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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六

    婚礼一切从简,这也是洪霞的意思。对于男人而言,没有比遇到这样的女人更让他感到幸运了。女人的柔,像水流,遇宽则广,遇窄则细,遇方则方,遇圆则圆,这种力量比钢还硬,她的信任和包容能侵蚀男人的心田。

    洪霞有驾驭男人的本领,遇事从不吵闹,就像当年青云差点奔现女网友时,被她一篇小作文轻松化解了。当然,青云也不是那种见利忘义的人,把别人对他的好当成理所当然,投我以桃,自当报之以李。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也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对他人如此,对自己的爱人,也是如此,她爱你,你得值得。

    既然已经跑到这大山里了,离香格里拉就不算太远了。这对新燕,踏上了奔向远方的新程。他们先去了古城丽江,在拉市海划船。青云自小就划着木盆在池塘里采摘菱角,这拉市海与沙包地门前的池塘差不多,撑船这事,对他来说轻车熟路。玩完水后,他们一人坐了一匹云南矮马,沿着“茶马古道”,穿行在山间丛林中。

    第二日,乘上当地一个小旅行社安排的中巴车,驶向香格里拉。途径虎跳峡,那奔腾的水流,气势磅礴,如一群烈马,发出巨大的吼声。晚上,在藏民家吃肉、赏歌赏舞,藏族家的房子用纯木搭建,内部高大宏伟,木柱粗得像如来挡住孙悟空的那几根手指。一位看上去有80岁的老奶奶挥舞着哈达,唱着藏族的歌曲,声音响亮高亢。

    香格里拉的天很蓝,抬头望去,几乎什么也看不见,只能看到无边无际的宇宙,那种幽幽的蓝色,深邃得玄妙、空灵。

    青云拉住洪霞的手,沉浸在一片喜悦和幸福之中。

    回来后不久,又去了一趟海边。那片海域也是美丽的蓝色,青云和洪霞都是第一次见到大海,看到海天一色,远处几艘轮船,像小时候折叠的纸船,点缀在海平线上,形成一幅色彩鲜艳的油画。

    青云迫不及待地跳进海里。在大海里游泳和在门前池塘里的感觉截然不同,门前的池塘有时候平静得像一面镜子,即便有风,也只会在水面漾起浅浅的涟漪,像秋风吹拂的麦浪。但大海不是,即便感觉不到多大的风,但它给予大海的力量却是巨大的,海浪有一米多高,一卷一卷的,像六六用刨子刨出的木头,翻着跟头砸下来。水的深度一会与膝盖齐平,一会儿够不着底。人在翻滚的浪涌里毫无招架之力,像一个皮球被抛出很远。青云喝了好几口咸水后,掌握了一个诀窍,不要顶着海浪,当大浪铺面而来的时候,整个人潜入水里,只会感觉到水从身体的两边润滑地流过。

    青云心想,社会上有两种截然不同的人,一种是迎浪而上的人,一种是避浪而上的人。这让人有些茫然,是做个正直勇敢的人呢,还是做个圆滑世故的人。枪打出头鸟,谁冒尖谁就成了枪把子。正直的人往往被巨浪打得面目全非,圆滑世故的人却能逍遥法外,骄奢淫逸。在只以成败论英雄的社会里,谁站得更久谁就是胜利者。没有谁愿意做一个失败的人,但如果我们坚守理想,可能会使自己离理想越来越远,一个理想主义者,在现实面前,犹如蚍蜉撼树。

    洪霞不会游泳,她卷起裤腿,赤着脚站在沙滩上,捡拾着各种小贝壳,开心得像个孩子一样。站累了,就坐在岸边,戴上一副墨镜,心无杂念,纯纯地享受阳光,享受海风。她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长长地吐出来。

    三十七

    按照农村的节奏,结了婚,生儿育女就应该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就像果树,春天发芽,夏天开花,秋天结果,造物主安排好的。但青云他们没想这么急,结婚就是一个小本本的事情,不会增加什么成本,但生孩子就没有简单了,就像晓月说的那样,如今养孩子可不是吃饱穿暖就行,棉花还要浇水施肥,捉虫掐头呢,孩子能像野草一样野蛮生长?就眼下他俩这个状况,不管是物质上还是心理上,都没有做好充分的准备。

