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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三

    他们挤上了开往杭州的绿皮火车。

    找到位置坐定后,洪霞说:“真是应景啊!”

    “什么?”青云问。

    火车上正在播放一首英文歌曲,听上去很是忧伤。

    洪霞问:“你听过这首歌曲吗?”

    “没有。”青云答道。

    洪霞说:“这是加拿大音乐家马修·连恩创作的《布列瑟农》,写的是离别。你听它的背景音,就有火车的‘哐当哐当’声。”

    “哎……”洪霞用手蒙住脸,说:“它干嘛放这样的音乐,坐火车的人有恋恋不舍,也有归心似箭嘛。”

    青云听出了洪霞的心情,她又在迁就自己。

    他不知道该如何应答,可能是他多想了,或许她只是跟自己一样,有失落,有惆怅,毕竟这是离开,不是凯旋。但也有祈盼,谁又能知道明天会不会变得更好呢?我们还很年轻,只要不停下脚步,一直向前走,道路可能会越来越宽阔,就像我们在荆棘中穿行,突然间,就豁然开朗。

    洪霞望着窗外,电线杆、树木,一排排小屋被甩出窗口,远处的稻田和群山也在缓慢移动,像电影屏幕一样。她想起家乡的一个朋友,在小城镇里教书,她经常跟洪霞说,真羡慕你能去大城市,要不是有这个富不起但又饿不死的铁饭碗,真想也去大城市闯荡闯荡。洪霞心里想着:大城市和小乡村就像钱钟书写的《围城》一样。在农村的人有一个城市梦,在城市的人有一个乡村梦。我向往着远方,远方的人也向往着远方。我向往的远方就是他/她待腻的地方,他/她向往的远方就是我待腻的地方。其实远方不是特指哪一个地方,只是那个地方存放了自己的梦想,这个梦想很美,也很难实现,所以我们总会把它放在很远的地方。

    青云沉思了片刻,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我这算不算逃跑?”

    他用的是“我”,不是“我们”。他想知道,是不是自己在拖着洪霞逃跑。

    洪霞说:“这算什么逃跑,又不是每个人都应该待在这里。杭州很美,有山有水,再说,你是去创业的,未来可期!我呢,这个职业,在哪个城市都差不多。”

    青云抚摸着洪霞的头发,一股热流涌向心头,他是逃跑,但他不想承认。洪霞知道他在想什么,也知道他需要什么,那就跟着他,不要抱怨。

    青云心想:有这样的女孩陪伴,夫复何求。

    他问洪霞:“你觉得我能把生意搞起来吗?”

    “当然!”洪霞说,“我相信你!”

    静下来的时候,洪霞掏出本书来准备看。青云说:“就这个环境,你还看得下去书啊?”

    洪霞说:“反正也是闲着嘛,不过我们这个职业,需要终生学习。法律条文几乎每年都要改,每年都要出来新的。”

    青云说:“确实够辛苦的。”

    洪霞调侃道:“没有办法,专业没选好,年年似高考。”

    青云瞟了一眼书名,《法哲学原理》,说:“好高深啊,法律跟哲学有什么关系呢?”

    洪霞说:“哲学,听上去高大上,不食人间烟火,但其实它与我们的生活息息相关,也体现在方方面面,我来好好给你说说。”

    青云说:“好!洗耳恭听。”

    洪霞开讲。

    西方在最近的几百年里,所取得的成就超过了以前人类几千年的总和,也把人类的文明向前推了一大步,靠的是什么?是科学。科学这个词至今没有一个统一的定义,在这个词出来以前,人们称它叫“自然哲学”。哲学这个词更无法给出明确的,让人一听就懂的定义。但是,如果你阅读了大量的哲学书籍,会在脑海里形成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思维构架。哲学涵盖非常广泛,比如自然哲学,法律哲学,社会哲学。如果再细分,还有什么伦理哲学,政治哲学,军事哲学,历史哲学等等。当然这些已经超出了我的认知,我没有能力把它们清晰地表达出来。

