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这个男人醒来,已经是几天后的事情了。
谢屿睁开双眼,第一眼看到的是摆在床边的桃花枝,和一块翠青色的玉牌。
谢屿刚醒来还感到有些头晕目眩,强撑着想要坐起来,又因为扯到腰间的伤口产生刺痛,激起一身冷汗。
他看着那已经半开的桃花枝,回想起来他闭上眼时所看见的女子的身影。
谢屿有了些记忆,迷迷糊糊中他感觉到有人在为他擦拭脸颊,可每次他想要睁开眼睛看看那人是谁就被一阵剧痛刺得继续晕过去。
谢屿感到有些头疼,晃了晃头。
那就是被那个女子救了起来,谢屿扶着头干笑了一声,没想到话本的剧情还能发生在他的身上。
谢屿拿起那块玉牌,皱了皱眉头,上面刻着一个“容”字。
他将玉牌放回,玉石与硬物的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
门外传来脚步声,木门咯吱一声,还有一道温柔至极的声音。
“是公子醒了吗?需要喝水吗?”
谢屿听到这个声音,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而刚刚说话的人却是察觉到他的动作匆忙过来。
蜡烛在火焰的吞噬下发出噼啪的声音,闪着明灭的光。匆匆进门的女子站定,她的影子被光亮映入屏风之上,流转的衣料裹着纤细的身姿。
两人之间相隔着屏风。
“你是谁?为何不露面?”
男人的声音冷冽,但还能听得出其中的微哑。
“这里是苏州林家,我是林家的养女,林华容。”女子的声音隔着屏风传来。
“至于为何不露面,只是因为相貌丑陋,是怕惊吓公子。”
华容相隔着屏风,昏黄烛光中她面带浅笑,将带着冰冷神情的眼睛隐没在阴影中。
她继续带着柔和音色说道:
“我在出门去桃花岭游玩时,偶然碰见公子身受重伤,并无过多清醒意识,于是便将公子救下。”
说到最后华容开始轻咳起来,谢屿看到女子如此动作,心中多少有了一些揣测。
华容声音弱了下去,只是仍然清晰:
“公子家在何处,可需要林家将你送回?”
谢屿回答道:“多谢,不必。我一时疏漏竟被歹人暗算。只是可能需要在此处多留一段时间,麻烦林家。”
“如此也好。桌上有汤药,是我亲自煎的。”可能是怕男人不相信,华容自我嘲笑道,“话说医者不能自医,公子可放心服用。”
未等谢屿回答,门口传来敲门声。
“哒哒哒——”
一人踏着慌乱的脚步踏入皇宫大殿,嘴里嘟囔着不好了不好了之类的话。
皇宫中歌舞升平,纸醉金迷。
坐在最上位的皇帝搂抱着美人,指挥着她往自己嘴中塞葡萄,喝酒喝得面红耳赤。
“报!”那人慌忙进入大殿之中,匆匆下跪。
坐在上位的男人毫不在意地继续调戏着怀中的美人,懒散地道:“说吧,什么事情?用得着这么着急?”
“那位在江南被人暗刺。”
如同一道惊雷,震得大殿中琴瑟声也渐渐停了下来。
“......什么?”
坐在高位上的人一听,眼睛一眯就把身边的美人推开,匆匆走下台阶。
谢世从高向低睨着报信的人,道:“死了吗?”
来报信的人有些战战兢兢摇头。
一见到那人摇头,谢世像是深感无趣,翻个白眼背过身子又要大喇喇往回走,摆手道:“没死,跟朕报什么告?”
“臣派人跟踪,见其被一女子救回。”报信的人连忙向前膝行几步继续道。
谢世挑起眉毛,眼神中带着些玩味,道:“哦?”
“那女子正是苏州林家前几年收养的养女。”
“苏州林家,”这四个字在谢世口中撵了一圈,又在脑袋里转了一圈,好像有些印象。于是点头让那人继续说下去,道:“那女子叫什么?”
“......叫林华容。”
林华容,华容……容。容?谢世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眼睛一转。
“他如今可还是在那府邸中养伤?”
“是的,臣的人去看时,见那床头还摆着个刻着容的玉牌。”
谢世眉毛拧起摸着下巴,轻嘶一声。
按照他皇叔那个作风,根本不可能在那里遇刺还能待那么久,早就该杀回京城。把罪魁祸首从中揪出来。
想来是美色误人,缠的他铁树开花,陷入温柔乡了吧?
