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江家回来后的许多天，妈妈的脸色都没有好起来，眉头仿佛打了死结，怎么都舒不开。窗外烈日高悬，照得人睁不开眼。她忽然觉得，这个夏天格外漫长，未来的路也没有尽头。
林海遥看着妈妈沉默的背影，心里是说不出的滋味。她似乎已经没有那么伤心了，至少表面上是这样。坐在凳子上，望着窗外郁郁葱葱的树木——长夏的省城充满了生命力，满街的绿荫让人觉得惬意。如果省城不是火炉城市，这样的日子，应该很适合散步吧。窗外传来方言的广播节目，附近的摊贩在吆喝着卖咸菜、花生汤。尽管已是一九九三年，省城的城市化进程却依然迟缓，老街区和棚户区随处可见。
“小妹！”
妈妈闻讯开门，她看见来人是自己的大哥，忍不住悲从中来，径直扑向他，泣不成声。是啊，很久很久以前，稚小的她也是这么坐在大哥的肩上，笑靥如花。
大哥从邻居口中得知小妹被郑家“赶”了出来，便立即打电话回家，才知道林家近日的变故。他非常后悔，后悔当年没有阻拦父亲，也后悔后来也没有不顾一切把小妹拉出苦海。
“大哥，大哥！”妈妈哽咽道。
大舅让妈妈坐下，神情十分认真：“你马上收拾自己的行李，我们今天必须回郑家。”
林海遥听着大人之间的事情，也努力捕捉到了一点关键词。郑家么？她不喜欢郑家。虽然那儿是漂亮的仙境，但是郑家的几个大人都冷冰冰的，一点也不像亲人，感觉怪怪的。
妈妈长舒一口气，却仍不忘顾虑：“可是二嫂难道没有意见吗？”
“她昨天是疯了才胡闹的。”大舅一五一十地解释道，“她跟妈说，泼出去的女儿是嫁出去的水。妈也没有骂她，只是问了她一句，你对执心也是这么打算的吗？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鞭子没有落在自己身上，是不知道疼的。只要不是自己的事情，都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到了自己身上，也没有什么能放一放的了。”
大舅说完，注意到平屋的一角，那儿搁着旧年的木炭炉，旁边堆满破破烂烂的碗筷。
他眉头皱了皱，轻轻叹了一声：“回郑家，你们也能过上像样的日子。”
林海遥虽然不能明白大舅的话，但是她看得出来大舅非常关心妈妈，所以大舅也比别人更让林海遥安心。
妈妈思绪流转，还是对郑家的未知充满担忧。
大舅好像看穿了妈妈的担忧，又补充道：“海遥和执心待在一块儿，也算是有伴了，她们这一代都是独生子女，哪儿像我们那个时候……而且我们家离实小也近，海遥上学方便。而且你二嫂是成年人了，她总归是长了脑子的。是，她说话不中听，你大嫂也不喜欢她，可是她本质上不是坏人。”
“海遥，你喜欢不喜欢外婆家？”大舅见妈妈不为所动，于是又问林海遥，“外婆就是妈妈的妈妈。”
林海遥不敢看大舅，以为大舅发现了自己偷偷不喜欢外婆家。她紧张得攥紧了衣角，心下“咚咚”跳动不停。
妈妈轻声道：“海遥。”
“喜欢。”她脱口而出，她感觉妈妈想要听的是这个。
“海遥都这么说了。”大舅露出了放心的笑容，“你也不用再担心了吧？”
“嗯。”妈妈答道。
大舅想，他必须带小妹回家。明明小妹以前也是好好的姑娘，如今却变成了这样……小妹才三十岁不到，后半生得留在好地方，才能有更好的将来。
“海遥，你知道不知道？其实外婆家以前也是妈妈的家。”妈妈忽然陷进回忆里面，“大舅和二舅是妈妈的哥哥，以前没有表哥和表妹，也没有舅妈，那个时候妈妈还是小孩……可是他们现在都是外婆的家人了，你以后得让着他们，知道么？”
她确实想到了很多人。她相信她的大嫂和二嫂不是天生好斗，两人剑拔弩张也都为了儿女能分到一杯羹；她爸妈也一样，从他们兄妹出生，一直到二哥结婚生子，除了自己当时剃头挑子一头热，其他时候，他们兄妹三人在父母的庇荫下，过得都很轻松。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①。
这是她唯一能为女儿争取一个好未来的办法。
“小妹！”大舅对妈妈这段话颇有微词。
妈妈惭愧地低头：“大哥，我必须这么说。”
外婆家其实是三居室。即使是改革开放②以后的省城，三居室也不算常见，一般的单元楼也都是二居室。外婆家也是因为属于单位重点扶持家庭，才被分到了三居室。当时省城的发展刚刚起步，三居室已是相当不错的条件。
这么根正苗红的家庭，居然养出她这么一个琼瑶③小说的女主角。
妈妈做足了准备，才跟着大舅进去。
居然是二舅妈开门的。她比上次态度缓和了许多，虽然面色依旧不佳，笑容也不自然，但是妈妈能看得出来，她做出了很大的让步。
二舅妈提了一口气：“小妹，二嫂说话都是有口无心的。我就是担心亲家多想。反正二嫂是百分百欢迎你回家的，人多热闹！”
还是原来那个二舅妈。
大舅惋惜地看了一眼二舅。
