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在千山寺为民祈福之际遭歹人袭击,受了重伤,不得不让一母同胞的弘玉翁主与当今太后暂领朝政,这消息一传出来,各地都出现了大大小小的动荡,甚至有官员千里迢迢地要赶到都城来,以进忠言。
在这喧闹之中,皇上受害的真相相比之下反倒成了无足轻重的既定事实。
“果然是宦官误国啊!那太监竟然与那假和尚勾结,刺杀陛下!”
“哼!指不定这背后是何人所为呢!”
正是因为缺乏有力的证据可以将高位的人拉下来,争夺者的目光便只能落在了性别的纷争上。
“自古从未有过女子当权,朝廷之事,如何能够儿戏?”
“可陛下早在两年前便为了清修而将朝廷事务交给宁贵妃与太后审理,之后更是在弘玉翁主去往伶雅城暂居时,将都城河以南的事务尽数交由弘玉翁主负责,如此说来,大令朝要是没了女子当权,那早就乱成一锅粥了!”
“你!强词夺理!”
那些在陛下耽于寻求长生之道时沉默以对的忠臣,在这时候更是上演了撞柱以明其志的戏码。
纷纷扰扰的闹剧如同此起彼伏的浪花,终日不见停歇的苗头。
洪灾造成的流民却在这时才得到了注意。
新官上任三把火,即使是帝王之位也不例外。
都城驻扎的皇军直接被派遣出去,一边镇压动乱,一边运官银赈灾。
如此混乱的两个月后,一批军队从伶雅城的郊外一路急赶到都城,将空缺的皇军之位给坐实了,这才终于让都城的纷争暂时停歇下来。
“你使的那些伎俩,耍弄外头那群草包还成,却别想糊弄得了哀家。”
议事厅里,弘玉翁主与太后分庭而治,各执一方棋,听到这话,弘玉笑道:“自然,与您相比,我的那些手段不过是小儿拙计罢了。说起来,您那时假意要对陆元珍下手,倒是帮了我一大忙,否则,那贪生怕死的男人怕是永远不会踏入千山寺,需得在宫里走这条进入‘极乐’的路径了。那可棘手不少。”
太后听到这话,不置可否,只说道:“你能用香料相克之法杀人,却终究落得了下成,不如直接取中,让兵权说话。”
太后落下的黑子凌厉异常,直捣黄龙。
弘玉却以退为进:“又何必拘泥于浮华之像?如此不伤一兵一卒,才好成就你我共享的太平盛世不是吗?”
这头的锋芒几乎无处遮掩,另一头,按照计划,乔装离宫的宁贵妃宁婷立却是享受了难得的平静,只是这平静之余,还有了新的消遣。
“这是要考状元?”
宁婷立穿着家常的衣裙,堂而皇之地凑到窗边往里瞧,津津有味地看着宁亭钰埋首于一堆书籍之中,在书海之中痛苦地浮沉。
一旁的架子上挂着木枝,两只画眉鸟窝在一处,身子紧挨着,困倦地望着下方迟迟没有响应的主人,很快便要依偎着睡去。
“是啊,他说没有我们经商的头脑,不如去官场上混一混。”
宁母说着,对此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
说实在的,她还以为按照宁亭钰单纯又冲动的性子,会跟着陆娘子一同销声匿迹,还额外给他备了张宁家商行各地落址的图纸,没成想他竟然舍得回来,还算有几分担当,知晓自身立起来,才有资格去顶别人的天地。
“那挺好的,指不定在官场上被人磨一磨,能懂多点人性的险恶呢。”
宁婷立想到那场景,甚至有几分期待。
宁母将视线收回,看向身旁脱胎换骨的女儿,停顿了几秒才问道:“弘玉当真同意你离宫?”