    但是,它们有一个共同点,就是逻辑。逻辑是什么?简单地说,就是规律。就像国外的苏格拉底、柏拉图,中国的孔子、孟子等等。他们在给别人讲各种道理的时候,其实里面蕴含的都是各种逻辑。为什么几千年前他们说的那些话,到今天我们仍然觉得有道理呢?因为逻辑或者说规律,它是不会变化的。

    我曾经看过一本书,叫《法律·立法与自由》,是英籍奥地利经济学家哈耶克写的。他崇尚自由主义经济思想,虽然我不太赞同那种极端化的自由思想,但他表达秩序的自发性,我觉得挺有意思的。他说我们现在的社会秩序,并不是人为设计出来的,都是人们在几千年里自生自发的。比如我们现在制定了某个规则,他认为这个规则不是某个人或者某给组织凭空想出来的,它只是把人们自生自发的规则给总结了而已。

    你初一看,觉得是在胡扯嘛,但如果静下心来反复思考琢磨,好像真有那种感觉。你有没有发现,以前的世界是独立的闭塞的,地球上几亿人各过各的,他们甚至都不知道还有其它种族或群体的存在。当全世界的人们开始交融在一起的时候,就会发现,处于独立中的生活方式,理念和价值观念,居然有惊人的相似。

    这就表明,有一个普遍的规律在无形中维持着全世界的运转。就像西方有亚当、夏娃,中国有伏羲、女娲。他们各自造出的人,也只有细微的差别。

    还有,规律无处不在。你记不记得中学时上物理课,用显微镜观察一个物体。哪怕它们小到肉眼看不见,它们同样有着极其复杂的构造,像手表里的各个零件,天衣无缝,精巧绝伦。就像我们人类一样,每一个器官分工合作,然后一起产生了动力,产生了意识和思维,这是多么神奇的事情!你会相信这一切的一切,不是一个造物主的精心策划?但没有人见过造物主,难道它们都是自生自发的?

    哈耶克也没见过造物主,所以他只能将它们解释成是自生自发的。

    青云听了洪霞的分析,打心里佩服。不过,他说:“这些与法律有关系吗?”

    洪霞说:“好,接下来我就说说它跟法律的关系。”

    既然叫法律哲学,就说明,法律也是一种规律,既然是规律,就不是凭空创造出来的。人类只能利用规律而不能创造规律,法律也不例外。立法者表达法律的时候,也要遵循法的逻辑内涵。你听,我用的是“表达”,不是创设。

    青云插了句话:“我能不能理解,即便是立法者,也不能随心所欲地制定法律?”

    “对!”洪霞答道。

    青云说,这会不会有些绝对呢?

    “可能吧!”洪霞说,“所以这事不能深究,虽然你无法反驳它,但直观地感觉,是有些绝对了,就像对哈耶克的理论,我也不是百分百赞同。”

    青云说:“这本《法哲学原理》表达的也是这种思想?”

    “不知道,看不懂。”

    青云一听,哈哈一笑。洪霞用手掐了一下他胳膊,说:“装一下高大上不行啊!”

    聊着聊着,就到杭州了。

    三十四

    那时的杭州城还不算太大,市中心都集中在西湖的一侧。因为是旅游城市,房子建得太高会影响风景,所以西湖的周边没有多少高楼大厦,在商业氛围上,与大上海没有可比性。

    钱塘江也将城市一分为二,但它没有黄浦江的热闹喧嚣,像一个温柔、细腻的女子,细细地、静静地蜿蜒流淌。

    他们下了火车,在偏僻点的地方找了一家小旅馆,临时住几天。

    第二天,两个人买了一张城市地图,想初步划定一个区域,再跑一跑。他们坐上一辆公交车,从市区一路穿行,这辆公交车经过一段非常美丽的线路,四周像原始森林一样,树木很高大、茂盛。路上有很多拱起的小桥,车子在拱桥上一起一伏,有一种坐船的感觉。