    美好的二人世界,充实的小日子,过了两年有余,慢慢的,生活的味道就有点淡了,看到别人家嘻嘻哈哈,他们也想要孩子了。想到此,青云也不熬夜了,洪霞都迈起了步子,小跑了起来,她说她要减肥,虽然她并不胖。

    这小草发了两次芽,桃树结了两回果,青云播了无数次的种,既不见花,更没有果。人类不是造物主,不是想要什么就能来什么,想钱要看老板的脸色,想要孩子还得看送子观音的心情。不信佛不信神的青云,不得不放下崇高的科学观,跟着洪霞一道去了东海,以最虔诚的姿态跪拜一下不受科学管辖的观音菩萨。

    青云问洪霞,观音明明在东海,为啥叫“南海观音”呢?

    洪霞答道:“不知道,可能是这两片海都归她管吧。”

    青云说:“应该不是,她管的可远远不止这两片海。”

    “是啊,”洪霞说,“她还能管人生孩子。”

    可能是菩萨太忙了,托她办事的人络绎不绝,每年数以百万计。青云俩的事,不知道要排到猴年马月。

    皇帝还能忍,皇太后忍不住了。一晃又过了两年,大妈开始到处打听,寻医问药。终于辗转打听到了一个信息,江北的哪个亲戚的亲戚的亲戚家附近有一个老中医,专门给人看不育不孕的毛病,很灵。于是三天两头给青云打电话,要他带着洪霞一起去看看。其实青云俩在杭州也看过医生,说洪霞的身体状态不容易怀孕。青云对家里人说是自己的问题,但大妈是有些怀疑的,在电话里就要求青云去看,让洪霞陪着一起,说没有病也可以开些药调理调理,养养身子。青云拗不过,也确实期望能有个孩子,去了或许还有希望,民间确实有不少高手,万一碰到了呢。

    可往返了几次,拎了几十袋药回来,连续折腾大半年,也没有结出果实来。洪霞的心里好像对青云有些过意不去,她在大学的时候就听青云说,他喜欢小孩,喜欢跟他们聊天,孩子不装腔作势,跟他们说话不需要小心翼翼、察颜观色。

    青云跟洪霞说:“我们养一条狗吧?”

    洪霞问:“这是什么意思?”

    青云一愣,连忙说:“没有什么意思啊,就是想养条狗。”

    洪霞又问:“你是彻底放弃了?”

    “不是不是,”青云赶忙答道,“我觉得生孩子这事吧,也不能勉强,虽然说需要一些努力,但不能有过多的心理负担,欲速则不达。我们可不可以忘记这个事情,将注意转移出去,或许可以无心插柳柳成荫呢?再说,我是真的想养狗,从小就想,但一直未能如愿。”

    青云说的没有错,以前女人生孩子就跟母鸡下蛋一样,往下一蹲,蛋就出来了,一生生一窝,现在怀个孕都这么难。不过青云说自己想养狗,确有其事。

    很小的时候就经常听说青云想养只狗,应该说那时候的我们都想养一只狗,我们的营养跟不上,都很瘦小,总希望在遇到危险的时候能有人保护,但父母忙于农作,哪有时间照看我们,我们跟散养的鸡鸭过着一样的生活,不仅被村子里其他孩子欺负,还经常被他们养的狗欺负。农村三霸,在我们眼里,大黄是老大,真是打也打不过,躲也躲不过。自从看了电影《狼牙警犬》后,我们做梦都想有一只像狼牙的大狗。青云说:“我手牵大狼狗,打遍天下无敌手。”

    别说狼牙,连小黄也不行。大妈说:“把人咬了,我可赔不起。”我们村子里确实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一个小孩被一只狗咬了,没多久就发狂犬病死去了。这事被大妈拿出来说了好几年,后来青云上了初中后,一门心思放在学习上,也就把养狗的事情忘记了。

    现在终于可以当家做主了,住的房子也够大,趁没有孩子,先养只狗,丰富一下有点乏味的小日子。洪霞想了想,就接受了这个建议。

    那时青云的生意有些起色,为了便于拉货跑客户,贷款买了一辆小汽车。一天他找到了一个卖家,要转让一只金毛犬,于是开车去了。原来是三个年轻的女大学生,挤在一个一居室的屋子里。青云看到小金毛第一眼的时候,是有些失望的。它估计有四个月大了,过了金毛最可爱的时期。小金毛看到了陌生人,非常激动,在床上乱串。他扫了几眼女大学生的居住环境,就明白了为什么要把狗卖掉,这样可能说明狗本身是没有问题的。听女大学生说,她们也是从另一个卖家那里买的,那个卖家好像是从宠物店里买的。也就是说,青云至少是这只金毛的第三任主人。

