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寺,在都城算得上是个名寺,只是主持坐化之后,凡尘出世,清衲寺便渐渐有了顶替千山寺的势头,朝廷每年的拨款修葺扩建的钱款三年来都流入清衲寺,更能看出其猛烈的势头。
“你要朕去那里带发修行?”
陆元珍看着面前这人讥笑了一声,几乎能感知到他一瞬间带出来的杀意。
“……陛下所犯下的罪过,又哪里是假模假式的修行能了结的呢?”陆元珍说着,不等皇上挥剑便咬字清晰地继续说道,“但您在千山寺修行,民女能保证您亲眼看清楚您所追求的生死之道。魂魄在现世的存在,必须要有所寄托才能被凡人所触碰,与之相反,凡人要触碰那虚无的存在,需要超化自我。修行的意义,便在于此。”
“您应该想要亲手了结这一切吧?”
陆元珍一字一句地说着。
站在她面前这人,明显没有常人身上所有的良知,他所求的从来不是平和的结束,而是激荡血腥的处决,不分对错是非的单方面迫害,而通过自己的手完成这一目的,无疑能强化他在暴行之中所能感知到的快意。
当面前这人慢慢放下手中的剑刃时,陆元珍便知晓自己赌对了。
她暂时跨过了这一关,但也只是暂时罢了。
既然她选择直面这一秘辛,那便意味着拥抱死亡,不是现在,也会是不久后的将来。
“啊——!”
面前明黄色的身影终于向后转身,却在所有人松懈下来的瞬间,骤然扬起刀刃,尖锐的顶端划开身旁躬身候命的太监脖颈,刺目的红色喷溅开来。
陆元珍听到了身后荷花失声的尖叫,感知到了面上又腥又黏的温热液体,目光死死盯着那捂着脖颈,徒劳地痛苦喘息,倒地挣扎不休的人影,听到动手那人轻声说了句。
“太吵了。”
她是砧板上面待剖腹的鱼。
陆元珍在这一刻无比清晰地感知到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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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准备在明日启程前往千山寺,并特意嘱托了,要你随行。”
弘玉翁主笑看着面前端坐的陆元珍。
她的脸色苍白了不少,高领的衣裙边缘露出渗血的白布,眉眼的镇静却是丝毫不减。
在听到弘玉略带调侃似的语气时,被强行留在宫中的陆元珍这才抬眼看了过去,只听弘玉翁主继续说道。
“你做得很好。等此事事了,我绝对不会亏待你的。”
陆元珍语气平淡,声音略带疲惫的嘶哑:“多谢翁主抬爱。”
弘玉慢慢站起身来,几年来的布置终于到了收尾的阶段,这让她的耐心提高了不少,对陆元珍无声的排斥也只做不知。
“说起来,你身边那名姓吴的护院怎么忽然离开都城了?”
眼见着弘玉翁主终于要同赶来为她医治伤口的太医离开,可还没等陆元珍将心口提着的戒备放下来,便听到这猝不及防的问题。
“……翁主屡次派人到我身边,或是告诫或是探听,他都未曾有过察觉,要他又有什么用呢?不如早日结清报酬,放他回去。”
陆元珍面不改色地回道。
弘玉翁主笑了笑,却是看不出她接不接受这一解释。
“东家,明日……”
荷花看着人离开,这才敢轻声问道,可到底还是怕那不知潜伏在哪里的耳目,并没有将话说尽。
陆元珍摇了摇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她已经将可以准备的东西都安排妥当,接下来的事情,却并不是她能掌控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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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是万尊之躯,即使是名义上的微服出巡,都搞出了不少阵仗。
陆元珍只觉得自己草草地躺在床上眯了一会儿,便被乌泱泱的一群婢女从床上拉了起来,匆匆洗漱后,又被困在车厢里许久,才感知到车厢移动起来,原先只有车轮滚动,马匹踏步和鞋履踩踏地面的声响,几刻钟后才是嘈杂的人声,之后便是单调枯燥的细碎走动声,鸟雀的鸣叫取代了或是叫卖或是说笑的人群。
荷花紧张地望着封闭车厢里唯一的出口,那精巧的车厢门紧闭着,轻易推不出去。
等到陆元珍两人再见到日光时,日头已经挪移到了正中位置,晴朗的天气不时有微风拂过,却隐约有了夏日的燥热和蠢蠢欲动。
“陆娘子,请吧。”
婢女行礼后示意,陆元珍顺着她的指示扫视周遭一圈,层层叠叠的护卫将这处院落围拢得严严实实,外头进不来,里面的人也轻易无法离开,隐约有钟鸣的声音和香烛的味道传来,想来这处位于寺庙之后的院子,便是她在陛下礼佛时制作绣画的地方了。
陆元珍顺从地跟着那婢女进到厢房内,里头除了一应绣画所需的用品之外,便是略显简陋的床铺和桌椅,一眼便能将屋内的情况看尽。