    “这景色实在是太漂亮了。”洪霞情不自禁地喊道。

    这些树木花草,在洪霞的老家自然不稀奇,但在这样的省会城市,可就少有了。确实像青云说的那样,这是一个两全其美的城市,既可以享受城市的便利,又可以欣赏自然风光。像看电视一样,可以随时在城市和大自然之间切换。

    试想一下,每天下班后,到西湖边散个步,有吐绿的垂柳,盛开的桃花,放眼望去,都是绿水青山,这才是美好生活的样子。

    公交车穿过树林后,上了一座桥,大桥将钱塘江连接起来,运输着南北的居民,桥下还有一层,可以通火车。这便是钱塘江大桥,听说为了保护市民,曾经在抗日的战火中,它被修修炸炸好几回。

    青云和洪霞不想离那片树林太远,江的南边是风景区,房租自然不是普通人可以承受的,而与它只有一江之隔的江南,却是人流稀少。

    江南就像以前尚未开发的浦东,四周还是农村,同样的租金,房子面积能比上海大三倍。而且有不少新建的楼房。洪霞对房子没有什么要求,够大,能做饭就好。不要像在上海那样,一个狭小的空间,整天都晒不到太阳。至于装修、家具什么的无所谓,反正也不是自己的家。

    他们在江的南边租了个房子。安顿了下来后,就得觅食了,像迁徙的候鸟。

    洪霞找了一家律所,做了授薪律师,青云去电子市场租个小铺面。

    自己开店的想法,在决定离开公司的时候就跟梁经理沟通过。梁经理说:“我觉得可行,可以从我们这里拿货,我们是一级代理商,你做零售批发都可以给到好价格。”

    青云很感激梁经理,这也是双赢的事,可以给梁经理增加销售业绩。

    万事开头难,给人打工的时候,很多事情按部就班地做就可以了,不用关心公司的运作,只要管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就可以。但自己创业,大大小小的事情都得自己亲力亲为。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要学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货源这一老大难的事情梁经理可以解决,但最重要的还是要把它们卖出去。零零种种,让青云焦头烂额,看着别人做生意好像都很简单,真是实践出真知,这“真知”就是“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老板,这个有吗?”客户问。

    青云接过来一看,是一个小的船型开关,他用游标卡尺量了一下,弯下腰在柜子里翻找,拿出了一个跟客户的样品一样的。客户说:“要红色的。”青云给他换了一个。

    客户问:“你这个是什么材质的?”

    “铜镀锌”青云答道。

    “有纯铜的吗?”客户又问。

    “其实就是纯铜的,镀锌是为了防氧化。”青云答道。

    “是真的?”客户又问。

    “是的!”青云答道。

    “这个怎么安装啊?”客户问。

    青云一听到这个,落了兴致,答道:“往下一按就行了。”

    “往哪里按?”客户继续问。

    “你要装在哪里?”青云问。

    “以前的坏了,来配一个。”客户答道。

    青云耐住性子,说:“一般是安装外壳上的,上面有槽子,往槽子里按。”

    “哦!”客户说,“这卡扣好像有点软,有更好的吗?”

    “没有的,就这一种。”青云答道。

    客户拿在手里左翻右看,犹豫了一下,问:“多少钱?”

    “一包三十。”

    “我只要一个。”

    “五毛。”

    青云几乎花了所有积蓄,支起了这个小铺子。由于电子元器件种类繁多,如果只做进口的元器件,品种就很单一,客户群体也就单一。以前他是不卖什么开关的,有些配套的零件,客户也经常顺带问问。所以这品种就得多些,这也要备那也要备,成本就会增加。

    电子市场每天零售的客户没有很多,一般都是临时缺了某一个材料,急需采购,比如买个开关。零买的顾客对电子产品不是太懂,光沟通就要花不少时间,而买的东西却少得可怜。这一点青云也是有预期的,但实际比他预料的还要少。