    但青云一点没有嫌弃它。它也很顺从地上了青云的车,青云跟它说:“小姑娘,以后我就是你的新主人了。”金毛这个品种就是这个德行,总能与人为善,换主人对它来说,不稀奇,也不在意,只要是个人就行。它对这个新主人也没有表示出好奇的样子。

    回到家,它也不见外,把这个新家的角角落落打量一番,看得出来,它对这个新家比对青云这个新主人更有兴趣。青云想,跟它以前的居住环境比起来,这里就是一个大操场,虽然是水泥地,木板门。

    青云跟洪霞说:“要不你给它取个名字?”

    洪霞说:“这跟农村的大黄没什么区别嘛,肯定不能叫‘大黄’。”她仔细打量了一下,托着腮帮子想了又想,说:“看它黄成一团,要不就叫‘土豆’吧?”于是这个新的家庭成员就有了新的名字。

    青云经常开车带着洪霞和土豆去周边的公园、水库游玩,金毛天生喜欢水,尤其喜欢洪霞扔出的空瓶子,不管春夏秋冬,它都能从水里给你衔回来送到你的手上,再贴着你甩几下身上的水,看到你快速躲闪,一脸嫌弃的样子,它仿佛很开心。

    他们俩也开心,每天的生活很充实。经常在周末的时候,结伴骑着自行车,穿过钱塘江大桥,沿着虎跑路、杨公堤,就是在那片美丽的树林里穿行,在城市和大自然间舒畅地切换。

    青云的生意做得不算好也不算差,虽然收入不是太多,但比较稳定。洪霞办了各种各样的案子,也都能应对得过来,他们也挺满足的,但美中不足的,是洪霞还是没能结出果实,大妈也是经常打电话,说是嘘寒问暖,但每次话题总会落到这件事情上去。

    青云安慰洪霞说:“医生只是说难,没说不可能,好事多磨嘛。”

    洪霞听了也只能点点头,她跟青云商量说:“要不我转做独立律师吧,这样时间能自由些,一开始也不会有很多案子,事情没那么多,再说律师总要跳出来的,也不能一直给人打工。”

    青云说:“没事,你觉得行就行,我百分百支持。我们也没有大的开销,没有必要把自己搞得那么累。”

    三十八

    洪霞换了一家律师事务所,做了一名独立律师。独立律师,更要谨小慎微了,稍不注意,可能就会掉入深渊。律师面临的风险,可远不止砖头,那只是明面上的,即便扔了过来,还能躲闪一下。有些风险是在暗处,就像那个没签字的女人。还有更大的风险,像一把匕首,藏在案卷里,图穷匕见。

    有一天,有几个人来律所,说找洪律师,前台将客户带到洪霞的座位前。

    其中一个人说:“请问是洪霞律师吗?”

    “是的!”洪霞答道。

    那人继续说:“我是张总介绍过来的,他说你人很好,也很厉害。”

    洪霞一听,想起来这个张总是以前的一个客户,曾经代理过他的案子,帮他要回了工程款。

    洪霞问道:“那您几位今天来找我是有什么纠纷吗?”

    其中一人答道:“是的,我们给一个工地上干活,但活干完了,老板不给我们钱。到年底了,一家老小指望这个过年呢。”

    “工地在哪?你们一共几个人?”

    “就在长岛路上,我们一共五个人。”

    长岛路就在律所所在的区,管辖没有问题。

    洪霞继续说道:“好的,你们把具体的情况先跟我说说。”

    带头的人说:“这个活是前年开始干的,工期是去年七月份就结束了,说好竣工验收后就给钱。现在早就竣工了,也通过审计了,但老板一直没给我们钱。”

    洪霞问:“您说的老板是谁?”

    他们说:“就是叫我们去干活的包工头。”

    洪霞继续问:“一共欠你们多少钱?”

    领头的说:“我们几个加一起一共三十万。”

    “你们手上有哪些证据?”洪霞问。

    他们拿出一叠资料,有劳务合同,出勤记录,跟包工头的聊天记录,还有审计报告等等。

    洪霞问:“你们跟包工头怎么协商这件事情的?”

