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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
有人在叫我。
我缓缓抬起眼皮,眼前闪过一阵眩晕的白光。整个头都被塞进了哈德森太太那台外皮剥落的搅拌机里,在耳边有节奏地发出叮咣巨响。
“约翰!!”这回声音比刚才大了许多,尾音喑哑,听起来却有种令人不安的尖利。我敢保证绝对有六十分贝。
像是笼中雀挣脱锈迹与血迹浸染的束缚,搁浅岸边上的鱼带着伤痕累累的冰冷□□一跃扎入蔚蓝色水流的含情抚慰。这些和我视线骤然清晰的共同点在于——都是发生在一瞬间的事。
我用力眨了眨眼,这才发现夏洛克带着些疑惑的脸离我仅有一尺的距离。他灰蓝色的眼睛锐利如常,傍晚暗沉如凝固血色般的霞光刺透窗户,顺着他清晰瘦削的下颌骨滑落到锁骨边缘。从我的角度偏头看过去时,那种无机质玻璃一般的目光在平直唇角的衬托下显得格外不近人情,甚至可以用毫无生机来形容。然而这却总能令我不由自主地联想起他笑起来的许多时刻:嘲讽的,冷淡的,喜悦的,孩子气一般纯净无暇的。
没有人会比我了解更多,另一位身份地位显赫的福尔摩斯先生也毫无机会。
他微微眯起眼睛,探寻地盯着我。从那片灰蓝色的湖水里,我看到我的脸色苍白的像块新粉刷的墙皮。夏洛克轻而敏捷地把我从上到下扫视过一遍,很快地收回目光,却未开口。我抢先一步截住了话头。
我把自己的腰调整成一个舒服的姿势,抱着手臂,不闪不躲地看回去,“没什么想说的吗,我的大侦探?”
他重新坐回沙发上,深灰色的大衣外套蹭到了扶手,刮出一点转瞬即逝的摩擦声响。夏洛克低头刷刷写了什么,金色的笔帽在他白皙近乎透明的关节处旋转成一支流畅的舞曲。我没有错过他侧颊处同那阵摩擦声一般转瞬即逝的浅浅酒窝。
他头也不抬地写着,开口时用了戏谑的声调:“约翰,不如你来猜猜我会说什么。反正你想到了一些,不是吗?”
我握拳挡在嘴边,掩饰地咳嗽了一声。尽管对于被他看穿这种事已经和哈德森太太近期是否刮彩票一样成为了发生几率近乎百分百的必然,但是没有人能彻底习惯这种直击灵魂的拷问。
他的每一次注视都将那些自以为藏得很好的心存侥幸和沾沾自喜分毫不剩又直截了当地剖白于世。说真的,有时候我觉得夏洛克才是医生,见过他每一个人都会被那目光五花大绑到解剖台上,在毫无痛苦的几秒中成为了试验后再无研究价值的失败品。
事先声明,我说的是大多数人。尽管我自认为也不能免除这种窠臼,但既然已经和夏洛克同居了如此之久,多少还是会有些不同。就像孔雀蓝与宝石蓝,水星与冥王星,风铃草与矢车菊,一般有眼睛的人自然会看出他们的区别,然而对于某位只潜心钻研所谓有用领域的著名侦探而言,却是个毁灭性的难题。
怎么说呢,当你看到夏洛克松松垮垮披着睡袍,左耳别着雪茄右手捏着钢笔,顶着由于翻箱倒柜找书而弄乱的黑色羊毛卷,盘腿坐在地上,神色微恼,不屑地翻开《宇宙的起源》时,我相信你也会有同我一般的感受。
“一连叫了三声才得到回答,证明我刚刚在走神或者干脆歪头呼呼大睡。上午回来时看似鸡蛋吐司和葡萄酒都买全了,可是袋子尺寸明显比之前小了一圈,要不然就是我为了省钱特意挑的小袋子,要不然就是我买少了。以往要大袋子是为了塞下一份当日报纸,今天报纸上的折痕明显到没开灯都能反光,所以答案显而易见,是我买少了。”
夏洛克大笑起来,挑起了左边那条不算很浓密却弧度清晰的眉毛。
我继续说:“问题是为什么会买少。平常我很难会犯这种低级错误,应当是某些事情扰乱了我的心神。因此刚才很显然我是在走神,由于这屋内的温度同那冰天雪地的室外相比实在惬意的很,一不小心打个盹也情有可原,对吧?”我注视着那双不知何时闪起浅金色光芒的眼睛,摸了摸唇角,吃惊地发现弧度居然是上扬的。
夏洛克不说话了。他低头从位于我们中间距离的某块地板上灵巧地拾起一件东西,皱着眉看了看,评价道:"相信我,约翰,大□□和刮刮乐相比好不到哪里去"
我镇定地问,"为什么?"
他将那张不被期待的彩票折了两下,稳稳地丢到了我的大腿上,神色淡淡,"有时候真相需要被直言不讳地揭露,这不是残忍,而是另一种悲悯的恩赐。"
他注视着我的表情,了然地笑笑,"差一个数,果然如此"
夜色一点点压下来。
我看着他,起身开了灯。
明明是那样冷静而心思缜密的人,发自内心的笑起来时却如同圣诞节清晨从袜子里翻出心爱玩偶的孩童,纤长笔直的眼睫低低地垂落,被暖黄色灯光晕染成轮廓柔和如猫咪腹部的那簇细密绒毛。
我得承认这位著名侦探先生的推理逻辑堪称完美,可是他偏偏错判了一件事。
一件我纠结许久是否应当直言不讳的事。
我忐忑地攥着那片薄纸,于万米高空上心跳如擂鼓地迈出此生不愿再回首的第一步。
我低声说,"夏洛克,我下下个月就要结婚了。"
"我要搬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