也不怪他这么多年不结婚,听着外面的传说,就说他有个心中的白月光朱砂痣,也叫什么容。
恐怕是遇到了相似的女子,就被迷得不分东南西北了吧?
谢世越想越觉得合理。
“哎呦,我这个皇叔也是栽进去了!诶呦,哈哈哈哈哈!”
谢世开始大笑,笑着笑着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从几年前他的父皇因为旧伤复发撒手人寰,这天下甚至还未打稳根基,便交托在他的手里。谢世自己是因为年少管不了事了,大权便全然被他的好皇叔独揽。
真是可笑,如今落在他谢世头上的只不过是个只知享乐的皇帝名头罢了!
“天天骂我荒淫不务正事......哈哈哈!”谢世擦擦嘴角的酒渍,步子一转,咧嘴挥手让宫女们继续演奏。
琴瑟声续上刚刚中断的那一曲,嘈嘈切切,大珠小珠,将曲子推上激昂处。
“砰!”
谢世手中的酒杯被重重摔落在地,碎片飞溅。
“......我的好皇叔,那侄子就送你一份大礼吧!”
坐在榻上的谢屿打了个喷嚏,总感到有什么超出他意料的事情即将发生。
华容察觉到了,刚想要说什么,就被门外的敲门声打断了。
是小青的声音,被隔在门外有些沉闷。
“小姐,老爷找您。”
华容答应下来,转头看向谢屿,欠身轻声道:“公子好好休息,汤药记得喝。”
华容步履匆匆地走后,谢屿独自一人呆在静默的屋子之中。
苏州,林家。
谢屿摩挲着大拇指,他这次秘密出巡,没想到在回去的路途上遭人暗刺。
大抵又是朝堂上的那群老奸巨猾的老东西们。在京城就百般阻挠他推行新政,现在他来江南查处盐税官员,这些蠢东西居然还想出刺杀这一招。
谁知道这个林家是不是跟那群人一伙的。谢屿嗤笑一声。
他拿起那碗汤药,粽褐色的液体在瓷碗中泛起涟漪。谢屿手一倾就要倒在盆栽里。
“诶诶诶!你干嘛呢?!”少女清脆的声音炸响,带着些忿恼。
“我家小姐亲自给你配药煎药,你就这么倒掉?!果然不知好歹!”
谢屿的手停住,眼神幽幽地看向一直藏在门口刚刚才跳出来的小青。
小青从刚刚敲门后就被小姐安排在这里看着这个人,没想到这个不知死活的臭东西还敢倒掉小姐煎的药!
小青还要再骂,却被谢屿盯得后背冒冷汗。
小青壮着胆子上下牙一磨,火气又上来了。骂道:“还瞪我!我们林家要害你干嘛还救你?怎么不一看见你就拿马车把你压成死男人?”
小青越想越为小姐抱不平,嘴一扯叉腰继续道:“哼!别以为你长个好脸被小姐看上就无法无天,看我跟小姐告状你还能不能呆在这里!”
“老娘最讨厌这种狂妄的人了!”
谢屿:“......”
谢屿听到小青的发言呆愣几秒,而那边口出狂言的小青已经提着裙摆哒哒哒地跑走了。
边跑嘴里还骂着:“臭东西,看老娘让小姐给你好看……”
他沉默地看着手中的药碗,还是放回了桌子上。
小青跑在石子路上,追着前面已经走远的小姐。
“小姐!小姐!”
