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至压舱石区域,淡月突然驻足:“把这些石头搬开几块。”
工头急忙上前劝阻,声音发紧。“夫人!这可使不得!压舱石动不得,会影响航行稳定!”
“搬开!”淡月语气斩钉截铁,“我要亲眼看看龙骨与船底的接合处。”
见她执意如此,工头却搬出了范统领的名讳:“您来之前呀,范统领都仔仔细细地从头到尾检查过了,这压舱石更是当着她的面放上的,您大可放心~”
下层人毕竟是下层人,总以为自己承接了范统领亲自下发的活儿,就好像了不得了一般。他人或只告诉了工头,她的来意,却未曾道明其中利害。
淡月冷哼一声,不再理会,只是眼眸扫过阿山和阿海。
他们二人没有迟疑,立刻上前动手,工头身后带着的工人见状冲上来阻挠。淡月也没惯着他们,一改方才的礼貌态度,对着那二人就是一人一巴掌。
火辣辣的巴掌打在脸上,工人应声而跪。要知道,工头掌握着他们的钱财,得罪不起。可眼前这位,或是掌握着他们的命脉,也是万万不敢造次的。
随后,她看向工头的那一眼,充满着郡主威仪。
那一瞬间,工头仿佛懂了为什么这活肥美无比,却没有一人敢接。他本还以为自己捡了个大便宜,没想到的是,这怕不是一个天大的麻烦。
双方僵持不下,还是工头先认了栽。他主动退让一步,阿山和阿海见状继续上前将沉重的青石板一块块移开,露出底部潮湿的舱板和粗壮的龙骨主结构。
淡月蹲下仔细查看,她伸出指尖,在龙骨与船板接缝处轻轻敲击,仔细聆听着回荡而来的声响。
声音沉闷……
唯有一处,回声略显空灵。
她再用指甲划过接缝边缘,竟勾出几丝新鲜的木屑?!
阿山和阿海见状,也蹲下身查看着,纷纷露出惊诧之色。
要知道,对于船只来说,此处是承担风浪最重要的地方。榫卯结合若不够紧密,一旦遇到大的颠簸,应力集中于此,船只必裂无疑。
淡月缓缓起身,她没有看向后方,只是用几乎逼迫的低沉声音说道:“龙骨你们也敢动手脚,看来真的是活得不耐烦了。”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去。
工头发愣一瞬,赶紧跌跌撞撞地跟了上去,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夫人饶命!这都是小的一时疏忽……可能……可能是底下的人没检查仔细,近日来了许多生面孔,肯定是他们蠢笨……”
“够了!”淡月喝止他,心中已然明了。这船不仅有问题,而且是被精心设计成能在特定情况下意外解体的死亡陷阱。
殊不知,此前那些已经远去的船只,是否也遭遇了同样的惨剧。
她没有理会跪地求饶的工头,衣袂翻飞间已转身直奔行宫。
“嗡——”
随着一声绵长又沉重的声响,她径直从行宫大门走了进去,惊得两侧守卫猝不及防。
范眉正斜倚在虎皮座上把玩着匕首,见来人是她,挑眉冷笑:"郡主今日倒是好兴致……"
话音未落,淡月已疾步上前,扬手——
“啪!”
一记清脆的耳光响彻厅堂。
范眉偏着头,散落的发丝遮住她瞬间阴鸷的眼神。她缓缓抬手抚过红肿的脸颊,突然低笑出声:“郡主这是第几次对我动手了?”
淡月不理会她的说法,只是眼神似冰锥一般,仿若下一瞬便能刺穿一个人的心脏。
可范眉也不是省油的灯,今时不同往日。她站起身,步步逼近,“您是不是总觉得,这郡主的头衔在哪儿都管用?可惜啊……”
她的反应,不对劲!
淡月心中咯噔一声,不自觉地后退半步,却还是被范眉抢先一步捏住下颌。她俯身贴近,朱唇几乎擦过淡月的耳垂:“在这儿,您得按我的规矩来。“
而后,范眉突然扬声喝道:“把东西抬上来!”
四名壮汉应声抬进那截断裂的龙骨,“咚”地砸在两人中间。
“看清楚了吗?”范眉用鞋尖踢了踢木材断面,“这样的船,妾身给您准备了十艘。您要是敢坐——尽管去试试能不能活着靠岸。”
她为何近日性情如此变化?