    青云发现,这比电话推销,或者带着样品去客户单位还要难,以前做的都是批量的生意,只要价格好、服务好,能维持客户一定的忠诚度。但市场里这种流水的买卖,基本都是有去无回。一段时间后,青云急了。电子市场的铺子靠零售是不可能维持的。他跟洪霞说,需要主动拓展客户,但铺子上还得有人。洪霞说:“那怎么办,现在也雇不起人吧。”

    青云说:“雇不起还是其次,我现在自己还没上手,雇个人都不知道如何安排,要是光看看店,那成本太高了。”

    洪霞对做生意,尤其是这种电子产品,一窍不通。

    青云琢磨了好几天,想出一个办法。反正铺子上的散客很少,每周花至少两天时间出去找客户。他想到,很多线路板焊接加工厂接的生意不全是来料加工,对于普通的元器件,有些客户就让加工厂帮他们采购,可以去找找他们,给他们供货。

    没人的时候,铺子也不能关。青云的隔壁经营着铝合金外壳的生意,里面有个小伙子,姓刘,跟他还能聊得来。买元器件的要做产品,做产品就能要外壳。所以市场里的很多产品都能相互补充,我家没有的东西可以推荐到友商那里,大家相互推荐。

    这家铝合金外壳定制的店是小刘姐夫开的,小刘平时看着店,接待业务。他姐夫与工厂对接,负责生产。姐姐主要在家带孩子。

    青云跟小刘说,不在店里的时候,让他帮着照看一下。知道的就帮着卖点散货,不懂的就算了,让客户直接联系他。

    青云又穿上了西装,拎着皮包跑了起来,但比起以前,难得多。在上海的时候,有香港公司这张名片,货源都是大厂的,只要价格能谈妥,生意就能做得下来。但现在就一个人一个包,要想别人相信你,认你,可不容易,再说也没有了价格优势。

    “您好,打搅一下!”

    “谢谢!不需要!”

    青云仿佛又回到了从前“扫楼”的样子,那时他还年轻,不怕被拒绝,不怕被赶出去,而如今感觉这脸皮是越来越薄了。倒也不是工厂不给面子,这种推销,他们遇到太多了,再无耐心一个一个听着都能背得下来的开场白,除非他们刚好有需求。

    短短几个月,青云的白头发就冒了出来。创业初期,一定是艰难的,洪霞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洪霞本来打算直接做独立律师。独立律师跟个体户差不多,也算是创业。所有的开支包括社会保险费用都需要自己掏腰包,没有接到案子,就没有收入。没有一个律师不想做独立律师,事情怎么做自己说了算,时间也可以自主安排。缺点就是经常要啃馒头,就着西北风。

    不能两个人同时没有稳定的收入,青云刚开始做,不会有多少收入,可能还得往里贴钱,洪霞要给他做个后盾。她选择了做授薪律师,跟普通打工人一样,每个月拿着工资,活多钱少,但稳定。

    给洪霞发工资的是一位从业十多年的律师。成功的律师有两种,第一种是专业能力强,能做别人做不了的案子;第二种是业务能力强,能接别人接不到的案子。请授薪的一般都是第二种律师,比如洪霞的老板,自己很少做案子,每天忙于应酬,接了案子就丢给授薪律师,授薪律师不擅交际,或者初入行,需要积累一些经验,他们也愿意与业务律师合作,各取所需。

    这个职业跟医生一样,需要很多实战经验。洪霞是新手,沟沟坎坎,磕磕碰碰,在所难免。

    一天上午,老板接了一个建设工程纠纷的案子,已经谈好了律师费,让洪霞接待一下,签委托手续。在聊天的时候,当事人说自己领着几个工人给一个工地干活,工程竣工了,但找他们干活的公司没有给他们结算劳务费。

    洪霞说:“您把合同给我看看。 ”

    当事人把合同递给了洪霞,问:“你看我这个合同当时约定的是,发生纠纷起诉的话,要到他们那个地方,那么远。”

    洪霞边准备委托手续边说:“这个是建设工程施工合同,按照法律规定,要在项目所在地法院起诉,也就是我们这个区。”

    当事人一听点了几下头,又说:“哦哦,可是听说那个老板没有钱,那这官司打赢了是不是也拿不到钱呢?”