宁婷立:“自然,我如今在宫里能做什么?我可没兴趣对着那群老头子说些冠冕堂皇的套话,他们每日正事不做,光是想着如何搅乱这滩浑水,我可懒得和他们周旋。弘玉将我放出宫来,我还能给她挣钱。如今国库被皇上掏得干净,正是要用到我的时候。”
宁母对这答案还算满意,点了点头:“嗯。既如此,你怎么还在这窝着?要不现在就同我一起去立月酒楼看看吧,我正想着将它扩充一番,你正好过去帮着掌掌眼。”
宁婷立惊道:“娘!我才刚回家!驴都不带这么使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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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元珍的名字随着时日的推移渐渐淡出了众人的视线,但那几幅绣画却成了可贵的珍稀之物,特别是那副挂在千山寺侧堂里供人欣赏的佛绣,为千山寺吸引了络绎不绝的香客,即使有了陛下所遇的刺杀案在前,也没能浇熄香客的热情。
“真是佛祖显灵!我要走了回头一瞧,佛祖还在看着我离开哩!”
“那绣画下头有个陆字,却不知道是哪路的佛祖姓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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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泾镇,穆秀霞拿着一封皱巴的信件,半晌没有动弹,最终还是叹了口气,珍而重之地将那封信件收起来,转而起笔写一封暂时无法发出的回信。
陆元珍的失踪在七月末才传到锦泾镇上,先是陆家嫡支的覆灭,后是陆元珍无端的消失,在外人看来,这像极了无辜的牵连,可这到底是刺杀皇上的重罪,百姓早已在强权的重压下变得麻木,竟无一人觉得此事蹊跷。
“如今皇上不是暂时退位了吗?想来就是陆氏的人干的。”
“你说陆家嫡支是怎么想的?怎么会想到要去刺杀圣上?倒是白白让陆家人受牵连。”
“哎呀!快噤声!这里头啊,肯定还有我们没看出来的门道呢!”
“是啊。要不是有大利,谁会冒着杀头的罪去干这事?肯定是陆家同朝廷里的谁有交易呗。指不定这会儿陆家那几个当家的,已经逃走过逍遥日子了呢!”
卫香岚坐在二楼靠窗的位置,如今的她已经能沉默地听着外人对陆家品头论足了,只是心里终究还是对陆元珍的处境充满了怀疑。
她不信,不敢信,更不愿信。
陆元珍出发前那副志在必得的模样才是真实的。
只要一日没能见到陆元珍的尸首,她便一日不会相信这流言。
“你确定要去都城吗?”卫秋安坐在她对面,几乎是一刻都安定不下来,“你一个女儿家,哪里就能去那么远的地方了?你要是不放心那传消息的飞鸽,不如就让我替你去吧,我肯定会认真为你寻陆元珍的尸首……”
一直沉默以对的卫香岚直到这时才有了反应,她如同受惊防卫的刺猬,朝着卫秋安露出竖起的尖刺:“闭嘴!元珍她肯定还没有死!我是要去帮她的!”
见卫秋安一脸的不赞同,卫香岚也不准备就这件事情同他继续这无谓的争吵:“而且,娘都同意了。当年,要不是娘出面顶起这个家,到外头跑商,我们这会儿指不定饿死了呢!女儿家又如此?我看元珍就一点儿也不比你们差!”
卫秋安还欲说些什么,可还没来得及开口,赴约的人便到了。
“我没打扰你们吧?”
穆秀霞一走近这桌,便立刻感觉到了氛围的不对劲。
她扫过迅速收敛怒容却还是没能遮掩住涨红脸色的卫香岚,又看向一脸讪讪避开视线的卫秋安,继续说道:“我一路过来,倒是有些口渴了,不知能否请卫公子去楼下为我这老人家叫杯春茶呢?”
卫秋安知晓穆秀霞这是想单独同他妹妹谈话的意思,虽然他心里不认可,但到底还是碍着对方的辈分,点头起身离开了。
“您一点儿也不老,哪里就称得上是老人家了!”
卫香岚起身让座,又手脚麻利地冲了杯茶放在穆秀霞面前。
“哎,同你们这些正当年华的相比,我的确算得上是个老古董啦。”穆秀霞拉着卫香岚在身边坐下。
自从在送行陆元珍的场合见过一面后,原本不过是泛泛之交的穆家和卫家倒是有了不少来往,一来一去,穆秀霞只当自个儿又多了个机敏的女儿,还曾让卫香岚到绣庄里习过一阵刺绣。
“我听说你要去都城?”