    领头的答道:“一开始包工头说总承包商没有跟他结算工程款,所以他也没钱给我们。那我说总承包有没有给你钱跟我们是没关系的,不管他付不付,你得付我们钱啊。”

    洪霞听了点点头说:“是这个道理,后来呢?”

    “后来,我们找他,他都爱答不理的,再后来就联系不上了。”

    洪霞翻着材料,领头的继续说:“这个包工头欠了一屁股债,就是找到他也没钱给我们,我听说工人可以直接向发包的人要钱,有没有这个说法?”

    洪霞答道:“确实有这个规定。”

    他们说:“那就好……”

    洪霞简单整理了一下,对他们说:“如果你们决定委托我代理这个案子的话,那我就大概给你们计算一下律师费。”

    “好的!”

    洪霞说:“因为你们每个人的钱不一样,那我就单个进行计算,因为你们五个人一起委托我,我就在我的权限范围内给你们最低的折扣。”

    “行行!”

    洪霞给他们分别计算了律师费,他们表示能接受。洪霞说:“如果可以的话,我现在给你们做委托手续。”

    这时的洪霞,心跳的有点快,手差点抖起来,她尽量压抑着内心的激动,完全没有想到,刚独立就接了个批量的案子。她心想,改天得请张总吃个饭,好好感谢一下。

    这几个案子够她忙活十天半个月了。她将整套起诉材料准备齐备,拿到立案窗口,提交给法院。几个月后,她收到了法院的传票,下个月开庭。

    早上九点半,洪霞坐到了原告代理人席上,作为被告的发包人也请了律师。依照庭审的流程。书记员核对双方的身份信息,宣读法庭纪律,询问双方是否申请审判人员回避。

    “不申请。”

    “不申请。”

    双方依次作答。审判长说:“原告先陈述一下事实与理由。”

    洪霞拿出起诉状,读着:*年*月*日,原告与第三人签订劳务合同,约定原告在第三人承接的安置房建设工程中提供砌墙等劳务服务,按天计算劳务费,工程竣工验收后支付全部工资。现在工程早已通过验收,但第三人一直未付劳务费,依据法律规定,被告作为项目的发包人,原告有权直接向被告主张劳务费,被告应当在欠付的工程款范围内向原告支付上述费用。

    被告答辩:虽然我们尚欠承包方工程款,但是,我们按照法律规定,设立了农民工专项资金账户,从工程一开始的时候就按月向工人支付了工资,根本不存在欠付农民工工资的事由,原告涉嫌虚假诉讼!

    洪霞一听“虚假诉讼”四个字,打了一个寒颤。

    审判长问:“被告,你怎么证明已经支付过农民工工资了,你没有向法庭提交相关证据。”

    被告代理律师答道:“我会在质证阶段提供证据。”

    洪霞连忙说:“审判长,我反对!被告未在举证期限举证,这是‘证据偷袭’!”

    审判长听了也很生气,大声指责被告说:“你们搞什么?这么重要的证据为什么不在举证期限内提交?”

    被告律师尴尬地答道:“我也是昨天晚上才拿到的。”

    谁都知道,被告律师是故意这么做的,试图让对方措手不及。虽然“证据偷袭”是令人鄙视的手段,但如果这个证据非常关键,法官也不敢明知道案件有问题而不许可。被告也清楚这一点,大不了被法官骂几句。事先不提交,可以展现自己力挽狂澜的办案能力,也会让原告白忙活一场。但这事可不仅仅是让洪霞白忙活一场。

    法官看了被告提供的证据,敲了一下法槌,说:“现在休庭!”

    散场时,被告律师匆匆忙忙就向外走去,他知道“虚假诉讼”对律师意味着什么。洪霞已经魂不守舍,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法院大门的。

    几天后,洪霞接到了公安局的电话,要求她去辖区派出所配合调查。洪霞没想到这事有这么严重,法院居然把案子移交给了公安机关。她吓得站不起身,感觉天要塌了,如果真的被认定为刑事犯罪,不仅要坐牢,她的律师生涯也就结束了。

    她哭着给青云打电话。青云不懂什么叫虚假诉讼,他想不明白,做个律师,一个民事纠纷的案子怎么就跟犯罪扯上关系呢。他赶紧关了店铺,往家赶去。到家后没有看到洪霞,十有八九已经被叫去了公安局。

    洪霞确实已经被传唤到了派出所,但青云去了派出所也无法见到她。

    警察把洪霞带到了一个小屋子里进行讯问,面对面坐着,就像电视剧里审讯犯人一样。警察问:“你做律师几年了?”