直到婢女离开后,陆元珍才现出几分凝重的神色来。
荷花张嘴欲要说些什么,却被她微微抬手制止了。
陆元珍这段时日让吴喜在外头为自己准备了数条逃离都城的路线,确保逃离的路上会有人接应,同时对可能存在的追兵起到一定的迷惑作用,另外重金转了许多手,拿到了数份路引。
陆元珍与吴喜在都城内并无人脉,能做到这地步已经是钱财在尽可能隐秘的情况下所能发挥的最大作用了,至于派人来将她劫出去,却是件过于棘手的事情。
毕竟没有人能够在见到皇帝的仪驾后还有胆子动手的,动手后也不一定能讨到便宜。
陆元珍猜想过在权衡之下受雇佣者或许会拿着定钱跑路,但在第一批埋伏在千山寺路上的人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后,还是难免感觉到头顶悬挂的刀刃离她更近了些。
为免加重荷花心中的负担,陆元珍并没有告知荷花此事,但要是事情进一步恶化……
陆元珍看向窗外,来回巡逻的护院衣着干净利落,配着长剑,行走间并无任何话语交流,脚步轻巧,身姿挺拔,与镖局出身的人有着很大的差别。
她从未想过深陷宫里这潭泥沼,对成为宫里深切体会到阶级压迫的绣娘职位更是没有丝毫意动。
如果这就是大令朝内所能给予她的权势,没有自由没有人权,那不如放弃,她所想要的生活,从来不是踩踏着别人的性命往上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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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来你所选的陆娘子的确是个福星。”
棋盘前,宁贵妃与弘玉翁主对坐着,黑白棋子在棋盘上错落分布,平和对峙之下似乎酝酿着随时一击毙命的杀意。
弘玉听到这话,笑着落下一子:“是,看来这儿不仅只有我能慧眼识珠,我听闻宁家近来同陆娘子交往频繁,想来也是看上了这块璞玉了?”
宁贵妃脸上笑意不减:“千里马难求,又何况是那样伶俐的孩子呢?”
弘玉:“是啊。可惜这匹千里马难驯,心野着呢,总想脱了缰绳离去,当真是让人又爱又恨呐。”
宁贵妃落子后抬眼,看着对面弘玉轻笑了一声继续说道:“可惜了,千里马只有落在自己手中才是良驹,否则,便是带刺的毒果,需得整根拔出,以绝后患才好。”
宁贵妃慢慢收起了笑容。
两人算是交手多年,对各自的想法和行事作风都有所了解。
宁贵妃自认不是个心慈手软的人,只是这陆娘子从进了一趟宁家后,便不再是一枚单纯的棋子了。
所以说,感情的事情,还真是件亏本的生意。
宁贵妃叹了口气,不得不开始打感情牌:“弘玉,我知晓你的意思,只是这陆元珍是个难得好胚子,更不必说她那手刺绣的本事,脑子灵活懂周旋,留着她,对我们的益处更大。不如我让亭钰与她分说清楚,以后也好为我们所用。”
皇上在千山寺修行至多不会超过一个月,届时陆元珍最后一幅绣画成型,无论仪式成与不成,皇上都不大可能留她性命。
一个月的时间,她们所能完全掌控的权势终究有限,但就如同蚁穴溃堤,非一日所成,在过去做小伏低的日子里慢慢挖去的兵权和土地就是最好的证明,但在这特殊的关头,出其不意,避实击虚似乎才是获胜的要领。
可要留着陆元珍,便代表着她们需要在皇上动手之际出手相助,分散她们手中的力量,这不一定是件讨喜的买卖。
弘玉捻起一子:“你可知晓,那陆元珍在这半月里从不同人手中买了近百份地图。她一路托了许多人,辗转多个镖局,甚至让她手下姓吴的同市井无赖交头。单单我所知道的消息,便能画出不下三十条离开都城的路来。这样聪敏的人,在知晓我在她身边安插了耳目后,依然如此大胆行事,你当真觉得她会放弃离开的念头,为我们所用吗?”
宁贵妃微微一笑,知晓话赶话说到这里,不剖开说明白是达不到目的了:“既如此,我也不同弘玉你兜圈子了。这陆元珍入了我阿娘的青眼,是个有福气的。这人,我阿娘想要到手,我总不好让她在割了那许多家产后却连这点小小的要求都不能满足。你该知晓宁家的情况,权势碰了嫌烫手,却对挣钱这事颇有心得。这政事虽说要铁血手腕,可没有钱也是寸步难行,你觉得呢?”
弘玉听到这话,脸上笑意渐渐褪去。
两人平静地对视片刻后,还是弘玉先开了口:“你确定要留下这个隐患?一步错步步错,我们可没有重开棋局的机会。”
白子落下,发出细微的声响。
宁贵妃看了一眼棋盘,笑道:“布局固然重要,可对赌的胆量也得有,束手束脚,终究难成大事,不是吗?”
弘玉沉吟片刻,终究还是露出几分笑意:“行。既已入局,那我便再同你赌一次罢。”
棋子再落,慢慢现出一副纵横交错,险象环生的胶着局面。
宁贵妃想到她那莽撞却不失真诚细腻的弟弟,露出几分狡黠来:“放心,你不会后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