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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十

    贸易战愈演愈烈,各个行业都受到了影响。屋漏偏逢连夜雨,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席卷了全球,给全世界的经济撒上了一层霜冻。在开放、协作的大背景下,供应链上的任何一个环节打个喷嚏,整个世界的经济都会感冒。青云铺子上的生意是每况愈下,他经营的元器件,只是供应链上的一环。

    “风卷寒云暮雪晴,江烟洗尽柳条轻。”

    以前的市场,人头攒动,纵横交错,像逛庙会一样。商家们用滑轮板车拖着大大小小的包装箱,运货装车,一片繁忙。现在像被寒风吹过一样,显得冷清萧条。人少了,地面干净了,也不嘈杂了。可这“雪晴柳轻”对市场来说,可不是好事,这里不是博物馆,是需要烟火气的。

    隔壁的小刘对青云说,过几天他要回老家了。青云问发生什么事情了。他说:“生意不好呗,这是肉眼可见的差了。”

    青云听了点点头,是啊,买元器件的人少了,买外壳的人自然也会少。一件产品成型,需要很多配件,不可能这个配件用不上还会用其它的配件。

    当初也是因为生意好,小刘的姐夫才要小刘过来帮忙,想着将来做好了,还能扩大一下店面,或者小刘独立出去开个铺子,一家人一起做,生活会越来越好。

    现在这行情养活妻儿老小都紧巴,小舅子得自力更生去了。

    青云问小刘,回去有什么打算?小刘说,能有什么打算,也不知道自己会做什么。初中毕业就被姐姐叫出来了,没干几年就得回去继续做鸡窝里的鸡,怎么有种过河拆桥的感觉呢。

    青云安慰道:“你不该这么想,当初你姐夫姐姐把你叫过来是希望让你学点东西,将来可以自己做生意。当然,你说让你给他们帮忙也是事实,但你不帮忙做事怎么学到东西呢。实际上就相当于让你学徒,还给你发工资。你说是不是?”

    “青云哥,你说得对。”小刘低头想了想,回应道,“怪就怪这老美,老跟我们作对,打仗打不过我们,就想把我们的经济搞垮。”

    青云听了,只是点点头,没有回应。这个问题太大了,不是平头小老百姓可以说得明白的。他拍拍小刘的肩膀说:“嗯,大家都不容易,你回老家好好规划一下,别把大好青春耽误就最好了。”

    青云的心思也不在这里,自从洪霞离开后,青云就没有振作起来,他是凭着惯性度过了一天又一天。每天吃了什么,卖了什么产品,穿过什么衣服,也没印象。以前是他遛着土豆跑,现在是土豆遛着他转圈圈,土豆也感觉到了主人心不在焉的样子,在小区里转了几圈后,便停了下来。青云也停了下来,一只狗一个人就那样在那里傻站着。

    他的头又开始痛了,虽然是老毛病,但最近痛得越来越频繁,稍稍运动一下,后脑勺就像盖了一个锅盖,死死地压住,需要睡上一觉才能恢复,他感觉好孤单,好无助。

    青云搬出自行车,想出去透透气,但没骑多久,突然感觉后背冒着冷汗,手臂软弱无力,连车把手都握不住。这种感觉从未有过,他停下车,坐在马路牙子上,看着手心上的汗往外冒。“是不是低血糖”他想,但他突然感到脑子很乱,突然有一种绝望的感觉,但不知道对什么绝望,是生意,还是生活,还是未来,他无法理出头绪来。

    回到住处,他吃了颗糖,静静地坐在椅子上,他感觉有点坐不住,就躺到了床上。可能是精神出了状况,除了亲人,他已无处诉说,他想把这种感受告诉大伯大妈,但他知道,他们应该是听不明白的。

    他只能跟他们说:他想回家了。

    虽然大妈无法理解他现在的精神状态,但她知道青云和洪霞的关系一直很好。一个大活人,多好的姑娘,突然间就这么没了,对青云的打击一定很大。

    她说:“想家了,就随时回来。”

    青云不是想家,只是想回家,在这个城市,他失去了最爱的人,这里已经没有什么值得待下去。他自责,为什么要带洪霞来到这里,如果没有来这里,就不会遇到那辆车,这一切就不会发生。可是谁能说,继续待在上海就一定不会出事呢?他又觉得好笑,这种假设毫无意义,如果什么都在预料之中,那当初就不应该认识洪霞,这样她也不会丢了性命。

    是啊,我们不能以不可预料的结果去评判当初的决定正确与否,如果洪霞的命运早已被注定,那么他的命运也早已被注定。

    他决定回去,回到那个沙丘,不论明天怎样,都是命中注定的,既然是注定的,就不要抗争,他就这样说服了自己。

    青云最后一次来到了钱塘江畔,将他与洪霞走过的路再走一遍,再次爬上南高峰,远眺一下西湖的全貌,与这个美丽的令人伤心的城市作一次诀别。他关了铺子,退了房子,什么家什都不想带,只带上洪霞的照片和她的一些私人物品,牵上土豆,向沙丘开去。

    四十一

    我问青云:“你把全部的赔偿款都给了洪霞的爸妈,大伯大妈有意见吗?”

