一九九三年,六岁的林海遥失去了父亲。
妈妈接到省立医院的电话以后,仿佛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话筒跌落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林海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看见妈妈站在门口,眼神空洞得像一张白纸。
“妈妈,怎么了?”林海遥抬头,天真的声音像一根针刺破了沉寂。
妈妈没有回答,只是机械地蹲下身,紧紧抱住林海遥,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却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许多年以后,林海遥时常会回想起这个夜晚。彼时的她,年纪还小,手也小,注定无法握住稍纵即逝的幸福。而不幸,却由命运硬生生塞进她的掌心,不容推拒,避无可避。
棚户区不许大兴丧礼,外面推崇丧事简办……反复折腾,爸爸的遗体仍然停在省立医院的殓房,等到日子了,再直接送去火葬场——都是街道的指令,饶是她有心为丈夫大操大办,也没有可能。
从东郊到省立医院没有直达的公交,她们一路换乘中巴和公交才到达目的地。
“往那儿走。”领路的护士态度淡淡,似乎见惯了生离死别,“届时让值班的大爷替你看看。”
殓房的空气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冰冷刺骨。林海遥不明白现在发生了什么。白净的布,刺鼻的味道,她不知道自己来殓房是为了什么。爸爸呢?爸爸怎么不见了?
“妈妈,爸爸呢?”她的小手无助地抓住了妈妈的衣角。
她的声音小心翼翼,却清晰得像冰裂的声音,扎进了妈妈的心。
“妈妈,爸爸是不是……不要我们了?”林海遥的声音颤抖,眼睛里满是茫然。
“不……不是的。”妈妈蹲下身,把林海遥揽进怀里,嗓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他只是……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他什么时候回来?”
“可能……不会回来了。”妈妈再也忍不住,哽咽着低下头,眼泪滴落在地板上。
林海遥怔住了。她看着妈妈哭泣的脸,突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像一条无边的河流,把她和这个世界隔得越来越远。
“在里面。”值班大爷冷漠的声音打断了母女俩的拥抱。他指了指一道生锈的金属门。
妈妈僵硬地站起身,攥着林海遥的小手,脚步踉跄地走向那儿。林海遥觉得妈妈的手冷得像冰,手指还在微微发抖。
门被推开,金属轴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一股寒意迎面扑来,林海遥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房间的中央,一张窄窄的推车上躺着一个人。那个人被一块白布盖住,只露出一只脚。林海遥盯着那只脚看了很久,很久,她知道那不是一只普通的脚,那是爸爸的脚。可是爸爸为什么不动呢?
妈妈松开她的手,踉跄地走向推车,步伐十分沉重。
林海遥看见了爸爸的脸。他闭着眼睛,安静得像睡着了一样。可是为什么他的脸那么白,白得像纸一样呢?
“爸爸……”林海遥轻声叫了一句。可是爸爸没有回答。
妈妈哽咽得上气不接下气,她跪在地上,紧紧抓住推车的边缘。
林海遥看着这一切,突然明白了什么。爸爸真的……真的去了妈妈说的“很远很远的地方”,而且不会回来了。
她们从医院出来,车水马龙映入眼帘,让她们目不暇接。妈妈都差点忘记了,这儿可是鼓楼区。
鼓楼区是多么繁华的地方呀。
四处都是新兴的高楼,大街小巷悠荡小贩欢快的叫卖声,以及东街口百货陈列的日货、欧货。鼓楼区,鼓楼区,娘家……原本都是她的。
