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榻上,许恒沉沉睡去,浓重的酒气掩盖住他身上清冽的气息,形成一种既矛盾而又让人安心的味道。淡月轻手轻脚地为他倒了一杯温水,仔细试了试温度,确保不会太凉,而后放在床头的矮几上。
入暮许久,自己喝了汤药后却毫无睡意。她坐在窗边的木椅上,拢了拢衣衫。她面对着外头那轮孤寂的明月,眉头微蹙。
依照许恒所述,那第一批上岛的八个人,是在起义失败后离奇失踪的。而画师封启守护的秘密,竟然是他的父亲。他的父亲曾是那八人之一,虽下了葬,却是为了掩人耳目。
封启的父亲,还活着!
这个消息,让原本迷茫的二人开始有了转机。她推测,若是那人知晓的秘密足够庞大,或可将人带走,成为一名最有力的证人。但是……出去的路又真的能一帆风顺吗?
淡月的眼里突然涌现出那日海啸之景,惊得她连忙闭上眼睛。再次睁开之时,远处山峰之上,除了那轮安静的弯月,什么都没有。
又在自己吓自己了……
时间,只剩下最后两天了。她这一场病,生生耗去高贵的三日。接下来,他们不仅需要设法攻克封启,寻到他的父亲。另一边,青墨还需要确保船只运作顺利,还要潜入危险四伏的地底。
任何一环出了差错,他们都将万劫不复。
“这样不行……”她不禁呢喃出声,“我必须把方方面面都想到。”
辰时青墨会前来,在此之前,她必须完成要给他的东西。时间已经容不得她再去考虑了,她起身走到桌案前,铺开纸张,同时端来一碗清水,以指尖轻点,而后在纸上快速勾勒起来。
那些被水痕浸湿过的地方,慢慢风干,竟真的呈现出一种类似山川之势的感觉,若是仔细看,便能辨认出那是一张地下陵墓的地图。
接着,她又换了一根最纤细的狼毫笔,蘸取浓墨,在另一张纸上细细描绘。
时间嘀嗒流逝,她的手劲儿依然不减。很快,纸上出现一位女子的容颜,眉若远山,目似秋波,五官都带着一股温柔的弧度,美得摄人心魄。那眉眼,与淡月有着八分相似,却更添上几分英气之感。
那是她凭借着记忆,描绘出的母亲小像。
落笔,她仔细地将画放在窗边风干,自己则又坐回窗口,细细沉思着。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天际已经露出白色,屋内的烛火跃动了一个晚上。整整一夜,她未曾合眼。
许恒倒是睡得安稳,许是昨日的酒力和连日疲惫让他睡得沉了些。
“快到时间了。”淡月起身活动了一下因为久坐而僵硬的腰背和手腕。她来到床边,为夜里翻起被子的许恒重新掖好被角,她的手划过他的脸颊,温热的触感传来,让淡月的眼里多了一分心疼。
院外,空气清冷得很。青墨已经早早到地方等候了,见到她出来,立刻上前将手里的食盒递出。
“郡……嫂子,”他意识到赶快改口,年轻人略显笨拙的关切露出,“我买了一些早点,都是粥和汤水,对您比较好。”
淡月看着他被晨露微微打湿的肩头,心中一暖,接过轻声道:“有心了。”
她没有耽搁,直接将手中那幅母亲的画像递给青墨,神色凝重:“青墨,你看仔细。这便是你要寻找之人。若在地下见到与她容貌相似者,无论……是何种形态,务必第一时间告知我。”
她的声音,最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接着,她又将那张地图铺开,虽然粗糙,但关键方位和可能的路径依稀可辨。
“我曾去过的地方,已经用墨水画了记号,其他地方虽是推测的,倒也有迹可循。特别要注意有颜色标注的位置,那处守卫最多。”
少年目光锐利地点点头,很努力地在将地图牢记于心。
“地下区域庞大,守卫森严,你独自潜入如同大海捞针,且极易暴露。”淡月语速略快,却十分清晰,“我有一计。你可去寻墨大夫,他是林文渊大人推荐的医者,时常需要进入地下为一些重要人物诊治。你可扮作他新招的药童小厮,借运送药材或协助问诊之名进入。此法虽不能让你随意走动,但胜在一日一出,行动相对自由,不易惹人生疑。”
她顿了顿,压低声音:“时间有限,你每一次进入,都必须目标明确,抓准时机。我会将守卫轮岗的间隙、几条主要通道的巡查规律告知你,你务必牢记。”
淡月事无巨细,将能想到的风险与应对之策一一传授。尤其提醒青墨,要注意那一位青衣侍者,他权势不小,且心狠手辣。若是相遇,切记装作口不能言,少说少错,多说必错。
青墨听得极其认真,信誓旦旦道:“嫂子放心,青墨记下了!”