    青云说:“他们没说什么,也容不得他们有意见,这钱我怎么花?我当初是怎么承诺她父母的,把她照顾成这样,命都照顾没了。”

    我拍拍青云的肩膀说:“这不是你的错。”

    “就当是洪霞给她父母尽点孝吧,这是一份苦,你每花一分钱,就会想起她,我是把这份苦给了她的父母。”青云又说。

    我问青云:“这些年,你过得一定辛苦。”

    青云用手抹了一把脸,低下头停顿了一下,说:“我们这个小岛,虽然有些封闭,但可不是世外桃源。留在这个村子里的,大多是年纪比较大的老头老太太,也没种多少庄家,干不动了。每个月可以领一点养老金,只要不生病,就没有什么大的开销。但人不能闲着什么也不干。”

    “这一排下来,”青云指着这一排相邻的房屋,说,“一共也没多少人,大家平时就喜欢坐一起,家长里短,一聊就是大半天,都聊什么?不说你也知道,无非就是这家的儿子怎么样,那家的女儿怎么样。从上一代人,一直聊到孙子孙女。”

    “我是什么?我就是他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从我上中学、上大学,到在外面创业,再到娶了个老婆,没生孩子,老婆……没了,最后又狼狈不堪地回到了原点。听到这些,我不知所措,无可奈何。”

    “我能理解你的心情!”我说,“就是你觉得无法把你的内心世界展现给他们,或者说你根本就不屑于让他们理解,但却无法堵住他们的嘴。”

    “你说我过得怎么样跟你们有什么关系呢?”青云说着有点激动了,“搞得好像她们在关心我似的,她们谈起我的那个神情跟讨论哪家的狗有没有生崽没什么区别嘛。”

    “嗨,农村就这样,三个女人一台戏。”我说,“那你这几年都做什么呢?比如靠什么营生。”

    青云说:“我回到这里的时候,没待多久,就感觉不适应。我接受过现代教育,在大城市里生活过,看过草原、大海,看过更大的世界。每天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畅游互联网。这些生活与这个沙包地自然是有很大不同。虽然我在这里土生土长,但上高中后,就基本脱离了这片土地。”

    “你会有一种孤独感。”青云继续说,“不仅仅是因为人少,不仅仅是因为他们大多是老人和妇女。最大感受是:你没有可以交流的人,你又没兴趣跟他们讨论柴米油盐,或者八卦别人家的生活。内心的孤独,才是真的孤独。”

    “那具体是做什么呢?开始的半年里,我几乎什么也不做,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看书。你能理解吧,那个时间里我肯定没心事想着怎么营生,我甚至希望自己能尽快死去。后来,我觉得我身上都要发霉了,这样待下去不死也会疯。我就去县城找邓斌,他也是在外面混累了,我俩算是同病相怜了。他在一家电子厂做一些管理工作,我在一个朋友开的店里做些简单的电脑安装和网络布线的工作。想想真是滑稽,二十年前我是干这个起家的,二十年后我居然还得靠它谋生。就像二十多年前我离开了这个小岛,二十年后我空空如也地回来了,还把心爱的人弄丢了。

    “但是一个四十好几的人,精力跟不上,再说我也不喜欢总是做那种没有什么新意,只需要重复再重复的工作。不过人生好像也就是这样,我们画着祖辈画过的圈,一代又一代。难道不这样做就是错、是罪吗?我本来也想画这样的圈,可我没老婆了!这圈我画不下去了!

    “再后来,我就又回到这个岛上,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听,什么都不说,耕着我的一亩三分地,如果什么欲望都没有,我的存款也够我打发这一生。我经常想:人生不过如此嘛。是的,我无法做到真的什么都不想,我是个活生生的人啊。”

    我问:“可是,大伯大妈们没跟你念叨,再找一个,然后……生个孩子?”