穆秀霞的眼神温柔,是卫香岚所熟悉的长辈的包容和宽厚的亲近。
她直到这时才觉得眼眶发胀。
陆元珍是穆秀霞的干女儿,在她看来,穆秀霞或多或少是因为陆元珍的缘故才宽待她的,可如今牵系着她们的陆元珍却消失不见了。
“嗯,”卫香岚微微低下头,“我想去找元珍,她现在可能正是需要我的时候……”
这处桌子安静了片刻,混迹在这喧闹的茶楼之中,别有一番闹中取静的意味。
“我不拦你,只是,我想让你看完这封信再做决定。”
那封薄薄的信纸被细心地熨平,又折进了信封里,封口敞开着,上头并没有注名或留下地址,只有边缘处落了个天蜀绣庄的印章,印章边缘毛躁粗糙,像是初学者首次刻就的作品。
卫香岚看着这封信,隐约察觉到了什么,心跳混着激动和惶恐,只不住地去看穆秀霞的神色,想从她的眼里看到确切的答案。
穆秀霞却只是微笑地看着她,耐心地等着她拿起那简陋的信封,又抖着手小心翼翼地将信纸拿出来了,那轻飘飘的纸恍然间似有千斤重,她竟差点拿不住落到桌上去。
“展信佳。
女儿不孝,望母亲能将契书毁去,切莫被旁人抓了把柄。
女儿如今一切安好,不能常与母亲联系,唯有盼母亲与诸位娘子事业顺遂,平安康健。
另,卫家娘子为人仗义,女儿恐其冲动行事,还望母亲借机提点一番。”
这封信没有落款,没有开头,比起一封信,更像是一封草草写就的留言,却让卫香岚一直强忍着泪水一下子便落了下去。
她唯恐自己的眼泪会晕湿纸张,连忙匆匆地一抹泪,捏起那信纸略带茫然地望向穆秀霞。
穆秀霞揽了揽她的肩膀:“元珍的本事你还不清楚吗?她如今的局势怕是并不乐观,却也未到穷途末路之时,否则便不会冒险来信了。”
信中所说的契书是当初情势所迫,为免陆元珍遭受夏家逼迫,匆忙签就的乞养文书,不过在穆秀霞看来,这契书却是她占了十足的便宜,天蜀绣庄如今能成为锦泾镇数一数二的头等绣庄,与陆元珍先前的帮助脱不了关系。
如今陆元珍叮嘱她销毁契书,想来是怕陆家的事情牵连了她,可又怕她多想,因而在信中正式用母女相称。
“你要去都城,倒不是件坏事,去多见见世面,对你未来要做什么也更有想法不是?”
卫香岚当初学刺绣,是因为锦泾镇大多适龄的女郎都会学刺绣,加上陆元珍在她眼中几乎无所不能的绣娘形象,让卫香岚不自觉地也跟着走上了这条道路。
可当陆元珍不在她身边时,当这种冲动渐渐归于平静时,她对刺绣的渴望便直线下降了,每次拿起针线,那种隐约的抗拒感总是让她很茫然,她总盼着能面对面同元珍说一说这事,可没想到……
卫香岚沉默了片刻,朝着穆秀霞重重点了点头。
她会去的,不仅仅是为了那有可能与元珍再相见的缥缈希望,更是要靠自己去寻找那条属于自己的道路。
一望无际的平原上,带着帷帽的女子骤然勒马停步,朝后望去,在她身旁另一名骑马的女郎顺着她的目光朝后望,却只能看到绿油油连绵不绝的浪花随着微风的吹拂而摆动着。
“东家,你在看什么?”
陆元珍的视线顺着草原望向湛蓝的天空,她歪了歪头,似乎也搞不清楚那一瞬间奇怪的感知是从哪儿来的,但那感觉只是转瞬即逝,她的注意力很快便又被这蓝天白云所吸引,周身的戒备和郁气为之一松。
“我在看天呢!今日天气可真好,不知道穆姨收到信了没有。”陆元珍感慨了一句,又骤然策马,迎着风喊道,“走吧!再不赶路,怕是今晚就到不了牧区了!到时候,我那绣布就只能拿来当盖被啦!”
荷花连忙策马追赶:“东家!你怎么能抢跑呢!”
风吹拂而过,带动草地的浪花一阵压过一阵,马匹踢踏的声音混着几道似有若无的笑声渐渐远去,身影融入到天际与地平线交接的一处,慢慢看不真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