    洪霞回答说:“我们会将发包方一起告,可以要求他直接给钱。”

    当事人说:“可我的合同不是跟发包方签的啊。”

    洪霞答道:“按照法律规定,是可以的。”

    当事人一听又点点头。

    洪霞把委托文书准好后,让当事人签字。这时他的手机“突然”响了,他说:“我接个电话……”

    “喂……喂……”当事人对着手机说:“是你那里信号不好还是我这里不好,听不清啊。”说着就往门外走去。洪霞没有在意,可是过了好一会也没见他回来,她问前台同事,同事说,看到这个人走出律所很久了。

    洪霞心想,这人好没礼貌嘛,一声招呼没打就这么走了。

    下午,老板过来问洪霞那个客户有没有打钱,洪霞就把当时的情形跟老板说了。老板说,他不会再回来了。

    看着洪霞疑惑的样子,老板说:“小霞啊,你辛辛苦苦学了那么多知识,要把它卖出去,不是白白送出去。”

    听老板这么一说,洪霞就懂了。老板继续说:“你去法院值班,给人免费解答,他们还会感激你。但在这里给他免费解答,他们不但不会感激你,还会觉得你傻。”

    洪霞听了感到惭愧,又有一点气愤,当然不是对老板,而是那个精明的当事人。洪霞想,原来社会这么复杂,真是处处有“惊喜”。她跟小艳聊天,诉说着经历的苦。小艳说:“这才哪到哪,比这糟心的事情多了去了。我们会在不断的纠结、自我否定自我勉励中变得更加成熟、坚强。”

    授薪律师不是实习律师,不仅要独立做案子,还得承受各种风险。它甚至是一个危险的职业,不仅要防着当事人挖坑,还要防着另一方当事人的砖头。

    洪霞接了一个离婚纠纷的案子,作为女方的委托代理人,起诉离婚。男方是不同意的,调解的时候苦苦哀求女方,但女方很坚决。女方告诉洪霞,她的丈夫赌博、酗酒,还经常对她拳打脚踢。曾经无数次的忍让,换来的是变本加厉,不仅她承受折磨,孩子也无法获得安宁的生活。她已经绝望了,不仅要离婚,还要孩子的抚养权。同样作为女人的洪霞,十分同情,告诉她说一定会替她争得权益。

    法庭上,洪霞将男方赌博和施暴的证据一一提交,以证明双方的感情已经破裂,孩子跟女方一起生活更有利于他的健康成长。男方没有请律师,在庭上也没说几句话,他不知道如何表达内心的感受,只会重复说不愿意离婚。当洪霞发言的时候,他狠狠地盯着她,眼神里透着愤怒和寒气。

    庭审结束后,法官将洪霞留下,悄悄对她说:“凭我的经验,这个男人非善类,你最好等一下再出去。”听法官这么一说,洪霞的心一下子到了嗓子眼,她清楚地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

    她在大厅里徘徊了二十多分钟,才鼓起勇气走了出去。她没有看到那个男人,但总感觉有一双冰冷的眼睛在盯着她,不管她转向哪个方向,仿佛他都在背后。

    这种担心不是空穴来风,律师被当事人或者对方伤害的事情时有发生,平时同事们之间也经常聊到这个话题,越想越害怕。

    好不容易熬到了公交车站,但她要坐的公交车没有踪影。时间真是个讨厌的家伙,你觉得它过得慢,它就越慢,你觉得它跑得快,它就越快。站台上人越来越少,她看到一辆出租车驶进站台,她未加思索地朝它招手,车停后,她赶紧拉开车门钻了进去,有了这层铁壳子保护,她悬着的心才落了下去。当车开动的时候,她分明看到一个男人,飞快地朝她跑来,手里攥了一块砖头。她忍不住“啊”了一声。司机听到一惊,问她:“咋了小姑娘?”