她的童年虽然黑暗,但是父母对她还是十分疼爱的,甚至到了溺爱的地步。后来从省城的华南女职毕业了,她开始恋爱……恋爱,就是那个时候让父母感到失望,生活才发生了变化。
“海遥,我们去外婆家坐坐。”妈妈咬紧牙关。她再怎么难过,也必须替女儿打算。
林海遥点头。
今时不同往昔,妈妈离开娘家的时候,她的二哥还是单身,此刻都已为人父母了——她自己也是。他们……都不再是孩子了啊。
“二哥。”妈妈十分客气地站在门口,却让二哥目瞪口呆。
他也说不清楚是因为什么。他的确是许久没有见到妹妹了,久到他都忘记了,不过只是隔了七年而已。原来他们还有再见的时候。他的目光停在妹妹红肿的眼睛上,显然是刚刚哭过。
“赶紧,赶紧进来说话吧。”他的声音莫名带了几分哽咽,“妈,小妹来了。”
客厅的门帘掀开,林海遥的外婆缓缓走了出来,她扫了一眼玄关,目光在女儿的脸上停留片刻,又落到林海遥身上。尽管面色平静,心中却像被扯开了一道口子。她努力压下内心复杂的情绪,不让小女儿更加难堪。
妈妈紧紧攥着手指,指甲几乎陷进了手心。她的目光在外婆脸上徘徊,心底忍不住涌上一阵酸涩的情绪——母亲老了,比她记忆中的模样苍老了许多。
外婆缓缓开口:“进来吧。”
他们什么都没有问。不过妈妈也知道,自己难堪的面容,瘦得像一只小猫的林海遥,就是他们想知道的答案。
“海遥,叫外婆。”妈妈推了推林海遥。
外婆把大白兔奶糖①塞进林海遥手里,又摸了摸她的脸:“好孩子,我是你的外婆。”
谁都没有看见,外婆眼下的一片晶莹。
林海遥眨了眨眼,有一些不明白,不过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二舅也摸了摸林海遥的头:“好听话的孩子。比我家那个听话多了。唉,她今天又出去给同学庆生了,女大不中留。”
他们的生活,他们的生活,都是他们的生活。妈妈不断在脑海中重复这几个字。
“妹夫不在吗?”二舅妈端着两杯菊花茶出来,“我也是第一次见到小妹呢。”
二舅心中暗怪妻子哪壶不开提哪壶。当年的事情让全家上下都不高兴,分明是整个郑家的禁忌了。他想到这儿了,看着妈妈的眼神中,又多了几分怜悯。
妈妈低下头,紧紧闭上双眼,努力抵挡涌上心头的悲痛。
“他……心悸,在外面走的。”
客厅安静得出奇,连外面的喧嚣都听不到了。妈妈低着头,泪水悄无声息地滑落。她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音,可是肩膀还是忍不住一颤一颤的。连二舅妈都后悔刚才的话了,现在即使想安慰,安慰的话也说不出口。
“海遥才几岁啊……”二舅率先想到这个外甥女。
林海遥也哭了:“我要爸爸……”
妈妈蹲下身,一把抱住她,喃喃安慰:“海遥乖,妈妈在,妈妈会陪着你。”
外婆声音低沉:“你们……回来吧。”
外婆眼圈红红的。她对女儿确实多有责怪,可是这么多年,她对女儿的担心也分毫未减。她就是盼,也想把女儿盼回家。一切都不迟,只消女儿回家,日子还是能好的。
“妈!”二舅妈语气惊讶,“你糊涂了,我们家是没有空屋的呀!”
外婆突如其来的话让大家都措手不及。事关林海遥的前途,妈妈求之不得,可是兄嫂……她都不敢对上二嫂的眼神。
二嫂绝对不想家里多出两个拖油瓶吧。
她的确是这么想的。何况让小妹回来,又不是添两副碗筷那么容易的事情。小妹没有工作,婆婆得帮忙找工作;小孩子得上学,肯定还是执心那个学校。说得难听一点,小妹和这个孩子一定会挤压她的生存空间。
“大哥和大嫂已经搬出去了,他们一家的卧室不是一直空着吗?哪儿没有空屋了。”二舅想得没有他太太多,满眼都是小妹的将来。
二舅妈对二舅反应十分不满,她立马咬牙切齿道:“妹夫虽然早逝,但是,但是小妹的婆家,应该也不会答应让他们的孙女去,去别人……去亲家久住吧!”
“公婆都已经作古,余下的亲人啊……”妈妈的声音细若蚊蝇。
余下的亲人,实在没有责任关照她们——可是郑家的兄嫂,似乎也没有这个责任。
她把剩下的话都咽了回去了。
二舅提高了语调,道:“我们兄妹三人一母同胞,何况这儿也是小妹的家啊!林家能说话的人都死了,旁人又怎么可以做我妹妹的主?”
“哦,原来你们是一母同胞啊!”二舅妈冷笑一声,重重地搁下托盘,“难怪承安不喜欢执心,原来是输在这儿呢。只是依我看,你外甥女也不会喜欢执心吧?”