淡月舞动的眼眸有些不解。
“不是想见我上头那人吗?”范眉一把扯过她,望向远处海平面冷笑着继续道:“喏。他此刻正在五十里外的海船上议事,您要是游得过去,尽管去告状。我也想看看,那位大人究竟是保你,还是杀你。”
淡月侧头,挣扎开她的手,下颚处已经绯红一片。她气恼地看着对方,心间混乱不堪,但她在强行梳理思绪。
二人之间的博弈,若是一方先卸下阵来,必定会输。
且无论此人为何变化如此之快,单从她没有动手伤害自己这一点,便可以判断,景王要留她的命。
她选择不动声色地盯着范眉,眼中的怒意尽显。
范眉看她这般,果然很是得意起来。她轻笑起来,转过身击掌三声,厅堂四角顿时出现数名守卫。
“送客。”
简单二字,却已经奠定了输赢。
淡月的小手蜷成拳头,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走出去的每一步,都在强撑着不去低头。
檐角风铃轻响,范眉低头轻语,眼神只是落在地面之上,“去给爷传话,就说,范眉不辱使命。”
角落处,一个只露出半个身子黑色身影瞬间消失在黑暗之中。
淡月回到小院,她轻手合上院门,后背抵在微凉的门板上,方才在范眉那里强撑的气势霎时消散,只余下满身疲惫。就在她闭眼平复呼吸的间隙,巷口传来了阿芝哼着小调的轻快脚步声。
不好!
来不及多想,淡月三步并作一步奔向院中的躺椅,侧身卧倒上去,拉过薄毯胡乱盖在身上,再闭上了眼睛。整个过程一气呵成,除去气息有些不稳外,倒是看不出什么破绽。
“吱呀——”院门被推开。
轻落的脚步一点点靠近,淡月的心里紧张坏了,她可太怕这位小管家的唠叨,简直比父亲对自己的教诲有过之无不及。
“怎么又睡在外头了?”担忧的声音轻轻响起,“虽说日头暖和,可这傍晚起了风,万一再染上寒气可怎么是好……”
感觉到薄毯被仔细地掖好,淡月睫毛微颤,恰合时宜的苏醒过来,还带着几分疲惫化作的倦意,她揉了揉额角,还未出声。
“姐姐醒啦?”阿芝立刻凑过来,小脸上满是关切,“正好,药煎好了,您趁热喝。”
她转身端来一个白瓷碗,浓黑的药汁上飘散着难以忽视的苦涩。
淡月轻叹一声。
这些天她日日与汤药为伴,嘴里时常苦涩得很,再喝下去,怕是汤药真的要成了她的噩梦了。
见她有些犹豫,阿芝侧身从袖中摸出一个小油纸包来,她晃了晃油纸包,俏皮地道:“姐姐只要乖乖喝药,这里头的糖就是你的啦!”
闻言,淡月扑哧笑了出来。
这孩子,还当她是个少女哄呢。
不过……她倒是真的想吃颗糖了……
捏鼻,屏息,一口气灌下。
油纸包及时被打开,露出里面的糖果。
是饴糖……
淡月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恍惚间,她仿佛回到了王府的回廊下,穿着常服的父亲,也是这般,在她皱着张小脸不肯喝药时,变着法地掏出各种精巧的糖果蜜饯,耐心哄着,待她捏着鼻子灌下那碗苦汁子,便会将最甜的一颗小心翼翼塞进她嘴里,笑着看她被甜得眯起眼。
往昔的温暖与此刻身处孤岛,前途未卜的现实交织在一起,让她鼻尖发酸。
饴糖落入唇中,甜意瞬间在口腔中弥漫开来,霸道地驱散了极苦的药汁。
“我今日要先回去了,方才隔壁巷子的老张头走了,我得先去收拾行头,等爹爹回来一起过去一趟。”提到此处,阿芝有些落寞,“白事不请自来……对了!姐姐千万不要去,那地方阴气重,你的病没好,什么伤风的地方都不要去沾染!”
说完,阿芝收拾好东西就离开了。
小院瞬间变得寂静下来,她一个人默默用铲子除去院中石路的积雪,边铲边思索着。
范眉态度转变得如此之快,还有那艘明目张胆被动了手脚的船只。这些看上去,都像是有人授意。或许,从一开始给范眉的命令就是模糊的,目的是让他们知难而退。
也是,景伯伯……景王向来喜欢乖巧听话的女子。
眼下,她这边能做得不多,如今还只能被动地等待许恒和青墨带回新的消息再做定夺。
可是……这样不行。
积雪被整齐地扫在一起,她的心绪实在难平,索性再次攀上屋顶。
“呼——真是身子不爽利,连上来的步子都重了些。”她喘着粗气好不容易坐下来,锤了锤有些酸涩的腰。
日光洒在远方的青峰之上,似是将山峰环绕上一圈温暖的光边,两侧则是波光粼粼的湖面。几艘运送物资的船正慢悠悠地驶向码头,而那只为她准备的,被动过手脚的船,像一具沉默的死囚,孤零零地泊在近岸处,碍眼极了。
看着群山,看着大海,看着忙忙碌碌的人们,倒让她的心静了一些。
“这座山真是高啊,我坐在此处都望不见背后的样子。”她摇着头笑了笑,觉得人是真的渺小。
下一秒,她仿若明白了些什么,撑着身子站了起来。
“山这么高,那山的背后,又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