    洪霞战战兢兢地回答:“两年多。”

    警察问:“也做过不少案子了吧?”

    洪霞答道:“是做过一些,但以前是给别的律师打工,每次都是他们先谈好,我负责写起诉状,立案和开庭。”

    “警察同志,这是我独立后接的第一个案子,我不可能犯罪啊。”洪霞哭着说。

    警察说:“我相信你不会故意犯罪,你考个证也不容易,不会为了这点钱就赌上大好前途。”

    洪霞赶忙说:“是是……”

    “但你怎么证明呢?”警察问。

    “我……我……”

    警察问:“那几个农民工是怎么跟你说的?”

    洪霞就把接案时的情形详详细细跟警察说了一番。

    警察问:“你当时有没有记录?”

    “记录……”洪霞被这么一提醒,才想起来接案的时候做过谈话笔录。她说:“有!有!在我刚刚带来的档案袋里。”

    警察说:“洪律师,你别紧张,我们会去核实的,你今天就可以回去,但不得擅自离开本市,要随叫随到。”

    洪霞连连点头:“好好!”

    经过公安机关的调查,没多久就把事情了解清楚了。那几个农民工也被带进派出所,很快就交代了。原来,那个张总就是他们的包工头,这个工程被层层转包,到他手里已经是好几手了。他上一级分包商没有拿到工程款,就不给他工程款,但工人的工资有专门的账户,分包商给他出了个注意,让农民工以自己的名义起诉发包方,要求他们支付工资,这样就等于拿到了工程款,到时候可以分点好处费给这几个工人。实际上,包括张总在内,都不知道这种行为已经触犯了刑法。

    好在洪霞接案的时候养成了一个好习惯,将委托人陈述的案件事实记录下来,并让他签字确认。在那份谈话笔录里,没有体现洪霞知道他们隐藏在背后的谎言。她后来仔细回想,难怪几个工人会有那么全的材料,连审计报告都有。

    作为律师的洪霞,心又被割了一刀。她哭着对青云说:“我为他们争取权益,他们居然算计我。”

    青云的生意不温不火,尚能维持生计,不过有一段时间,收入可观。那时贸易战刚刚开始,来得有些措手不及。美国突然对我们断供,电子元器件变得十分紧俏。老客户们纷纷下单,加大库存量,担心哪天就买不到了。

    这种担心可不是多余的,那些生产元器件的主要国家都是美国的小跟班,也纷纷限制了出口量。客户们越来越焦虑,成热锅上的蚂蚁。进口的没有了就用国产的,总比断货好,他们要多囤些货,每天都有一群人赶过来买。

    那时的市场堪比股票,今天不知道明天的价格,供货也不稳定。

    我们可以听听青云与客户的一段对话。

    客户说:“老板,给我来五盘30K的贴片电阻。”

    青云答道:“今天没货了,您明天再来看看。”

    “明天也行,”客户说,“我要不要给你交些定金?”

    “不必!”青云说。

    客户一听,说:“老板挺好,这么相信我。”

    青云呵呵一笑,说:“这倒不是,就现在这行情,只要能进到货,就不愁卖不出去。”

    客户问:“为什么啊?这东西又不能当饭吃。”

    青云说:“行情紧俏啊,你没听说老美要断了咱们的货吗?”

    客户说:“听说了一些,但它跟电容电阻有什么关系?只听说美国不给咱们供芯片啊。”

    青云答道:“电容电阻里也有芯片。”

    客户说:“啥?这玩意一分钱能买好几个,里面还有芯片?”

    青云回答:“是的。”

    客户半信半疑,又问:“好吧,那这盘电阻的价格是多少钱?”

    青云说:“今天是四十元。”

    客户问:“今天是四十元,你的意思是明天还不一定是这个价格?”

    青云答道:“是的,明天有没有货都难说。”

    客户说:“这么夸张,大不了不用它,换国产的好了。”

    青云说:“国产的也在涨。”

    客户不解地问道:“什么情况?国产的也在涨价?”