    青云答道:“怎么可能不念叨,你看老头子给自己灌酒,就是无声的抗议,他们仍然保留着传统的思想: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哎,”我回应道:“天下的父母都一样,可能是担心我们老来无人照料。”

    青云说:“这确实是他们的一个想法,但有时候他们的想法没有那么功利性,他们就单纯地认为娶妻生子是人生必不可少的一部分,不需要任何理由,自古以来,祖祖辈辈就是这么想的,为了使他们的香火延传下去,于是就给你套上一个枷锁:你不娶妻生子,就是不孝顺。不怕被人骂,我有一个偏见:孝顺不是美德。”

    “这个怎么讲?”我有点好奇。

    青云说:“从传统角度看,‘孝顺’包含了几个元素:养、敬、全身、继志和服从。养和敬很容易理解,就是养老送终,对长辈要尊敬;全身简单地说就是洁身自好,要维护父母的颜面,不能使他们蒙羞。这些都没有什么问题,你就是不尊爱父母,也是要爱自己的。但后面这两个就有问题了。继志就是继承父母的志愿,这在我们国家非常普遍,很多父母视子女为自己生命的延续,将自己的喜好强加于子女,以实现自己无法实现的目的。它否定了人格的独立性,使子女成为自己的影子。”

    青云喝了口水,继续说:“比如我的父亲,他年轻的时候一直对木匠非常有兴趣,也有天赋,但那时没有这个条件,他排行老大。长兄为父,过早地负担起家庭责任,所以没有机会进行的专业的学习和训练,这事成了他的心结,大半辈子的遗憾。所以,他就一心想让我哥耀祖去学木匠,但耀祖对这个没兴趣,老头子为了实现他没有实现的愿望,逼着耀祖去学,耀祖因此也吃了不少苦头。父亲无奈,又想把它寄托在我身上,幸亏我学习成绩不错,老头子还不至于想让我放弃考大学的机会去学木匠。我不知道他后来有没有后悔过,早知道我今天一事无成又回到农村,还不如当初也逼着我去学木匠。”

    这让我想到六六,如出一辙。

    青云停顿了一下,又说:“你也发现,确实有很多名人,他们在某一方面有所成就,他们的儿孙也都学这个,也取得了不错的成绩。从个例来说,这样做是对的,至少这是一条通向成功的捷径,他们的儿孙不仅可以师从名门,还可以继承父辈丰厚的资源,可谓得天独厚。但失败的案例远远多于成功,但没人会去关心那些失败的人,可能他们的父母永远也意识不到这是对儿孙的摧残。

    “最后说这个服从,这不用多说,臣服是最应该被批判的,甚至可以称为罪魁祸首,子女在父母面前完全失去了自主权和人格尊严。儒家“三纲”,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这种封建礼教,是君权主义的文化产物。以“没有不是的父母只有不是的子女”为人间至理,子女对父母要绝对服从,否则会被千夫所指,落下不敬不孝的骂名。像一道精神枷锁,绑架了一代又一代人,使得没有主见的人甘愿逆来顺受,有主见的人在父母面前阳奉阴违。他们好像没有意识到,一方面希望自己子女的才能超过自己,同时又希望他们事事听从自己,总觉得自己的判断是对的,那不是一代不如一代吗?”

    青云像在演讲,或者在与人辩论。我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不过我要是把这一套理论说给我爸妈听,他们一定会说我良心被狗吃了,孝顺不一定是美德,但不孝顺一定是缺德。但你要么孝顺,要么就不孝顺,逃不掉。

    青云看出我的心思,又说道:“我可以给你举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我们村有一户人家,父母很强势。家里几个子女都要听命于他们,不管是小到穿什么衣服,大到娶什么样的媳妇,他们都要指手画脚。家中老小是男的,可能是长期在这种环境下生活,形成了思维惯性,对父母百依百顺。生活小事自然不用说。但真要到娶什么媳妇,那还不一定由得了自己,更别说由得了父母。因为感情这东西,它有时候是情不自禁的,就像“少年维特的烦恼”,就像邓斌和江铃,从古至今有多少凄美的爱情故事。美丽而凄凉,就凄在父母的干涉上。

    那个男人前前后后也谈过几个,都是因为父母的干预而黄了,一耽搁就耽搁到三十好几。他们家的条件又不好,你想找一个多好的女人,也不现实,那个男人也是有自知之明的,偶然间遇到了一个小学同学,家庭条件也一般,也算是门当户对。不过有两点:耳朵有点背,离过婚。

    耳背是瞒不住的,别人跟她说话,她习惯性用一只手给耳朵搭个“棚子”,就像孙悟空看远处的时候,把手罩在额头上一样。男人的父母想想,儿子都三十好几了,他们俩又是小学同学,耳朵背一点就背一点吧,以后就是说她点坏话她也听不到,而且知道她的耳朵是后天吃错药才聋的,不影响下一代,索性就答应了。

    可这婚结了才大半年,离过婚的事情还是被父母知道了。以他们的性格,怎么能容忍这样的欺骗,把媳妇骂得狗血喷头。要说这事是赖不到女人的,女人一开始就告诉了男人。但男人觉得只是结过婚,连孩子都没生,完全能接受。他也知道自己的父母要是知道了,肯定又得告吹。所以跟女人商量好,这事就烂在肚子里。可这村子也就巴掌大的地方,难免有熟人见着说漏了嘴。