妈妈一边应付二嫂，一边往客厅走。其实对她来说，应付这个二嫂，比应付外婆容易。毕竟她现在回来，相当于给以前年少无知的自己判了死刑，等着母亲行刑。
林海遥上回没有细看，现在才知道，外婆家之于她，其实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存在。外婆家的客厅铺着亮晶晶的白瓷砖，电扇稳稳地挂在墙上，电视柜上摆放着刚刚擦拭过的彩电。茶几上放着正宗的省城花茶，大花茶杯里冒着热气，清香扑鼻。
外婆一直摁着遥控器，不停地换台，直到彩色电视的画面停在少儿频道。彩色的少儿频道。
“海遥，过来看动画片，这个是……什么《花仙子》④，你表妹的最爱。”外婆向她招手。
妈妈扯一扯嘴角，立马把她推进外婆的怀里。妈妈也知道，自己这么做和讨好差不多。
“你也坐下吧。”外婆拍了拍沙发，完全没有了刚刚的好声好气，“好歹也是孩子的妈妈了，怎么一点眼力见都没有。”
妈妈点了点头，然后坐到了沙发旁边的板凳上。
二舅妈端着盘子，不顾林海遥小心地推辞，把苹果、鸭梨、猪肉脯行云流水地塞进了她怀里。
林海遥捧着一堆东西：“谢谢二舅妈。”
“哎哟，哎哟！”外婆一边笑，一边打趣，“海遥知道往口袋塞东西，小猢狲。”
虽然她以前没接触过林海遥，但是作为郑家的外孙女，这个孩子通身散发着省城人家温润的气质，让人不由得心生喜欢。
大舅轻轻招手，让林海遥走到自己身边，语气不容置疑：“二舅妈他们已经把你和你妈卧室收拾好了，也不知道你喜欢不喜欢，赶紧让二舅带你过去看看。”
威严的男人就是不同——明明是商量的话，从大舅的嘴里说出来，竟然生生变成威胁了。
林海遥还来不及回答，便被二舅抱进了卧室。外面大人的声音越来越小，小得让她听不见。林海遥眨眨眼，感觉自己略显多余。
“海遥，你的手怎么冰冰凉凉的。”
“外婆家漂亮吗？”
“你想吃汉堡包吗？”
二舅和二舅妈不愧是夫妻，说话都没有重点。
二舅带着林海遥进了卧室，他们第一眼注意到的不是房间的陈设，而是站在两张床中间的一个女生。她神情倨傲，刻意保持距离，又忍不住一直打量着林海遥。
“你就是林海遥？”女生的语气里透着不屑。
林海遥点点头。
“郑执心！”二舅的声音瞬间变得严厉，“她是你表姐，怎么能这么说话？”
郑执心有一些不服气，却被二舅拧住耳朵，只能识时务地低头。她勉强挤出一个温柔的笑：“表姐，晚上好……”
林海遥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知道郑执心的温柔是强迫出来的。两人估计都心知肚明，却依然得敷衍着对方。
林海遥点头：“哎，表妹。”
“你赶紧回去，不要打扰表姐休息。”二舅催促郑执心离开，“你宝贝的照片不要落在表姐这儿了！”
林海遥低头看了看地上的照片，只是她和一个长相出众的男生的合照。
郑执心飞快拾起照片，轻轻拂去上面的灰尘，满脸珍惜，笑容如春天一般灿烂。
林海遥不在客厅，大人们才算松了口气。许多事情，孩子在场，总是不方便提及。况且那些旧事，无论多么令人不快，也不该牵连到林海遥，当着她的面说出来。
“你……怎么能这么倔！是，你当年二十岁，难免任性了一点，可是后来呢？你爸去世的时候，你为什么不随你大哥回来？你大哥跟我说，小妹的日子苦得不得了，一顿下来没有一点肉，连带着女儿也瘦瘦小小的。他说，他想拉着你和那个姓林的去民政局办离婚手续，你死都不答应。你说你这辈子认定了那个男人！”外婆既伤心又高兴。这些话，她攒了很多年。
这个女儿，不听话。
经年的记忆像定格动画一般在妈妈脑海里重复播放——她的确是认定了那个男人，对错都想要自己担着，她想在父母、兄弟之外，活得漂漂亮亮。是啊，当时的她仍然撑着一口气，从来没有想过差点被自己逼疯的亲人。
“小妹。”大舅沉声道，“爸很惦记你。你回来了，爸在那儿也能高兴。”
妈妈趴在外婆怀里，泣不成声。
她不是好妈妈，也不是好女儿。
“不要哭。”外婆见状，眼泪也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怪我，怪我没有把你教好。”
“妈，不怪你！”她现在说的是真心话，“都是我自己的错，明明是我不懂事，连累你们。女儿不孝啊！”
如此情真意切，让二舅妈也红了眼眶。她嫁进郑家的时候，小妹早已离开了省城，全家上下又都不肯提这个小妹。她无从得知，以为全家都恨透了小妹，至今才知道原来是“爱之深，责之切。”
外婆替妈妈擦掉眼泪：“你给你爸磕几个头吧，让老头子在泉下有知，他的老三回来了。”
妈妈膝行向外公的遗照。一个、两个、三个……她恭恭敬敬地磕着，风扇轻轻摇动，吹起她散落的发丝，微凉的风夹杂着夏日的闷热。
父爱啊……她难以再报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