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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你这女子说话如此得罪人,将来哪家郎君敢娶?

    "吱呀——"

    房门刚推开,小鬼的声音便从地板缝里飘上来:"你可算回来了。"

    白如竺径直掠过声源,素白裙摆扫过青砖地,恰好拂过那道幽暗的缝隙。茶壶倾泻的水声里,她听见底下传来"呸呸"的吐灰声。

    "喂!"地缝里的声音拔高了八度,"本......本小鬼的鼻子差点被你裙角扫塌!"

    两杯茶稳稳落在案上,一杯推往地板方向。热气在缝隙上方盘旋,像条扭动的小蛇。

    "我的好祖宗......"那声音突然软下来,"你该不会......在生气?"

    沉默在房间里蔓延。地缝中的小鬼盯着那杯逐渐冷却的茶,突然觉得魂体发虚——这女人明明能听见,偏要看他自说自话。

    "我可能知道......"他故意拖长调子,"为什么独独附着你。"

    茶杯与桌面相碰,发出"咔"的轻响。

    "因为你鞋底沾了我坟头的土。"小鬼飞快说完,又补了句,"你昨夜清洗了之后,今日本小鬼差点被倒进臭水沟,还好本小鬼机智趁小二端水时翻滚出来,才能卡在这破地板里。"

    白如竺忽然俯身逼近,眼底带着几分危险的探究:“那你为何偏偏挑中我附身?”

    小鬼眨了眨眼,故作天真道:“许是……姑娘人美心善?仙女下凡?”语气里带着几分讨巧的试探。

    她先是一怔,随即低低笑出声来,笑声好似透着几分讥诮:“小鬼,你生前是专给贵人们舔靴子的?”

    她想若是这小鬼没见过她手上沾的血、心里藏的恶,她或许会嗤之以鼻,可如今听着这拙劣的奉承,反倒荒唐得让她笑弯了腰。

    月光恰在此时漫过窗棂,将她眼尾染成琥珀色。

    小鬼一时语塞,看着她竟想起生前府里那株垂丝海棠——也是这般,看似柔软,枝干却生着尖刺。

    "我的小祖宗,这可憋死我了......"他试图翻身,却挤得地板"咯吱"作响,"你知道我今儿可听够了动静,这客栈......"

    "哦?"白如竺指尖点着桌面,"连妇人沐浴的声响也听了?"

    "胡说什么!"地缝里嘎吱响,"本小鬼生前可是......"突然噤声。那些投怀送抱的香艳往事,如今说来倒像痴鬼说梦。

    床幔被重重放下,他听见女子带着笑意的警告:"再聒噪,明日就用你的'故居土'糊墙。"

    ......

    夜里,床榻传来窸窣的翻动声,月光将纱帐上的绣纹映成游动的鱼。

    "怎么,"地缝里飘出促狭的声音,"何事让你如此辗转难眠?"

    "滚!"

    一个软枕狠狠砸在发声处,扬起细小的尘埃。小鬼缩了缩脖子——这女人脾气比那只经常来宁王府闹的獒犬还烈。

    子时的更漏声渗进窗缝时,白如竺突然掀被而起。茶壶在黑暗中划出银线,水流声格外清晰。

    "想和我说什么?"小鬼看着她的剪影轻笑。

    沉默在两人之间拉锯。直到她将茶盏"咔"地扣在桌上,他忽然叹了口气:"我答应。条件是什么?"

    "名字。来历。"她的指尖在杯沿画着圈。

    "陆临风。幼时被卖到养奴场,十二岁被宁王乌壠思允选中,后来......成了宁王的贴身侍卫。"

    白如竺起身推开窗户,夜风卷着露水的气息扑面而来:"那群扰你安眠的,又是何人?"

    "替宁王办事时......结下的仇家。"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融进夜色里。

    "宁王当真如传言般荒淫无度?"

    "不全是!"小鬼突然拔高声音,又迅速弱下去,"他待我......极好。"

    白如竺冷笑:"所以殉主?倒是个忠心的好狗。"

    "你——"小鬼强压下心中的怒火,"你这女子说话如此得罪人,将来哪家郎君敢娶?"

    "你是人吗?"她反唇相讥。

    ......