他们脸红脖子粗,林海遥却十分疑惑,他们不是特别在乎自己和妈妈吗?怎么才难过了一会儿,又开始吵架了。
你们都得哭,都得陪着我哭。这个念头像阴暗的种子,突然在她心中生根,渐渐膨胀成一个可怕的想法。
“总之就是不可能。”二舅妈撂下一句话。
林海遥听不懂大人争吵的内容,不过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是一个多余的人,是一个不受欢迎的存在。
“妈妈,我不要在这儿了,我们回家吧!”她哭得哽咽,说话声音还没有吸鼻涕的声音大。
妈妈紧紧抱住林海遥,声音已经沙哑了:“好,海遥,我们回家。”
她的心里好像压着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力气撑下去,可是她知道,无论如何,她都得为女儿撑起这个家。
妈妈无奈地回到平屋,回想丈夫生前的想法,内心百感交集。如今,她只想解决林海遥的问题,否则她也枉为人母了。
她思索间,正好又有几位亲戚上门,身着素装,前胸佩戴白花,显然是来吊唁的。吊唁的场面总是这样的——一边啜泣,一边追忆死者的善行以及对孩子的怜惜。然而,尽管他们对爸爸的善良推崇备至,可是人还好好的时候,谁又在意过呢?
“我们在家置办灵堂,就是想要让他知道各位长辈对他的厚爱。”妈妈语气平静,言语间却隐含一丝疲惫,“我公公婆婆去世多年了,如今,他唯一的至亲就是大姐。可是大姐到现在都没露面……不知哪位长辈知道她家的地址?”
林海遥父母出生的时候,国家正在倡导“多生多育,光荣妈妈”的政策,郑家和林家都是当时典型的多子女家庭。手足之情,伴随着计划生育②出生的“八五后”,永远都无法理解。
话音才落,屋里便安静了片刻,随即几个亲戚开始低声议论起来。
“他大姐这么多年没有帮过你们家吗?不是都嫁了好人家,摘掉帽子了吗?”
“也难怪,她都住进南后街了,可是真真正正的省城人了。”
“数典忘祖,连弟弟过世都不闻不问!”
妈妈听着众人的议论,心头更添几分酸楚,却只能勉强笑着向其中一位年长的亲戚道谢,带着林海遥离开了家门。
南后街位于省城的中心,狭长的街道两旁布满许多巷子,整个街区被称为三坊七巷。妈妈牵着林海遥走过青石板路,沉闷的脚步声在街巷间回荡。林海遥年幼,不懂这儿的意义,却感受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
妈妈在巷口远远望见了姑妈。对方穿着鲜亮的洋装,站在一栋老宅门口,指挥工人搬家具,整个人显得冷淡而从容。
妈妈停下脚步,攥紧了林海遥的小手,心底划过一些复杂的情绪——既有一点安心,也有一点不安。
“大姐。”
姑妈转过身,先是微微一怔,随即露出一抹极浅的笑容:“弟妹,好多年没见了啊……你还是那么瘦。”
她的目光落到妈妈身旁的林海遥身上,眼神中多了一分打量:“她就是海遥吧?长得像她爸爸。”
听到这话,妈妈才缓缓道:“她爸……没了。”
姑妈的笑容在听到“没了”的时候,僵了一瞬,眼底浮现一丝难以掩饰的痛楚。她咬了咬牙,侧身捡起旁边的手帕,故作轻松地擦了擦手。
“我听说了……太突然了。我的好阿弟。”姑妈叹了一口气,随即轻轻拍了拍林海遥的肩膀,“可怜的孩子。”
妈妈抬头看着姑妈,目光中满是希冀:“大姐,我实在撑不住了。你能不能……”
她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样,半天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姑妈神情复杂,叹了一口气:“弟妹,我怎么不心疼你们呢?可是我家的情况也不好,我婆婆对我又不好,我和我大嫂也天天吵架……南后街再好,为了小杰着想,我也得搬走了。”
她缓缓将自己的手抽回,表情满是尴尬。
妈妈的眼神瞬间黯淡了下来,她低头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努力压下心中的不甘,才试探道:“海遥才六岁,她得在省城上学啊,你帮一帮我们,她长大以后……”
姑妈迟疑了一瞬,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被抓得有些发红。她眼中闪过一丝不耐,面上却依旧挂着温和的笑容。
她蹲下身,摸了摸林海遥的小脸:“听姑妈的话,好好念书,争口气,不要让你妈低三下四地求别人。”
姑妈这句“低三下四”像是在妈妈脸上重重地扇了一巴掌。她知道,求不下来了。没有任何希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