    青云说:“瞧您说的,进口的都要断货了,国产的能不涨吗?而且是大涨,一天一个价。”

    “果然是奸商啊!”客户调侃道。

    “老板,话可不能这么说。”青云继续说,“首先,这价格不是我涨的,我只是倒个手,厂家在涨,代理商也在涨。再说,也不是他们要趁火打劫,以前大公司都看不上国产的,但其实国产的差不了多少,因为它里面的芯片也是外国的。”

    青云说:“国产电容电阻用的是日本、韩国的芯片,加个封装,贴个牌子,就成自己的了。跟你说,以前我都不知道,最近国产的价格跟着疯涨,我才知道的。”

    青云说这些话的时候,心中也不是滋味。原来咱们自始至终就是个洋买办。要怪也只能怪自己,谁叫我们急功近利,一味奉行“拿来主义”呢。换个思维想,也可能是件好事,别人不卖给我们,说不定逼得哪天我们自己也搞得出来。

    不过这事,跟我们普通老百姓扯不到边,很多人的思想依然停留在农耕时代。

    从那次惊险的事情发生以后,洪霞每办一件案子都小心翼翼,不过由于过度小心,也丢了很多成案的机会。好在她跟青云在这一点上有共识,不做“风浪越大鱼越贵”的事情,只赚点小钱,过好小日子,不追求物质上的享受,他们对追名逐利没有兴趣。

    但世事难料,生死无常。你不想升官发财,不想出人头地,只想过着平平淡淡的日子,但不是你放低了要求,上天就会同情你。

    有一天,一个当事人找到律所要打官司,刚好洪霞在律所,前台就把当事人带到洪霞那里。这是一个中年男人,但头上的白发显然把实际的年龄夸大了,洪霞看到这个人的面孔,猜测他一定是经受了什么打击。

    男人拿出一叠材料摊在桌子上,最上面的是一份《商品房买卖合同书》,还有银行转账凭证,贷款合同等等。洪霞正要把材料拿过来看的时候,那个男人从材料里抽走了一些,洪霞瞟到好像是控诉书什么的,还有上访的材料。看到这些,她的眉头不经意地就皱了起来,这一定是个棘手的案子。

    案子不复杂,男人向银行贷款买了一套房子,后来开发商把这个项目的资金挪用到别的地方去,结果资金链断了,导致这个楼盘烂尾了。找开发商,他们说要钱没有,要房子就那几块水泥墙。找政府,政府说这是市场行为,无法干预。找银行,银行说钱是给了开发商,但借钱的是买房子的,所以钱还得买房子的人还。现在这个男人既拿不到房子也要不回钱,还得继续向银行还贷款。

    洪霞只能告诉他实情:“开发商没钱了,除非有人接盘,不然房子是造不起来的,您现在起诉开发商是可以的,但现在开发商没钱,您只能申请它破产,但有没有资产可以分,能分多少,一切都是不确定的。”

    看得出来,男人走进律所,也没有抱多大希望,他应该咨询过其他律师了,已是穷途末路了。

    下班了,洪霞离开律所,要去马路对面坐公交车,她还在想着刚才的那个案子,脑子里还浮现出男人那张憔悴的脸,她没有给他救命稻草,也不希望自己的话是压垮他的那根稻草。

    绿灯亮了,洪霞朝前走去,突然听到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阵急剧的咆哮声,像飞机的发动机从头顶飞过,她抬头看,什么也没有。就在那一瞬间,一个庞大的黑色影子像幽灵一样从她跟前闪过去,洪霞还没看清是什么,就失去了意识。

    那天的天气很好,前一天刚下过一场大雨,空气很清新,但天空被一棵棵高大的梧桐树遮盖,只有一丝丝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间穿出,在地面上留下一个个像花、像马蹄一样的图案。一只松鼠被一声巨响吓得串到了树洞里 ,伸出一点点脑袋,神情慌张地朝下看去。

    一辆黑色汽车,车头支离破碎,嵌在一棵大树里,冒着白色的烟雾。那棵碗口粗的树硬生生被拦腰斩断,洪霞就倒在断裂的树枝里,血肉模糊。

    过了一会儿,一个年轻男人摇摇晃晃地从驾驶室挤了出来。有路人说,几米远都能闻到浓烈的酒味。

    司机是个富二代,年轻的小伙子,从酒吧里出来后,意识有点模糊,可能是把自己的跑车当成了飞机。车没飞起来,要不是被树挡住了,他能让洪霞飞起来。

    洪霞瘦小的身躯在飞速奔驰的钢铁面前,像一个西瓜,被撞得红一块青一块。她伤得太厉害了,不仅脑部受到重创,身体里的器官也被击碎,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完好的。在抢救室里躺了十多天,依然没能阻止灵魂的背弃,只留下一个娇小的躯壳。

