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闷热,无星无月。浓稠的黑暗里,只有嫁衣女子手中的火把映出一点猩红。
她嘴角噙着笑,看着火舌舔舐茅草屋顶,眼底却凝着霜。这场火能烧尽过往,连同那些啃噬过她骨血的人。
"没成想你这丫头方才哭得梨花带雨,心肠倒比砒霜还毒。"
那诡异的声音又一次在她耳畔幽幽回荡,恰如一个时辰前在荒冢间萦绕的阴冷低语。
白如竺勾唇露出个森然的笑,突然将锁骨处的衣裳敞开。月光倾泻而下,照见那条条疤痕如毒蛇般蜿蜒在雪肤上。
"我毒?"她轻轻抚过那些凹凸不平的痕迹,"你是没瞧见他们啖肉饮血的嘴脸。至于那些眼泪......"她忽然绽开明媚笑靥,"权当是提前给他们哭丧了。"
那声音沉默了。火光照亮她半边脸庞,睫毛在眼下投出锯齿状的阴影。
"你这小鬼,当真要附在我身上?"
空气中传来尴尬的轻咳。小鬼也很困惑——他明明在棺中沉睡,却被滔天怨气惊醒。睁眼就看见这女子将火把扔向祠堂,动作干脆得像在丢弃旧手帕。
"许是姑娘戾气太重......"话音未落,就见白如竺已走到槐树下更衣。
素白中衣滑落时,小鬼喉头不自觉地滚动——他竟能感受到衣料摩擦的触感。
"何时从我身上滚出去?"女子冷冽的声音劈来。
"暂......暂时离不得......"
白如竺系衣带的手顿了顿。月光淌过她新换的素衣,将人影洗得近乎透明。
"若敢托梦泄密,"她忽然轻笑,"我就把你棺材里的骨头,一块块喂野狗。"
小鬼先是一愣,随即几乎要笑出声——生前谁敢这样威胁他?
可偏偏此刻,他附在这女子身上,竟真被她那股森然冷意慑住。他故作瑟缩,拖长语调道:“本……本小鬼晓得了。”
白如竺懒得再理他,径直走到河畔,夜风掠过水面,涟漪荡碎她的倒影。
小鬼透过她的眼,望向水中那张脸——眉目清秀,本该是温婉的样貌,偏生那双眼睛凌厉如刀,眼尾微挑,像淬了毒的钩子,让人既想躲,又想靠近细看。
“看够了?”她冷声问,指尖掬起一捧水,狠狠搓洗着手腕上残留的胭脂,竟漏出了一手臂的胎记。
小鬼讪讪:“咳……姑娘这双眼睛,倒是生得特别。”
“滚!”
......
小鬼简直看傻了眼——方才这姑娘还在他坟前哭得梨花带雨,柔弱得仿佛风一吹就能倒。她那副模样不但吓跑了那群掘自己坟的贼人,还顺手给他刻了块像模像样的墓碑。
可谁能想到,这才过了两个时辰,她竟这般模样......
两日后,任京城外。
"所以你那夜为何......"
"不该问的别问!"
驴车颠簸中,小鬼第无数次碰壁。他倒也不恼,转而数起路边的蒲公英。
这几日相处下来,他深感这女子性情如六月天气般难以捉摸,阴晴只在转瞬之间,倒是他生平从未遇见过这般难以揣度的性子。
白如竺闭目假寐,耳畔传来那荒腔走板的小调,嘴角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
她心道这小鬼既已窥见她的真性情,索性也懒得再装那副柔弱模样——横竖日后,便让从前那个温婉怯懦的"自己"彻底消失罢。
驴车缓缓驶入任京,街道两旁,商贩的吆喝声与远处酒楼的丝竹之音混在一处。
白如竺付了车夫几枚碎银,便独自在街上闲逛。
她步履不急不缓,目光却始终警觉,似是在搜寻什么。不多时,她寻了处茶摊坐下,要了壶清茶,指尖轻轻摩挲着杯沿,似在思索。
邻桌的低声议论断断续续飘入耳中——
“听说了没?自打宁王暴毙,他府上的人一夜之间全散了,连个影子都没留下。”
“许是宁王生前早有安排?”
“呵,安排?那宁王死得蹊跷,前一日还好端端的,第二日就突然发病咽了气,连太医都查不出缘由……”
“嘘——指不定是那些风月场上的脏病,听说他府上夜夜笙歌……”
白如竺指尖一顿,茶水的热气氤氲而上,模糊了她的神色。她忽然察觉到附在身上的小鬼似乎有些异样,像是……心虚?
她唇角微勾,低声道:“小鬼,你该不会知道些什么吧?”
“本……本小鬼怎会知道那风流王爷的事!”那声音立刻拔高了几分,却又像是意识到失态,迅速压低,“我与他素不相识……”
白如竺轻啜一口茶,慢悠悠道:“那说说,你是怎么死的?”
“我是自己活腻了,一了百了。”
白如竺嗤笑一声:“活着浪费空气,死了浪费土地,倒真是废物一个。”
......
小鬼被她噎住,半晌没吭声。
茶摊的喧嚣依旧,两人之间的沉默却像是隔了一层无形的屏障,谁都没再开口。
直到行至城西告示牌前,白如竺的脚步忽然凝滞。
小鬼察觉到她的异样,顺着她的目光望去——那是一张泛黄的寻女启事,纸边早已卷翘,却仍被钉在最醒目的位置。
"怎么,你是来寻亲的?"
白如竺没有应答,只是伸手揭下那张薄纸。指尖擦过纸面时,微不可察地颤了颤。
——虞文德大将军之女,喧予十二年被奸人抱走,生下不到七日。特征:身上有烫伤。
"呵......"小鬼突然出声,"这虞将军的女儿,可不是谁都能冒充的。"
白如竺将启事折好收入袖中,眼尾微挑:"你怎知我不是?"
话音未落,她忽然蹙眉——脸颊莫名发烫,耳后泛起一丝不自然的红晕。
"你又怎么了?"
"......"
自附身以来,她的每寸肌理他都感同身受。此刻那抹燥热顺着血脉蔓延,竟让他也喉头发紧。
"你来任京......"他嗓音微哑,"究竟所为何事?"
白如竺径直走向最近的客栈,木楼梯在她脚下发出吱呀声响。要了间上房后,她反手插上门闩,终于冷笑出声:
"一个孤魂野鬼,也配过问我的事?"
.......
小鬼识趣地噤了声。
暮色渐沉,白如竺推开木窗,任微凉的夜风灌入厢房。低头时,她瞥见鞋履上还沾着郊外的泥泞,干涸的土块在缎面上结成褐色的痂。
"小二。"她叩了叩桌案,"打盆热水来。"
铜盆很快送来,水面浮着几片未滤净的茶梗。她蹲下身,素白的指尖浸入水中,忽然顿了顿——倒影里,似乎有双不属于她的眼睛一闪而过。
"看够了没有。"
铜盆里的涟漪蓦地一颤。
她轻笑,拧干帕子开始擦拭鞋面。动作很轻,却带着股狠劲,像是要连鞋底沾染的往事也一并抹去。直到缎面重新泛起珍珠般的光泽,她才将绣鞋搁在窗台。
夜风掠过,鞋尖缀着的银铃发出细碎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