    “皇帝皇后”是雷霆大怒,指着儿子说:“你要不跟她离婚,我们俩就死给你看!”他们只是强势,不是自尊心强,更不是把脸面看得比命还重要的人,惜命得很。可这男人却不想背个不孝的名声。万般无奈之下,只好依了他的父母,这对苦命的鸳鸯,就被打散了。

    青云说到这,我插了一个嘴:“往深了想,这两人算是命苦。”

    “当然算苦了。”青云继续说,“后来,女人受不了打击,跳河自尽了。男人现在都五十多岁了,跟我一样,光杆司令。”

    我说:“你说到这,我倒是想起来,我记得小时候就听到过类似的事情。因为父母干涉自由恋爱,村里一对小年轻双双寻了短见。按我们这里的风俗习惯,死于非命的连家都不能进,我记得很清楚,就在大坝的坡上,搭了个棚子,放着他们的遗体。”

    “这事我也听说过。”青云说,“哎,《孔雀东南飞》的故事在不断地重演,你看看,这就是孝顺的结果,他们宁愿选择牺牲自己,也不敢违抗父母的意志,也不敢违背这吃人的礼教。”

    “这是‘愚孝’。”我说。

    “你说到点子上了。”青云说。

    “没想到你对这个问题还有研究!”我说。

    青云答道:“我哪里会研究这个,是他们老在我耳边念叨,念得我抵触了,才去思考的。我老娘经常说我是‘三犟子’,在他们看来,不听从他们就是犟。”

    “三犟子……”我想了想,打趣道,“我好像也听过。这老三既不是大师兄,也不是关门弟子,没地位,像‘夹生饭’。”

    青云直摇头。土豆从外面走了进来,脚上带着泥土。它一开始趴在我俩的脚下听我们胡扯,估计听得无趣,就跑菜园子里陪大妈去了,现在又回来,站在门口发愣。

    “土豆!”我朝它喊了一声:“你听过‘好狗不挡道吧’?站一边去,让我晒晒太阳!”土豆回头看了我一眼,听不懂我在说什么,继续矗在那里,青云给它打了个手势,它出了门,靠边趴下,把门道让了出来,眼睛看着树上的鸟飞来飞去,脑袋左右摇摆。

    我想把话题岔开,便问青云:“你说你在家种一亩三分地,你家的地没有租出去?”

    青云说:“那些常年在外的人,都把地租出去了,自己可以种的,会留些,你看那些留守的妇女,没有依靠的老头老太太,也都留了些地。只是现在靠自己种庄稼,只能糊口。承包地的都机械化作业了。”

    “有一个问题我一直没弄明白,”我说,“我在电视上看过美国好像都是大农场,都是用大型机械设备种地。以前我们没有这个条件,现在大家都出去了,地都空了,为什么还是不能全面机械化。”

    青云说:“现在农村也在机械化啊,但没有像你说的那样全面机械化。”

    “是的,”我说,“就是那种把土地做成工厂一样,全程流水化作业。”

    青云说:“更深层次的原因我也不懂,现在很多承包户,靠庄稼也赚不了多少钱,或许是看中了补贴。可能是由于我们是小农经济,每家只有几亩十几亩的地,很难将他们都统一起来。比如我家左右的地都租出去了,但我的没租,那这块地就连不起来,就很难用大型机械。

    “就像城市里兴起的购物广场,老板将每个小商铺的独立产权卖出去,然后再整体招商运营。但是如果经营得不好,小业主们就会各有心思,就拢不到一起了。我看跟农村的情形有些相似。”

    我觉得青云说得有道理,不过现在让我回来种地,我肯定是不愿意的,可以种点蔬菜,饿不死就行,既然人生不过如此,干嘛把自己搞得那么累,一辈子就是打工、种地。

    青云问我:“你觉得我现在的生活,有意义吗?”

    没想到这个话题又给绕回来了。是啊,人可以一天不喝水,但很难做到一天什么也不想,这东西有时候它不受人的意志所控制。

    我回答道:“青云哥,如果你是很认真地问我这个问题,那就不能用‘有’或者‘没有’来敷衍你。”

    青云说:“要不来点酒?”

    我端起杯子,犹豫了一下,说:“这茶确实有点清淡,好,那就聊聊这个没有意义的话题,只是这酒……你能行吗?”

    青云拎出那天晚上还没喝完的酒,说:“就这么一点了,让我留着做打窝料吗?你也看到那个池塘了,还有鱼吗?”

    我说:“那我也问一下,你觉得我现在的生活,有意义吗?”