    “没……没事……”洪霞答道。虽然她总听说危险,没想到危险离自己这么的近。

    这块板砖算是躲过去了,回到律所说给同事听,大家都替她捏了一把汗。

    周末,洪霞跟青云说:“最近有点累了,逛逛西湖吧。”青云说:“是该出去逛逛了,这么好的风景,这么好的天气。”

    他们来了杭州,就忙于找铺子、找工作。支起了铺子又要找客户,找到了工作,就忙碌起来。一晃大半年过去了,还没有好好吹过西湖的风。

    夏天的杭州,是一个火炉,青云和洪霞能适应这样的季节。老家的沙丘,一点遮挡都没有,阳光像刀片一样切碎薄薄的云层,射在屋顶,射在农民黑黝黝的皮肤上。洪霞的老家有山有树,但湿度大,风进不来,身体内的水气散发不出去,闷得难受。

    傍晚的西湖还是凉爽的,风吹过来,带着荷叶的清香,沁入心脾。洪霞说,她很喜欢这个地方,一边是城市,一边山湖,一边是蒸蒸日上的新时代,一边是让人心安神宁的美丽风景。湖边的岳飞墓、武松墓、苏小小墓……向人们诉说着几百年前的刀光剑影和凄美的爱情故事。

    青云牵着洪霞,沿着南山路绕着西湖向前走,从北山路登上宝石山,在起伏的山路上蹦蹦跳跳,像两只飞舞的蝴蝶穿行在松树林间。

    苏堤上,绿树成荫,粗大的叫不上名字的树悬在湖面上,几个老年人坐在湖边,手握着鱼竿,注视着波光粼粼的水面上的左右摇摆的浮漂,几只小白条在水桶里打着转。青云悄悄跟洪霞说:“这个收成有点对不起大叔们晒得发黑的皮肤。”洪霞捂住青云的嘴,小声说:“小心他们把你扔进湖里当鱼饵。”青云将洪霞搂在怀里,嘿嘿地笑。

    洪霞很享受这样的时光,风景如画,爱情如蜜。她对青云说:“我们结婚吧!”

    青云一时没反应过来,不知道如何应答。

    洪霞追问:“你在想什么?”

    青云说:“我的事业刚刚起步,未来不可知,现在结婚,我连彩礼钱都没有。”

    洪霞说:“我不要彩礼。”

    青云说:“这话说得有点大了吧,我丈母娘会同意?”

    洪霞说:“她不同意,我就跟你私奔。”

    青云听了,心里被开心、感激装满。脑海里浮现一个宏大的殿堂,洪霞一袭白纱,含情脉脉地注视着自己……

    这对鸳鸯雷厉风行的性子倒是一致,结婚的事就提上了日程,双方的父母还没见,就把大概的时间定了下来:来年的春天。

    青云对这种仪式感强的事情并不擅长,就全权交给了洪霞。但有些意外的是,洪霞没有选择西式婚礼,甚至没准备大操大办。她觉得结婚首先是自己的事情,在两边的老家摆几桌就行了,那些散在四处的朋友也别请了,跋山涉水的,来去不方便。这样也可以省些钱,多去看看山的高,海的阔,天的蓝。

    青云赞道:“新时代的知识女性就是有个性,我喜欢!”

    “我呸!”洪霞说道:“你是喜欢我给你省钱吧!”