她瞧着少年那副了然于胸的模样,和那个年纪独有的勇气,她有些不忍。想了一个晚上,她也不知这样安排,究竟是对还是错。
“至于检查船只之事,”青墨主动道,“我安排了两位绝对信得过的朋友!他们会陪同嫂子一起去渡口,他们对船只结构熟悉,人也很机灵,您放心,有我在,错不了!”
送走青墨,她也必须动身了。今日,她无论如何都要亲自去渡口看上一眼。
回到屋内,许恒仍旧未醒,她本想留下字条便动身,谁知迎来了更大的“阻碍”。
“姐姐!你身子还没好利索,怎么能出门呢?爹爹说了要静养!”阿芝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和清粥小菜,堵在门口,小脸上满是担忧和不赞同,絮絮叨叨的如同一个小管家婆。
淡月无奈,只得耐心解释自己感觉已好了许多,只是出去透透气。可阿芝根本不听,坚持要她喝完药、用完早饭,再去床上休息。
眼看着时间一点点流逝,淡月心中焦急坏了,面上却不敢显露半分,她顺从地喝了药,还吃下了粥,眼眸落在院内那抹金黄的光亮下。
她走了出来,坐到院中躺椅上,佯装闭目养神,沐浴在逐渐温暖的阳光下。
见她没有乱跑,阿芝也没说什么,只是搬了张椅子在她身旁坐下。看似是守候,实则是监督。
许是天意。
没过多久,隔壁巷子就传来一阵阵呼喊,好像是谁家的工匠不慎受伤,急需大夫。阿芝看着她犹豫半天,但到底是医者仁心,走的时候再三叮嘱她千万要好好休息。
淡月笑得开怀,很爽快就应下了,随着阿芝的身影越跑越远,她只道机会来了!
刻不容缓,她立刻起身,动作利落地换上一身轻便的衣裙。还不忘手书纸条,放在许恒的枕头旁边。
【我去渡口检查船只情况,片刻便会,勿念。——月儿】
渡口海风猎猎,空气中弥漫着的那股味道,让淡月记忆犹新。
两名皮肤黝黑的年轻汉子早已等候多时,见到她,立刻迎了上来,态度恭敬却不卑不亢,抱拳行礼:“嫂子!”
淡月微微颔首,心知这便是青墨的安排,只不过这两人显然不清楚她的真实身份。
那小伙子,年纪轻轻就有如此胆色,未来,或许必成大器。
二人叽叽喳喳地一路上都在介绍着自己。
他们是亲兄弟,个高一些的名唤阿山,是哥哥。个矮一些的名唤阿海,是胞弟。他们二人在此干些打杂的散工,是跟随家人一同来的,只是家人走得早,他们也没落下继承的权利。这地方只有捕鱼这类苦活计没人愿意干,他们也就因此能在此处落脚,还学了一身关于船只的本事。
“夫人您来了!小的已备好上等的茶点,您有何吩咐尽管说,这船保证给您收拾得妥妥当当,宽敞舒适……”
负责督造船只的工头见到她来了,一脸谄媚的笑容,就连说话都是点头哈腰的。
那日她大闹行宫之后,自己的身份竟然没有被宣扬出去,很显然是有人在背后刻意压下的。不过越是这样,她的处境便越是安全的。因为此地和内陆大不相同,就连治理的事宜都和内陆不同,也就是说,她的身份或许对于此地人们来说,不过只是一种词汇罢了。若是这地方的主人想隔离外界,她的身份,则是最好的杀鸡儆猴。
看来,景王对她或还有一丝仁慈。
“不必。”淡月抬手打断,目光清冷地扫过船体,“我只要安全。”
没想到,短短几日,这艘船竟已经准备得七七八八。不过看着外观,应是已经使用过的,不过也是,让他们五日便造好一艘能够行驶千里的船只,多少有些强人所难了。
她带着人径直走向船坞深处,“带我看船底、龙骨、舵舱,所有关键结构。”
工头脸色微变,却不敢违逆。
查验伊始,淡月便察觉异样。她指尖抚过船底几块木板的接缝,触感有细微差别。
“这几块木板,更换过?”
工头额头沁汗,强笑道:“夫人好眼力!前些日子不小心磕碰,换了新料,都是上好的柚木……”
“是吗?”
那一记眼神杀,怕是工头要噩梦好几日。
随着更深入底舱,她注意到靠近龙骨的一处角落,堆积的备用缆绳看似杂乱,却巧妙地掩盖了下方的舱板。
她示意阿海将其移开。
就在缆绳移开的瞬间,她发现,舱板边缘有一小片非常不起眼,却与周围木质色泽略有差异的漆痕。形状异常的规整,像是什么东西反复摩擦留下的印记。
淡月没有声张,只是暗自记下,而后继续查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