    青云说:“有。”

    我说:“凭什么我就有呢?假设你现在的生活没有意义,那么我现在的生活也没有意义,芸芸众生的生活也同样没有意义。因为生活就是一个过程,而且这个过程还不受人控制,它不是为了什么目标而存在的。有的人会说,他的目标是改变人类,好,就打算你把人类给改变了,会使那些被你改变的人生更有意义吗?未必。如果他们的人生还是没有意义,你所做的改变也是没有意义的。”

    青云问:“那人类就不需要发展了?人们都可以不工作了?”

    我说:“那也不是,我们可以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把工作当成乐趣,不,是把乐趣当成工作,工作不应该是纯粹谋生的手段。生活是否有意义,它应该是一个哲学问题,不像那些客观存在的物,它可能存在,也可能不存在。如果你往牛角尖里去想它,可能就会觉得没意义;如果你不去想它,就无所谓意义;还有一种,就是你可以自己给意义下一个定义,然后朝这个目标努力,只要你觉得它有意义就行。所以,每一个人的人生都可以是有意义的。”

    青云说:“叔本华在他的《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里,开篇第一句话就是:‘世界是我的表象’。还有‘世界的另一面自始至终是意志’。”

    “如果整个世界只有主体,没有客体。那么,我人生的意义,是不是就只在于我?”青云问。

    我说:“你说得对!所以,你问我‘你现在的生活有没有意义’这个问题的本身就没有意义。”

    “哈哈!”青云说,“你说得对!来,碰一个!”

    我调侃说:“你这一碰,是不是我又得走了。”

    青云说:“嗨,叔叔婶婶不还在修房子吗?喝完这瓶酒,你今天也走不了。再说,每次‘碰’完后,走的都是我啊。”

    我赶紧说:“好好!我说错话了!自罚一杯!来,继续这个深奥的话题,人生的意义!”

    我说:“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科技的快速发展确实让人们的物质生活变得越来越富足,但物质需求是很有限的。科技同时也丰富了人们的精神生活,先不说我们这个国度里的人有多少精神生活,即便是有,也是有限的。我们可以做一个假设:假设现在所有的人都没有了手机、电脑、汽车等等,我说的是所有的人,对我们的生活会产生不可接受的影响吗?我们会变得不幸福吗?你现在收到一个短信,和以前收到一封远方的来信,会觉得哪个更幸福?”

    “确实。”青云说道。他仰头灌了一口,微微点头。

    我继续说:“我记得以前也跟你聊过,人们常说四十不惑,那么什么是不惑呢?我总结了几个:

    有的人,尝遍酸甜苦辣,经受社会洗礼和摧残后,终而选择了现实主义。抛弃信念,放弃梦想,以获取财富为人生唯一目标,可谓“万般皆下品,惟有钞票香”;

    有的人,同样经历了无数风雨,却难得看见彩虹。与其在反复的自我激励和自我否定中经受躯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不如相信宿命,得过且过,随波逐流;

    还有的人,同样在经历沧海桑田后,顿然醒悟,一切都是虚无。既然浮华散去,都是尘埃,何必追名逐利。于是选择远离喧嚣,徜徉在只属于自己的精神家园里,既不是妥协也不是放弃。”

    青云听完,频频点头,问道:“它有层次之分吗?”

    我说:“我觉得没有,生活方式不同而已。”

    青云说:“是吧,如果按你这样的分类,我应该属于第二种人了。”

    我说:“我觉得我才是第二种人,苟且的那种。”

    青云说:“你这说得不对,你犯了一个逻辑错误,既然没有层次之分,哪来的‘苟且’一说?”

    “对对!”我赶紧承认,“不论是主动还是被动,是喜欢还是厌恶,甚至因为无法忍受折磨而选择极端。形形色色,零零种种,都是一种生活方式。无所谓正能量和负能量,它们都是构成缤纷世界的元素之一。”

    青云低头沉思片刻,说:“看来邓斌,也选择了他的一种生活方式……”

    “人各有命,虽然非人所愿,但我们只能报以理解和尊重吧。”我说,“当然,这些只是我个人的看法而已。世界千姿百态,是多元的,自然还有很多其他不同的看法。”

    青云说:“你说的不是现实,只是理想,可惜理想不能当饭吃。”

    我说:“精神世界可以和物质世界分开的。本来就是这样,它们可以同时地独立地存在,互不干涉。其实只有一个世界,我们人为地把它分成两个世界,以满足内心的需要。它们不是非此即彼,在精神世界里,我们也是要吃喝拉撒,如果没有了躯体,我们拿什么去经营精神世界?”

    “呵呵!”青云摆摆手说,“这个问题太深奥,越想就越深,会把自己绕进去。”

    “是是!”我说,“我也说不透,容易产生悖论。”

    “哎,老三老三,邓斌是老三,我是老三,洪霞也是老三。这老三的命真就这么苦吗?”青云好像在自言自语。

    “你这想得也太多了……”

    正说着,我的手机铃声响起,一个熟悉名字弹了出来。我把手机屏幕给青云看了一眼,他“哦”的一声。

    我走出去接电话,没说几句就挂了。

    青云问:“这么快就说完了?”

