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元珍一路沉默地被众人无形的桎梏带着往前走。
荷花抱着那副包好的绣画紧跟其后。
说不紧张是假的,但两人本就不是话多的人,一路被裹挟着往前走,只一味地少看少说话,在外人看来,主仆二人倒是有几分镇定自若的意思在了。
吴监观察了一阵,心中大致有了计较,旁边的随从接受到他的眼神暗示,先一步溜出了人群,朝另一处宫殿赶去,可还没等那随从离开众人的视线范围,便被一明黄色的身影领着的人群堵了回来。
众人在这匆匆一瞥之中匆忙跪下行礼,三呼万岁。
“你们手脚倒是利索。”
那声音离得近了,带着些许疲惫的沙哑,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众人噤若寒蝉。
陆元珍对这宫里的形势一知半解,但看到这对立似的场面,登时也知晓来接她的这批人是另一派势力,此次来接她入宫,却不知是存了什么心思。
这般想来,竟是惊出了些冷汗来,但陆元珍的神色却是没有什么变化,只垂首听着领头那人毕恭毕敬地回道。
“陛下,太后听闻此人能通冥勾魂,唯恐其对陛下不利,特命臣将其带往临陈殿审问。”
陆元珍看不见皇帝的表情,但却能清晰地听到他轻笑了一声。
那笑在这场景之下带上了浓重的讥讽之意,更在他的身份加持下有了几分冰冷的杀意。
众人静默地跪趴在地,过了片刻才听到那人继续说道:“陆元珍,朕让你绣的画像已经制成了?”
陆元珍听到了窸窣的脚步声,有人轻手轻脚地走到了她的身边,陆元珍一时摸不清楚帝王的心思,只得见招拆招,恭敬地回道:“是。”
“嗯,既如此,那就将人给母后送去吧。”
荷花发出了一声低低的惊呼。
陆元珍抬眼看去,只见那两名悄声走进人群的太监已经将她手中的画像夺了过去,迈步就要往皇上身边走。
陆元珍心中一惊,在这一瞬间明白,怕是从她拿到这烫手山芋似的委任之后,皇上便没有想过留她性命,眼下既然有旁人替他代劳收尾,便轻易罢开了手。
吴监松了口气,左右皇上还是知晓分寸,并不会因为这等贱民而同太后闹僵。
可还没等他开口谢恩,便听到沉默了一路的陆元珍开口说道:“陛下,那绣画没了民女,您怕是见不到您日思夜想的人。”
这话说的生硬,没有半点迂回的意思。
吴监只当这陆娘子是个多少有些见识,从而相对能保持冷静的人,却没想到她能胆大包天到用这般直接的语气同陛下说话!
他的目光隐晦地扫过去,正好清晰地见到了陆元珍扬起来的面容。
那双杏眼直视着前方,眼里有决绝的坚韧,周身温婉的气质为之一变,竟有了几分不一样的气魄。
可惜了。
吴监在心中啧啧感叹。
陛下虽然看上去性子温吞,骨子里却是个狠角色。
即使这陆元珍当真能通冥勾魂,可此事一了,只要她是个凡胎肉身,就躲不过陛下的杀意。
这世上除了太后,怕是还没有人能在对陛下不敬后活下来的。
微风吹拂而过,带动周围的树荫窸窣的响动,日头穿过云层投射下来,给地面笼上了一层明亮刺眼的光晕。
周遭一时静了下来。
陆元珍迎着日光,看不清那明黄色身影的面容,却能在这沉默之中感知到对方无形的施压,她的身形微微一晃,又强行稳住了。
虽然走上这条路并非她的选择,但为了活命,她就要放手一搏。
大令朝阶级分明,陆元珍从没有这么鲜明地感知到这一点,并为自己先前所做的选择而感到庆幸。
她所求的名利,与这强权下扭曲变形的人性可不是同一样东西。
“那就带走吧。”
那人轻声开了口,周围的人立刻领命,另有人上前来,将跪在地上的陆元珍提溜起来。
陆元珍连忙去抓荷花的手,好在这几人不过扫了荷花一眼,便放任她们同行。
人群在此分流。
吴监看着那群人走远,一时没有动作。
“爷,不追吗?”
一旁的小太监犹犹豫豫地开口问道。
吴监沉着脸:“怎么?追上去你还能将人给我带回来不成?”