    一阵诡异的沉默后,地缝里突然传出闷闷的笑声。

    忽然白如竺眉头紧锁,声音带着警告,"小鬼,我不管你是哪路的孤魂野鬼,别碍我的路。"

    那小鬼闻言不恼,反而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巧了,本小鬼的路,恰好要踩着你的良心走。"

    ......

    烛光下。

    白如竺指尖蘸了茶水,在桌面上划出一道湿痕:"会写字么?"

    "宁王手把手教的。"地缝里飘出几分得意。

    素白裙摆忽地扫过地面,她蹲身抓起一把泥灰,在裙裾上抹开斑驳的痕迹。

    "你明明识得告示......"这小鬼明明记得这女子识字啊,当时在告示牌上看得那么认真,

    "认得些许字罢了。"她截住话头,将宣纸铺开,"我说,你写。"

    一股阴寒之气顺着脊梁攀附而上。白如竺看着自己的右手不受控地提起狼毫,

    "其一,"她声音冷脆如冰,"不得违逆身主之令。"

    笔尖猛地一顿,洇出个硕大的墨点。白如竺唇角勾起:"其二,万事以身主为先。"

    狼毫在纸上狠狠划出折锋,像在发泄不满。

    "其三......"她故意拖长声调,"竭尽所能,助身主成事。"

    "这三条分明一个意思!"笔杆"啪"地拍在砚台上。"你当本小鬼是市井雇的短工?"

    白如竺捻起袖口沾的泥灰,轻轻一吹:"其四,若违此约——"灰土飘向窗外不远处靶场的方向,今日路过那里,"便拿你的坟土混了狗血,糊在箭场当靶心。"

    小鬼一听笔杆剧烈颤抖起来,因为他生前最怕狗了。良久,纸上终于落下歪歪扭扭的"陆临风"三字,最后一捺几乎划破宣纸。

    "该你了。"小鬼闷声道。

    她执笔蘸墨,在烛光映照的纸角,一笔一划写下与寻女启示上一样的字——

    虞芷。

    待笔落下最后一横后,小鬼的声音突然发紧:"你当真要......"

    "其五,"她猛地按下手印,"不得过问身主旧事。"

    ......

    窗外忽起夜风,将未干的墨迹吹成一片模糊的泪痕。

    夜色如墨,客栈地板缝里的小鬼翻涌不息。

    他盯着头顶床板纹路——这女子呼吸绵长,显是睡熟了。

    陆临风这个名字——或者说曾经的逍遥王宁王乌壠思允——在窗棂投下的月光碎影里辗转难眠。

    那女子不许他夜间附身,说是"身子夜里只归自己"。

    他别无选择,此刻却莫名觉得有趣。横竖这客栈地缝里的阴冷气比自己墓地还重,倒叫他想起幼时躲猫猫钻进御花园假山洞的往事。

    "陆临风......"他咀嚼着这个临时编造的名字。那傻侍卫若知道自己死后还被主子借了名头,怕是要在坟头哭出两缸眼泪。

    "虞芷......"他在识海里咀嚼这个名字。

    月光透过窗棂,将床幔上的绣花投在女子脸上,那张平平无奇的面容此刻竟与记忆里某个画面重叠——

    喧予十二年冬,虞府。

    八岁的自己捧着鎏金贺盒,狐裘领子蹭得下巴发痒。内室里传来婴儿撕心裂肺的啼哭,虞将军铁青着脸掀开锦被,女婴整条右臂通红起泡,像被剥了皮的兔子。

    "微臣来看看。"随行的周太医突然上前。

    那时自己正因误食杏仁浑身起疹,父皇硬派了太医跟着,也幸亏周太医没想到竟救了这丫头一命。

    回宫时父皇在御花园掐了朵绿梅别在他衣襟上:"思允与虞小姐倒有缘法,你觉得虞家小丫头如何?"

    少年懵懂摇头,他正忙着数新得的夜明珠,却听见帝王轻笑:"可惜了,原想给你们......"

    谁曾想两日后虞芷失踪,六个月后父皇驾崩,再后来......

    咔哒——

    床板突然轻响,白如竺翻身的动作打断了回忆。

    陆临风凝视她露出被角的右臂,被淡红色的胎记覆盖得严严实实。

    "二哥啊二哥......"他望着皇宫方向无声冷笑,"你杀我时可知,这盘棋还有个活子?"

    窗外传来打更声,惊醒了檐下栖雀。

    总归比当靶子强。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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