    那几天里,洪霞几乎无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但她能听到青云不断的自责。她伸出手,断断续续用力吐出几个字:不怪你……不怪你……

    她让家人不要责怪青云。这也许是命中注定的,人能改得了运,但是改不了命。命和运牵扯到一起,自然还是命说了算。

    她艰难地对青云说:“在我家的门前……有一棵香樟树……又高……又大……听爸爸说……那是他的爷爷种下的……”

    洪霞微微扭头朝着她的父亲。

    她父亲忍住泪水,点点头,说:“是的……是的。”

    洪霞继续说:“每年的夏天……只要我在家……就会搬个凉床……在它下面乘凉……对……就像你……在你外婆家一样,那棵老槐树……”

    “我喜欢摘几片叶子下来……用手把它拧碎……然后……闻它的香味……一种淡淡的……清香……”

    虽然洪霞说得很痛苦,但没人忍心去打断她,没人知道她还能说多久,他们多希望她能一直说下去。

    洪霞说:“我喜欢高大的香樟树……它能给我一种安全感……要是我没挺过来……”

    青云紧握洪霞的手,连忙说:“不会的,不会的!你不会有事的……”

    洪霞说:“你别安慰我了……我自己能感觉得到……即便撑得下来,也是残缺不全了……”

    青云说:“不要紧,不要紧,只要活着,什么都不重要,你放心,我会照顾你!你不要多想了!”

    病房的气氛紧张、焦灼,没人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洪霞的呼吸显得很急促。

    洪霞示意青云停一停,说:“先让我把话说完吧……”

    “如果我就这么走了……不要给我挖坟……不要给我立碑……只需要把我……把我埋在那棵香樟树下……我还能看到……早晨的太阳……还能看到爸妈哥哥妹妹……还能闻到香樟树叶子的香味……

    “你离得太远了……不用常来看我……你就把自己照顾好……替我看着这个世界……就好了……就好了……”

    洪霞没再说话,慢慢闭上了眼睛,有一颗泪珠,从她的眼角慢慢流了出来,沿着她白皙的脸庞,拉出一条浅浅的水线,一直连到耳朵上。

    “就好了”是洪霞在人世间说的最后三个字。

    三十九

    四川,自古享有“天府之国”的美誉,那延绵的河山,重峦叠嶂,绚丽壮美。人们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后来,交通越来越便利,让他们看到了山外的天空,和城市的高楼。此处风景很好,但远方的繁华都市,多彩、便捷的生活方式,也令山里的人神往。

    可这大都市,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

    每天的大街小巷,人们行色匆匆,忙忙碌碌,都希望能躺在沙网里,成为留下的金子,但这红楼朱门,不是你想留就能留的。可没人想到,洪霞是以这种方式离开闹市,又回到宁静的故里。

    那棵高大的香樟树,依然枝繁叶茂,向四处伸张,好像不管你从哪个方向归来,不管你离别多久,它都会毫无怨言地随时把你拥入它坚实的怀抱。

    青云找人用不锈钢做了“我妻洪霞”几个字,他将香樟树的底部用刀削出一个平面,再用锤子将字嵌进树身,遵照洪霞的遗愿,不立碑,这棵大树,就算是她的碑了。

    回到杭州,不抽烟的他买一条烟,一根接着一根地抽。土豆还没有意识到女主人的离去,每天看到青云从外面回来,还是像往常那样兴奋。青云蹲下身,托住土豆的脑袋,说:“我告诉你,洪霞,你的主人,我的爱人,已经走了!“

    “你知道吗?”青云说,“你看着我土豆,你知道‘走了’是什么意思吗?就是永远地离开了我们。以后就我们俩相依为命了,你能陪我多久?我能陪你多久……”