    “是啊,她就问我国庆回不回来,我这才回来,国庆就不打算回来了。”

    青云说:“你们还联系?”

    我说:“同学嘛,不过联系得很少。”

    四十二

    貌似有这么一个现象,有时候会冷不丁地想起某一个人,然后就想发个信息问候一下,然后又不再联系。在他/她那里存着一点你的回忆,但并不属于往后生活的一部分。可能是年纪越大越会出现。

    比如这位廖咏梅,我初中的同学。她是个充满理想的人,总想着哪天能发财,年轻时就想着将来要去大城市里生活,有时候会悄悄地跟我说:“小明,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去哪啊?”我问。

    “去大城市啊!”她说。

    她家境一般,学习也一般,上学那会儿,没有任何迹象可以支撑她的这个理想。她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就把这个理想暂时搁在一边,但不能闲着,无奈学习基础不好,成绩基本没上过及格线,还不如趁这大好时光谈一场恋爱。可是那么多成绩好长得帅的同学她看不上,偏偏对我有点意思。她应该有她的想法,做事要实际点,不是她看上谁,谁就跟她好。高的不成,那就选个低的。

    可她谈恋爱和学习一样不上心。我知道她心里同时想着两个人,但犹豫不决应该选择哪一个,因为她将来是要去大城市生活的,需要找一个可以帮助她实现梦想的男人。也许是因为她长得还不错,对于这种脚踩两只船的行为,我居然都能容忍,倒不是我心胸宽广,而是她从来没有明确提出要跟我谈恋爱。她曾经问我是不是一只“潜力股”,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一个潜力股,如果我去不了大城市,跟她就不会有什么结果。

    后来我考上了高中,她经常给我写信。高中的学习生活比初中更枯燥无味,每天从宿舍到教室,从教室到宿舍。偶尔去一下后山,那里有很多勤奋的同学,也有很多勤奋谈恋爱的鸳鸯。我虽然没有女朋友,但能被一个女孩惦记,也是好的。她在信中告诉我她的生活状态,工作有多辛苦,还鼓励我好好读书。我不知道她是纯粹对我表示关心,还是觉得我能考上大学,将来可以带她去大城市。

    遗憾的是,我高考落榜了,从那以后,我们联系得就越来越少。我是能理解的,作为一个现实主义者,何必在没有希望的事上浪费时间,何必在一个“垃圾股”上浪费感情。再后来,听说她嫁人了,在一个不大也不小的城市定了居。她老公是本地人,公公婆婆是做什么大工程的。这或许是一个农村女孩出人头地的最快捷径。她好像不再向往大城市了,我看到她经常在□□空间里发照片,旅游、美妆美食,花花草草,生活丰富而惬意,她给那家人生了一儿一女。

    我不太了解全职太太的生活,或许很滋润,或许很无聊。每天将孩子送到学校,就愁着如何打发富得流油的时间。人是感情动物,需要社交,需要自己的圈子,这圈子也不能总是麻将棋牌。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想。因为我知道咏梅生了老二后没几年,就开始学着做生意了。那时已经有了微信,这些信息几乎每天都在朋友圈里散发着浓厚的商业气息。咏梅开了一间铺子,卖点小饰品,在当时还是很流行的,很多女孩子还是更喜欢逛实体店,可以将那些小物件戴在身上,在镜子前比划一下。不知道是不是仅仅为了打发时间,咏梅没有把多少心思花在创业上,反正这点营生对他们的家庭来说,无关宏旨。每天门前冷落鞍马稀,正好听说股市非常火爆,咏梅的心思就转到了股票上。这事也是她通过朋友圈透露的。

    有一天,咏梅给我发了个信息,问我有没有在炒股?我跟她说自己对股票这东西没有兴趣,那种过山车的感觉,心脏承受不了,再说我也没听说身边有什么人通过炒股发家致富。我看她在朋友圈发的一上一下的曲线图,就跟看一群人为抢一个球,拼得你死我活的足球场一样没有兴趣。

    她说一开始是赚钱的,有日进斗金的感觉,仿佛伸手就能抓到想要的一切。可好梦容易醒,她梦到了家乡,梦到了一片绿油油的棉花地。她从梦中惊醒,睁眼一看,发现自己买的股票都绿了。明明是股票绿了,可她老公偏说是他绿了。就这样,她不仅被扫地出门,丢了幸福美满的婚姻,还她把理应分到的财产都送给了A股里的庄家。