华容走在半路,听到后面小琴风风火火的跑上前来。
“那个臭男人不仅不喝药,还居然想要倒掉!”小青看到华容就开始噼里啪啦倒豆子,华容一听,基本上都是关于谢屿的坏话。
“小姐一定要给他一点颜色看看,才能让他分清大小王……”
“知道了,他药不喝也没事,那是止痛的。”华容淡淡开口。
小青要骂的话还停在嘴边,下一句还没说出来,就听到华容继续道:
“从现在到明天药炉都还有别的用处。倘若他倒掉了,我也不可能再给他在煎一碗了。”
华容说完,向小青点点头,继续向大厅走去。
小青的嘴巴张成O型,赶紧跟上华容。
止痛药?那她刚刚就不应该跳出来,就应该让那死东西别喝,痛死他!小青心中暗爽。
华容与小青穿过庭院,打更的人已经打了三更,而前厅还是灯火通明。
华容提裙跨入厅堂,想着坐在正中间的男人换到父亲
原先看着面色有些焦急的中年男人,放下手中的茶杯也站起身来,道:“公主。”
华容低下头行礼,声音重了些:“父亲。”
林父叹了口气,自从华容被送到林家,隐藏在此就一直坚持叫他父亲。
为了掩人耳目,林家也只能说是从乡下接来了一位养女来养。
“容儿,近些日子可还好?在衣食住行上有没有什么缺的?”林父还在绕弯子,想要调节这场谈话的气氛。
华容平静地看着林父,直接道:“父亲,有什么事情请直说吧。”
林父握手成拳放在胸前,轻咳一声,酝酿了一会才道:“我知道你前几天从桃花岭救了一个人,我听小厮说那人衣着不凡,再加上最近那位来江南巡视......”
“对,就是他谢屿。谢安澜。”华容直接承认道。
华容没有想过要瞒着林父,从林父拼死将她从混乱中救出,再到为她隐瞒身份。在这一切变故中,林父无疑是这个世界上最值得她信任的人。
林父在听到华容的回答后的神情更加复杂了,他清楚公主向来做出的决定是没有人能够阻止的。而如今她却救下这位权势滔天的摄政王,他几乎能猜到公主接下来要做什么。
林父受先皇的嘱托要好好照顾公主,如今却要去看她跳这个火坑么?
林父的手指摩挲着茶盏边缘,青瓷上映出他紧锁的眉头,言辞委婉:“容儿,江南的春水能养人,也能溺人。若要搅动这潭水……你我皆是浮萍。”
他望向华容——华容立在灯影之中,眉眼柔和却透出不卑不亢的神色来。
“女儿知道,可女儿无法停手。”
林父听到这个回答,攥紧了手。
“容儿,你可知那人的手段?若是如此,你的处境必然在水火之中。”林父激动起来,嗓音颤抖,“一旦东窗事发,活着兴许会比死了更艰难。”
一时寂静。
须臾,华容轻笑一声,烛火在她的眼中跳动:“父亲,我早已是死过一回的人了。”
华容的这一句话,几乎是打破了平静,却又让整个的氛围陷入凝滞之中。
华容知道自己就像一个被困在迷宫中的人,她始终在寻找出口。痛苦是她的土壤,不甘从中生长。她渴望一场淋漓尽致的雨浇熄她的火焰。
不止要熄灭,还是要更多的东西。
如今,这个出口,这场雨,就在她的面前。她一定要,她必须要。
林父叹了一口气,也是,毕竟按照公主的性格,如此强行让她停止前行的脚步,犹如螳臂当车。
“父亲不必过多担忧。”
华容开了口,从袖中拿出一物来放在林父面前。
那是块巴掌大的玄铁令牌,形似收拢的鹰翼。
林父眯着眼睛辨认了一会,认清是什么东西之后他的动作一顿,眼中闪过难以掩饰的惊讶,道:“这是……云翎卫?”
“我以为……”
天下尽知,云翎守,罗影攻。二者得兼,权力便运于鼓掌之中。
林父心中的诧异已经到了难以言说的地步,这云翎卫的令牌与罗影骑的令牌本该在宫变时就被当今皇室夺走,如今其一却完好的在华容的手上!
“是的,”华容点头,“若是有那一天,他们会拼死保护林家的。”
“这怎么可以!”林父语气严厉起来,“这本该是保护……”
华容摇摇头,继续道:“令牌在何处,他们便听谁的话。哪有什么本该不本该。”
林父还要推辞,华容向后退一步,道:“父亲,收下吧。”
“父亲。”
林父眼中满是挣扎和无奈,嘴唇微微动了动。话在唇边彷徨了一会,咽了下去。
“知道了,想做什么尽管去做吧,林家永远会在你的后面替你铺路的。”
在之后的一天,打更的梆子响过之后,林府家前的狗突然狂吠起来。
华容推开窗,见远处长街火光如龙,马蹄声踏碎了夜晚的宁静。
小青跌跌撞撞冲进门:“小姐!官兵,是官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