    青云说:“哪有哪有!我的钱就是你的钱嘛,想怎么花,您随意。”

    三十五

    洪霞第一次踏上沙包地,与自己老家的高山流水不同,这是一个小平原,正当油菜花盛开时节,远远望去,大地被铺上一层金黄色的外衣,一块一块的,像衣服上的补丁。

    那时水泥路还没有通到青云的家,三轮车只能开到大坝的一端。青云牵着洪霞走上大坝,坝下这长长的河水像一面大镜子,一群鸭子悠闲地在水面划着水,感受着初春的暖意,有几只在岸边,将头钻进水里,寻找着螺丝,偶尔抬起头打量着岸上这陌生的来客。

    洪霞很开心,想走近看看。

    青云拉住她,说:“这斜坡很滑,小心摔倒。”

    “这就是我常给你说的池塘,我大半个童年就混在这里。小时候池塘的水比现在清澈多了,物种很丰富,有菱角、荷花、芡实,有刺鳅、鳑鲏、麦穗鱼……后来通了自来水,水质就一天不如一天了。”

    洪霞听了默默点头。

    走过一条河埂,就到了大伯家。大伯大妈对这个儿媳妇十分满意,大妈牵着洪霞的手舍不得放,左看右看,嘘寒问暖,洪霞面露羞色,拽着青云的衣角。青云会意,将大妈支开,把洪霞揽进屋子,省得邻居们当戏看。

    这边完成了见面仪式,就要去千里之外的那边了。

    洪霞的老家,除了山还是山,小时候,洪霞以为山的另一边一定还是山,另一边的山的前面,还是山。如果想看得更远,只能抬起头朝天看,那圆圆的月亮,仿佛离得也没那么远。

    老师曾鼓励她,好好学习,才能走出大山,青山虽美,但它们像一道道巨大的屏障,遮住了对远方的向往和对未来的企望。

    这是一段漫长的路程,从杭州出发,单单火车就要行驶两天两夜。青云内心是纠结的,既希望这个路程近些,又希望它远些,这是人生的大考。洪霞在家肯定是个宝,他不仅要被丈人丈母娘烤,还要被两个大舅子烤,会被烤得外焦里嫩。他仿佛看到几双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几双大手伸过来要把他的内裤都扒拉出来。

    洪霞看到青云焦灼的样子,内心反倒溢出一丝幸福,心想他越在乎自己就会越紧张。

    她安慰青云说:“咋了?当年志愿军奔赴朝鲜战场的时候,也没你这么紧张吧。”

    青云说:“倒不是因为别的,这没有彩礼,相当于两手空空,会不会被赶出来,荒山野岭的……”

    洪霞听了哈哈大笑,说:“我们那个大山里,确实有很多野兽,还有野生大熊猫,你要是遇到了可别大意了,它们是熊不是猫。”

    青云张大嘴,用双手蒙住脸,装出一副焦头烂额的样子。洪霞把青云搂在怀里摸着他的头,假装安慰安慰。青云挣脱出来,一本正经地说:“公共场合,有失体统。”

    洪霞讥笑道:“哟,保持住!等你碰到野生大熊猫的时候,也要保持这个风度。哈哈!”

    老师说的没错,如果洪霞没考出来,这辈子都甭想走出大山。真是又远又高又葱葱郁郁,下了火车已是疲惫不堪,好不容易来到了山脚下,眺望远处,山头巍然耸立,半山腰飘着一层层仙气,云遮雾绕。

    洪霞向远处的山腰指,说:“大概就在那个位置。”

    青云曾经爬过几座大山,知道山腰意味着什么,那可不是大拇指和食指之间比划的几个厘米,那得把自己抬到几百米的高度。不过它比起山盟海誓来,不值一提,青云发誓要与洪霞厮守一生,不论贫苦与富有,不论山高和路远。一千多公里的路程都走完了,还能被这个山坡难倒不成。

    青云似乎忘记了“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好在大半路程都是坐在大巴车里,一圈一圈往上绕,绕得不知道东南西北,只能看到一片云雾把山包裹着,有“不知庐山真面目”的感觉。