    咏梅初中毕业后,没做几年工,跟社会还不是很熟,就匆匆地嫁了人。后来就相夫教子,在四方桌上码了几年的“长城”,再后来就创业、炒股,最后落得孤家寡人。

    蓦然回首,已是不惑之年,可她别说不惑了,甚至都没来得及缓过神。身无一技之长,口袋空空如也,她当年一心要奔大城市的理想,恐怕是很难实现了。无奈又回到了小县城,与自己的老家一江之隔,在她心里仿佛离得很远很远。它不仅是理想与现实的距离,还有曾经与现在的距离。她出嫁的时候,已经将户口迁到外省,现在连岛民都做不了。

    她说我虽然没有富贵,但有美满的家庭,生活平淡而和谐。听上去好像有点羡慕我,或者是对她曾经的判断下了一个结论。我想说,人生世事无常。曾经她也是众人羡慕的对象,不仅长得好看,又住进了富人的院落,有一双健康漂亮的儿女,把青春挥洒得像大片大片的油菜花。

    可往事如烟,一开始浓烈,飘着飘着,就消失在空气中。这让我想起叔本华的一句名言:生命是一团欲望,欲望不能满足便痛苦,满足便无聊,人生就在痛苦和无聊之间摇摆。

    我重新坐下,放下电话,说:“哎呀,你这几年待在家里,是把自己培养成一个哲学家了,涉及面很广啊。”

    “得得,”青云有点急了,“你别打趣我,你要是在这里待上几年,可能比我研究得还多,如来佛祖都能给研究出来。”

    正要继续跟青云闲扯,大妈在菜园子里喊,让青云送一把剪刀过去,摘些青菜。

    青云站起身,说:“你坐会儿。”

    我也站起身,走进青云的书房。青云闲暇之余,基本就泡在他的书房里,这是他的精神世界,如同神像一样虚无的精神世界,在农村,它奢侈得毫无用处。

    桌子上摆着一本记事本,青云应该不介意我翻来看看,我能感受到他无人可以对话的孤独。释放的最好办法就是与人倾诉,在邓斌消失之后,能说说心里话的,恐怕只有我了。

    记事本的首页,有一首现代诗:

    《远方》

    我们如此向往远方

    装满激情背起行囊

    不知道前方等待我们的是什么

    依然要勇敢地抬起腿

    做一匹只桀骜不驯的烈马

    渡过长江翻过重峦叠嶂

    你是一只白天鹅

    满心欢喜地展开翅膀

    穿过丛林冲上云霄

    我们一起穿过风雨和迷茫

    这里繁花似锦 灯火辉煌

    满眼的高楼大厦 车来车往

    我们拽紧缰绳昂首向前迎风击浪

    刹那间一个黑影一声巨响

    殷红的花你雪白的羽裳

    我变成了一只麻雀 躲在角落

    溅起的水花和泥泞打在我的脸上

    我说走吧

    你是否还记得彼此曾经的模样

    我捡起小屋里的怅惘装进口袋

    又背起行囊 回到故乡岛上

    而你却没拉住我的手

    转头去了遥远的地方

    X年X月X日

    从落款的时间来看,是半年前写的,那时洪霞已去世好几年了。

    听到青云的脚步声,我放下记事本。他看了我一眼,拿起记事本,放进书架。

    青云说:“我锄头还没修好。”说着便走了出去。

    我也跟了出去,对青云说:“青云哥,记得你说过,你是洪霞的眼睛,你可要保护好她的眼睛。”

    青云伸手抓住我的肩膀,说:“好兄弟,放心,我会的!”

    我离开青云的家,站在地头,我觉得这时候应该来支烟,我将两手插进口袋东摸西摸,可惜没有。算了,趁四下无人,我吼几嗓子:

    青春的花开花谢

    让我疲惫却不后悔

    四季的雨飞雪飞

    让我心醉却不堪憔悴

    轻轻的风轻轻的梦轻轻的晨晨昏昏

    淡淡的云淡淡的泪淡淡的年年岁岁

    ……

    四十三

    父亲虽然年纪那么大,但曾经编制芦席练就的那双手,还是那么精巧。砌墙盖瓦,也是轻车熟路。他会的东西远不止这些,夸张点说,除了自己不能怀孕生孩子,其它的活都会。

    房子修好后,父亲本想再待个一两天,把屋前屋后的杂草铲铲。

    母亲说:“你现在铲它有什么用,春风一吹,又长出来。以后什么时候回来住,再铲也不迟啊。”

    父亲喃喃道:“以后?以后……”

    母亲其实也想多待几天,待一个月也行。但现实不允许啊。我要上班,她要帮我照料图图。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我家后面,有一个小房子。是政府给一个村民盖的,但那个村民去年去世了。

    这个人的一生很悲催。

    二十岁出头的时候,因为一个小口角,失手把一个人给打死了。要放到现在,是故意杀人还是过失致人死亡,还可以研究研究。那个时候,听说直接定了个故意杀人罪,不过由于对方也有过错,留了一条命。

    这一晃,就二十多年过去了。出来的时候,快五十岁了。想再融入这个社会,几乎是不可能的。

    政府将其列入五保户,给盖了一个小房子。他不干活,不与人交谈。每天要么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看电视、喝酒,要么出去找个没人的地方溜达溜达,过着与人隔绝的生活。

    这样的生活也没过几年。某天,突然被人发现,死在了床上。不知道是生了什么病还是自我了结,谁会去关心呢?