从皇上手里抢人,那可不是硬来就能成的事情。
小太监讪讪地向后退了一步,弓着腰驼着背,惶恐地连声道不敢。
吴监冷哼一声,倒是并不为难他:“此事或许并没有想象中那般棘手……”
他喃喃地说着,兀自入了神。
周遭的人觑着他的脸色,半点不敢出声打扰。
此次太后下场,不过是担心这越传越玄乎的陆元珍到底是不是真有两把刷子。
要是陆元珍当真能将皇上的生母曹氏的魂魄从冥间里唤了出来,虽说不至于让太后的地位不稳,但要是真有了那冤魂索命的本事,可就不美了。
既然有了忧虑,那便将忧虑灭杀在摇篮里。
这对他们而言,是件再小不过的事情。可太后竟然想要亲眼见一见陆元珍,这也罢了,可陛下的态度也很玩味。
陛下既信了陆元珍的本事,让她为其召唤冤魂,又随意便能将人交出去……
吴监一瞬间想明白了其中的关窍,不免暗道一句最是无情帝王家。
皇上召唤出曹氏的魂魄,怕是要让她的魂魄烟消云散,而不是与其互诉衷肠,让她安息投胎去!
所以这陆元珍本就是必死无疑,既知晓了皇室的辛密,手里又有了皇上心狠手辣的把柄,只是不知道这陆娘子是否也是窥见了内里的关窍,这才敢那般硬气地对待陛下,只是这样一来,让陛下将人领走似乎暂时不是那般不可饶恕了。
毕竟,殊途同归啊。
吴监心里有了底,当即领着人回去复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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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当家的来了!您别冲动!”
朱胜这辈子都没跑得这么快过,只觉得肺腔都要炸开了,喊出来的话都哑了。
好在宁府人多地大,路上机灵的丫鬟小厮见到情况不对,立刻跑去报信去了。
在朱胜拼着一口气拉扯住宁亭钰手里的缰绳时,宁母总算是领着人赶到了。
“你要去做什么?”
宁母一看到这架势,又哪里不清楚宁亭钰知晓了什么,只是见他魔怔似的恍惚过激状态,不免有些头疼无奈。
宁亭钰见到母亲与父亲疾步赶来,心里那股子激荡着要冲出心口的恐慌和担忧勉强得到了控制,只是人还是不愿意从马上下来。
“母亲,元珍有危险了。我不能不管。”
宁父看他这幅模样,倒是有些改观了:“看来你小子还是有你为父当年的魄力,还真不是个口花花的……”
后头的话在宁母严肃的表情下自觉吞了回去。
宁母:“既然你已经知晓了元珍的处境,那你准备如何做?就这般不管不顾地冲进宫里去吗?你清楚宫里现在的情况吗?你是宁家的子嗣,就算让你真进了宫,那也是顶着宁家的名头行事,你现在这般鲁莽冲动,是要让整个宁家为你背下这忤逆犯上的罪名吗?你姐姐在宫里谨小慎微这许多年,你这般做派,可是要将她架到火上去烤,只为了你这一时的冲动和愚蠢?”
宁母的话如同兜头浇下的冷水,让宁亭钰僵坐在马上,一时没了话语,掌心的缰绳因为无意识用力紧握的拳头而陷进肉里,磨出红痕。
宁母叹了口气:“下来吧。此事我另有安排,绝不会让元珍出事的。”
宁亭钰听到这话,半天没回过神来。
等他被带到前院,这才追问道:“母亲,您早就知道这件事情了?”
那双有七分相似的眼眸满是期许地望过来,连一向嘴毒的宁父这会儿都收了调侃的心思。
宁母扫了宁亭钰一眼,知道他这话可不是简单地想询问前事,而是在试探她愿不愿意告知之后的安排,她也无意再隐瞒:“嗯。你姐姐也知晓此事,原还犹豫是否要插手此事,可眼下见你这般不管不顾,却是不好不管了。”
宁亭钰听到这话,脸色青白,竟是被满腔说不清道不明的愧疚和歉意给堵了个严严实实,可对元珍安危的担忧又让他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宁母一眼就看出了这孩子敏感多想的性子又犯了:“元珍这孩子我倒是挺喜欢的,可惜感情的事情不能强求,不然我倒是多了个好苗子。我帮人只看我愿不愿意,就算你是我儿子也动摇不了我的决定,你不欠我的。倒是你姐姐……”
宁婷立在最是意气风发的时候被迫入了宫,在刚入宫时或许还对帝王抱有几分期许,可在几年的磋磨和失望过后,那点期许早已被磨灭得干干净净。
对于宁婷立与弘玉翁主之间近似夺权的交易,宁母其实也清楚。此事陆元珍在里头扮演的角色既微小又关键,轻易不可能脱身,结局更是早已注定,只是宁家的介入,或许能让她留下一条性命,但陆元珍如今拥有的一切便只能像秋风般拂去,一切从头开始了,却是不知道陆元珍是否能够接受这样的结局。
若是她自个儿对手中的名利放不开手,那便是谁都救不了她了。
而要是陆元珍当真拥有果断冷静的胆气和魄力抛弃身外物,那恐怕亭钰就要做出选择了。
宁亭钰抬眼看去,竟从母亲的眼里看到了几分对自己的怜悯。
宁亭钰:“?”
是他的错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