    终于到了洪霞的家,好在两个哥哥外出打工了。爸爸陪着青云聊天,洪霞在厨房跟妈妈一起准备晚饭。正聊着,突然听到厨房里妈妈的声音:“什么?一分钱不要?”青云听了一震,吓得拿杯子的手都哆嗦。洪霞爸听到后,转身进了厨房,过了一会,几个一起出来,走到堂屋里。她爸让几个人都坐下,说:“关于彩礼的事情,按照我们这里的习俗,一般彩礼都要好几万的,青云,这事我不骗你,大家都要面子,养个女儿也不容易。”

    听到这里,青云的屁股下像生了刺,坐立不安,双手揉捏在一起,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又不知道如何开口。他瞟了一眼洪霞妈妈,她的脸色不太好看。这样憋着也不行,正准备开口时,洪霞爸爸伸出手往下摆了摆,示意青云别说话。

    他继续说:“小霞前段时间跟我说过这个事情了,说你现在自己做点生意,手上没有钱,这事我没跟她妈妈说,你也别介意。自己生养的女儿要出嫁,肯定是舍不得的,不要彩礼,也怕亲戚们说闲话。”

    “但是,但是啊!不管你怎样,小霞永远是我们的宝贝。既然她做了这个决定,我们也尊重她的意思。我们家不会靠收女儿的彩礼帮扶儿子,何况她的两个哥哥也都成家立业了。但我把丑话说在前头,小霞认准了你这个人,你一定要对得起她对你的信任!今天我就表了这个态,几万彩礼没有,万儿八千的我们也不要,一分钱不要,就拿这个真诚,换你对小霞的真心,你一定要明白!”

    听到这,青云的心才踏实了,连连点头,心中感激岳父的善意和开明。

    岳父是一家之主,洪霞家的阵地就这么轻松地被他插上了红旗。青云知道,洪霞前期一定做了不少工作,把爸妈搞定了才邀请他去见她父母,不让他为难,甚至一点委屈都不让他受。他对洪霞的爱又加深了。

    青云不仅佩服也很奇怪,洪霞是怎么说服她父母不要彩礼的,那个地方的风俗可不是这样的。洪霞告诉他,首先她的两个哥哥自力更生,经济条件也不错,不需要她靠彩礼来救济,虽然这种现象很普遍。但在她家没有出现,哥哥结婚时,她的两个嫂子也就象征性地收了一点彩礼。最关键的是,她的父亲很开明。

    她跟他们说:“彩礼本来只是一个习俗,但现在已经变了味。男女之间的信任越来越少,她们心里觉得,如果这个男人靠不住,好歹拿了一笔钱,可以作为自己的青春补偿费,好像她们不嫁人就不会老一样。这里存在一个严重问题:从一开始,就给自己留了后路,做了防备,也就是说,从一开始就没有完全相信对方。女人们的风险意识加强了,她们把结婚当成了一笔买卖,做买卖当然是要考虑风险的。如果从一开始就有这种心理,双方的信任便很容易崩塌,是得不偿失的。再说,如果对方家庭无法承受高额的彩礼,将来的苦,还会到自己的头上,不可能独善其身。”

    她父亲想,人生有太多的不确定,有些东西可以盘算,有些事情还是顺其自然得好,不能做过多的设想和防范,那种不纯粹的婚姻是很艰苦的。既然洪霞认准了,那就让她去探索,去体验,万一哪天真的一败涂地,作为父母,会永远给她留一个家。

    青云听着洪霞的描述,有些不敢相信,说:“霞,你说的这些怕不是你父亲想的,而是你‘替’他想的吧?”

    洪霞的父亲虽然文化水平不高,但是知书达理的人,年轻的时候做过几年代课老师,把自己当成了半个文化人,心境也比其他的山里人要高,从洪霞身上也能看到她父亲的影子。

    洪霞说:“我的父亲是一个把理想揉进生活里的人。”

    青云将洪霞搂进怀里,说:“放心,我可能给不了你财富,但在爱情的海洋里,你可以大胆地扬帆远航,绝不会让你一败涂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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