    土豆听到了“洪霞”这个熟悉的字眼后,转了几圈,又去闻了闻洪霞的鞋子,仿佛在寻找着什么。这时它可能意识到已经很多天没有看到它的女主人了,它的男主人,眼泪汪汪。

    青云拎了一瓶高度白酒,来到了钱塘江边,他问自己,该如何生活下去。

    江对岸早已不是刚来的时候那样,没有多少灯火,矮矮的房子在夜空下,隐隐约约。如今,高楼大厦林立,灯火通明。一架客机在高空中闪烁了坚定的灯光,向机场的方向滑行。

    这条江水,倒还像几年前那样,没有什么船通过,依然那么宁静安详,依然像一个女子,无声地诉说着漫漫历史。

    青云拧开瓶盖,灌了一口。顿时感觉刺鼻烧喉,他本就是一个情感丰富、内心脆弱的人,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流。那不是酒精刺激的,是无形的刀在眼角划开了一个口子,泪水夺眶而出。

    他本想着喝下一整瓶后,就跳进江里,将自己所有的一切,沉入水底。但这一大口的酒却把他灌醒了。他突然觉得不应该那样做。天堂没有车来车往,但却人海茫茫,万一找不到洪霞呢?她已远去,不可能再回来。她是否希望这人世间有一个人,长长久久地想念她,代替她继续看大海、看草原,看日出、看花开。

    他仿佛听到了一个声音:跑!

    就像珍妮对着阿甘喊:“跑,一直跑,别停下……”

    他将酒瓶扔进了江水里,转头朝向环江跑步道,心里想着:我是洪霞留在人间的眼睛。我要像阿甘那样向前跑,一直跑,跑到两鬓斑白,胡须打卷。

    可这命运的齿轮,早已被固定在支架上,要么就在原地永远打转,要么脱离支点,被链条绞成碎片。

    青云有一种被挤压、撕裂的感觉,前面的路慢慢变成一条白带,这条白带又慢慢变得宽大,变得模糊,然后又变得柔和,像一块棉被,又像天上的白云,很白,白得越来越透明,跟天空和江水连成一体,直到彻底消失,眼前没有了白色,没有绿色,甚至连光也没有了,一片漆黑。

    再次呈现在眼前的,是隐隐约约的几个人在盯着他,嘴里说着话。

    “这小伙子怎么了?是不是生什么病了?”

    “不知道,刚看到他在跑步,突然就倒下了。”

    “不会是心梗吧,得赶紧报警……”

    这时青云的意识慢慢恢复过来,他举起手向准备打电话的路人示意不要打,说:“不要打,谢谢您!我没事了。”

    路人看着青云慢慢坐了起来,浑身是汗。

    “谢谢大家,可能是跑得有点急了,坐一会儿就好了。”青云说。

    “没事就好,你自己小心点。”路人说完,就散开了。

    这是个美丽的城市。西湖的风,吹着西湖的水,在阳光的照射下,波光粼粼。西湖的荷花从碧绿的荷叶中钻了出来,亭亭玉立,粉红的花瓣向四周展开,一层叠着一层,中间的小小莲蓬被一圈花须围绕,水下,一群粉红色的锦鲤来回徘徊。

    如果将每一个生物放大数百倍、千倍,会看到一个个奇妙的微观世界。但是,如果离得很远,远到宇宙,地球上的每一个人,都是一粒尘埃。

    我们该如何看待自己呢?

    青云又去了一次西湖,那里有他与洪霞很多的美好回忆。

    西湖西泠桥畔,有一座小墓,题名“钱塘苏小小之墓”。原来是一千五百多年前的南朝齐时期著名歌伎苏小小,埋骨于此。

    从有人类开始,至今,地球上可能生存过的人,以千亿计。又有几人的名字能被历史记下?苏小小,是如此的幸运。

    洪霞是不幸的,青云是不幸的。

    洪霞是幸运的,会被青云一直记住;青云是幸运的,曾有一位女孩,那么地爱着他。

    洪霞刚离去的那些天,青云经常彻夜不眠。每天精神恍惚,仿佛一直在梦境里。

    他说那晚在钱塘江边跑步的时候,能感觉到累和酸痛,但好像跑步的不是他自己,而是他在一旁看着自己跑步,好像躯体和灵魂是分离的。

    也不知道跑了多远,不知道跑了多久。跑着跑着,突然眼前一黑,本来就不多的知觉,一下子就没了。

    青云说:“但我依然能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确实存在于真实的世界。因为看到的一草一木,高楼,匆匆的行人,都是清晰的。但即便现在太阳突然从天上掉了下来,我都会波澜不惊。这一切都是梦,梦里不需要逻辑。我也试图逼着自己从梦境中醒来,但怎么挣扎,都无济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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