    一个也曾朝气蓬勃的汉子,就这么糊里糊涂地过完了自己的一生。

    他就是坤三。

    那座小房子,一直在那里,大门紧闭,窗户上的玻璃,被风雨吹打得残一块,裂一块。屋内透露出一股阴森的感觉,母亲路过时,从不敢靠近它。但它距离我家,也就三十多米。

    我也怕,但不知道怕什么。

    要不是父亲要修老屋,老家几天都待不下去,全都荒废了。有电但没水,只能从邻居家拎一点过来用。自来水我们家是早就通了,那年邻乡破圩后,通了电话通了自来水。就有人说,这圩破得好啊,因祸得福。这就是祸嘛,哪来的福。我们乡的政府为了堵住村民的嘴,也给通了自来水。

    农村的自来水不是按吨交费的,其实它属于福利工程的,每年象征性收点费用。按理讲,如果家中有人长期生活,按年交费是没有问题的,但如果长期在外,没用水,就不应该交费了。但承包自来水的那些人不这样认为。他们说,不管家里有没有人居住,不管你在外待了多少年,都要按年交费。

    这是没道理的嘛,一开始铺设管道的费用是政府出的,日常的供水成本也不高,直接从长江里抽,简单净化一下就行,当初开通的时候,每家也都交了开通费。家里没人住没用水,也没有什么维护费,凭什么还要年年交钱?

    但他们说规矩就是规矩,我说政府也没说是这个规矩啊。他说现在自来水承包给他们了,他们就定了这个规矩,要么把以前的钱都补上,要么一天也别想用,以后也别想用。我们家十年都没回来住过,为了开通几天,得补十年的钱。父亲唠叨说:这村子没法待了。

    也许是离开沙包地的人越来越多,孤守的人越来越少,交钱的人自然也越来越少,三瓜两枣的,赚不到钱了。

    第二天早晨,大妈来我家,手里拎着一个袋子,里面装了些辣椒、毛芋和红薯。跟我说:“自己种的,多了也吃不掉,不值钱。这些东西都能放个几天,带着吧,虽说城里都能买得到,我们不用化肥不用农药,跟粥一起煮,好吃的。”

    我跟大妈说:“谢谢!都是好东西,家乡的味道,外面买不来。”

    准备返程了。

    傍晚时分,我把车开到大伯家的路口,准备跟堂哥青云打个招呼。大妈远远地站在门口,喊着说:“别上来了,他们都走了,青云也去地里了,还没有回来。你们赶紧走吧,别错过了渡船!”

    四十四

    九月的天气,还是那么暴躁。一会晴,一会雨,一会又晴。

    我们回渡口的时候,选择了大坝上沿江的路。

    虽然不太宽,但几乎没人,没车,没大鹅,也没摇着尾巴的村霸。

    刚刚下了一场短暂的暴雨,空气中夹杂着青草和泥土的气息。但天空很明朗,只有几片白色的云朵,像棉花糖一样,悬在空中。

    透过挡风玻璃,能看到很远的地方。

    就像小时候,我喜欢在夏日的一场暴雨之后,跑到大坝上,看着远方的青山。那青山离得很远,但却异常清晰。就像在白纸上画出来的一样,轮廓非常分明。

    我一直不知道那些青山,身在何处。但我想,它们肯定比县城更远,山的那一边,应该有更大的城市。

    但如今的我,已没有了那份好奇心,去猜想比那青山更远的地方,是更大的城市,还是更高的山。

    车到渡口,已是傍晚。最后一班渡船还需要等一会。

    夕阳,悬在那座高压电线塔的旁边,一个很大的红色圆盘,将云层、山峦和树林,映得血红。它好像一动不动,沉静地注视着这人世间。这圆盘一半是火,一半是玉。那团火在微微颤动,射出万道光芒,将周围的云切成一层一层,一片一片。那是一种无法解释的力量,是一切生命的能量之源。慢慢的,圆盘的上端变成了金色,周围的云彩都燃烧了起来。那半块玉也越来越红,往群山中坠落,最后只剩下一个不规则的金块。突然,一道金光向我射来,打在了挡风玻璃上,我的眼前仿佛有一个黑色的圆点在跳跃,在移动。再定眼时,那束光,变成了一团火,将云团托起,烘烤。群山上的晚霞连成了一片,慢慢的,暗下来,只留下长长的沉寂的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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