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诶哟,哥儿两口子怎么还不来,可等煞我了!”
“急什么,”武安侯周逡多年征战北境,皮肤是西北荒地一般的深褐色,但毕竟是书香世家出身,即使外表粗旷,行为举止依旧文雅稳重。
“你让傅氏好好照料凛儿,不必着急前来,这会儿又跟催命似的,让屋里屋外的人看笑话。”
侯夫人平氏二娘,论年龄只不过比周怀凛大了一两岁,可玉面老成,一双吊梢眼内写满了算计。
她闻言,端着茶讪笑起来:“侯爷体谅体谅我这个母亲,看到孩子成家了,心里难免高兴!”
平二娘正抬头,发现门外有个青衣小婢女,扶着知意堂门框探头探脑,她柳眉一皱,转头向周逡笑道:“侯爷,我去门外候着凛哥儿夫妇俩。”
她甫一出门,就恶狠狠瞪向那青衣婢女:“干什么冒冒失失的,不知道侯爷在吗!”
翠澄连忙低身谢罪:“大夫人息怒。我依着夫人的嘱咐,在曲园里里外外逛了一圈,果然在西花园最僻静的、连佣人都不怎么去的一处角落,见到了公子!”
翠澄起身,垂着眸子环视一周,才在平二娘耳边悄言:“凛哥儿步伐稳健,都不用他身边那个心腹伸手扶,走了几圈,连大气都不喘呢!”
“大夫人神机妙算,奴婢瞧着,公子果然不像是重病的!”
平二娘眼眸轱辘一转,露出几分得意:“我就说,周怀凛称是靠人参当归吊着一口气,但一年半了,就是只王八也该吊死了。他果然是装病!”
“没让人发现吧?”
翠澄笃定地摇摇头:“大夫人放心,我悄悄跟在他们身后,绝对没被发现!”
平二娘手中的宝相枝团扇轻摇慢拢,扇出花来:“哼,周怀凛这狐狸崽子何等精明,还不是被我抓住了把柄。”
“想当年我费劲心机把那个小贱妇塞进曲园,结果那贱妇是个没用的,半点消息都打听不出来,我不过催了她几次,她竟然白绫一捆,自缢了!”
翠澄攀着平二娘的话,连忙奉承:“现下公子娶了新娘子,不如我们使点手段,将那小娘子拉拢过来?”
“糊涂!”平二娘手上的团扇骤停,伴着尖利的嗓音很很砸向翠澄:“傅娘子是侯爷定的,焉知侯爷是不是知根知底,蓄意将她插到这曲园来的?偷鸡不成蚀把米,这后果你来担?”
平二娘见翠澄连声道歉的样子,翻了个白眼。
远处,周怀凛一行人的身影出现在曲径尽头,新入府的小娘子果真玉容娇柔,婷婷袅袅。
平二娘对着他们的身影,冷哼一声:“既然不是我们的人……还是早日除掉才好。
“凛哥儿来了,快让为娘看看……诶哟,这新媳妇可不是天上的仙子下凡来了,世上居然有如此标致的人物!”
傅溪亭看着疾步迎来的平二娘脸上一会儿惊喜,一会儿怜爱,一会儿又是感慨至极,心想大夫人表情未免太过丰富。
绀时的低语在耳边响起:“姑娘,今早上强支开我的,就是大夫人身边那两个!”
傅溪亭心中默默下了定论。大夫人,怕不是个会演戏,人前一套背后一套的。
但她面上依旧笑得恭敬又得体,让人挑不出错:“儿媳见过母亲,母亲万福。”
“好好好,”平二娘笑成了朵花:“既已入了我侯府,你放心,外面那些人再也欺不到你头上了!"
傅溪亭欠身奉茶,盈盈含笑。
平二娘正端着笑靥,却听闻身旁的翠澄不知天高地厚,贸贸然插话:"奴瞧着,小侯爷娶了亲,面色都好了不少呢!前些日子床都下不来,今日已经可以行走无碍了!"
"这儿哪有你说话的份!"平二娘连忙斥责。
一直闭口不言的周怀凛听了这话,缓缓抬起狭长的狐狸眼,目光落在翠澄身上上上下下打量,凌厉又阴狠,翠澄撑不住打了个寒战,这才发现自己说错了话。
"咦,"周怀凛在景邑的搀扶下徐徐起身,一步一步靠近翠澄,玉竹般修长的手指落在翠澄鬓旁,翠澄又羞又怕,不禁朝后缩了几步:"小、小侯爷?"
而周怀凛根本无暇顾及翠澄那东施效颦般的娇羞,只是从她的发髻上小心取下一片花瓣。
"这西府海棠,是圣上专赐我的名贵品种,全奉都只我曲园有。咳咳……”周怀凛停下来喘了几刻,抬眼更是刀剑般锋利:“母亲的贴身女使,为何会沾上西府海棠花瓣?"
"莫不是,在女使特意我府里四处闲逛,打探消息的?"
"什、什么?"
饶是平二娘这般七窍玲珑心,都不禁慌乱怔住。
她强撑着笑寻借口:"许是……曲园仆人们沾染上,再飘到了翠澄身上。哈哈哈一片花瓣而已,凛哥儿何必较真……"
"母亲,"周怀凛已缓缓走到平二娘身边,居高临下俯视着平二娘的眼睛。他声音不大,但气势震慑:"内院仆人不到外院来,您这个当家主母是最熟知不过了,怎么会突然愚钝了?"
平二娘又怒又怕,瞪着周怀凛,一时无言以对。
周怀凛轻咳了两声,喝了两口景邑递来的茶水,重新回位坐下:"今日在知意堂伺候的是谁?"
一个小婢女闻言跪在周怀凛面前:"回小侯爷,是奴婢。奴、奴婢从辰时就一直在堂上候着,从、从未离开。"
"哦,"周怀凛不急不慢地摆弄着茶盖,满堂一片寂静:"那你可曾看见,那个女使有没有出去过?"
"奴、奴婢……"小婢女抬头瞟了一眼平二娘要吃人般的面色,浑身发抖,此时周怀凛的声音劈头而下。
"老实说!别忘了,这是谁的园子,你的主子又是谁!"
“小侯爷息怒,仔细身体!”
周怀凛这才察觉自己刚才吼得中气实在过足,连忙又靠在景邑的胳膊上猛地咳嗽起来。
平二娘听出了他这话的暗射,气急败坏地指着他:"你、你……"
小婢女已然吓得涕泗横流:"出去过!从辰时起就是大夫人一人坐在堂上,那、那个女使,前脚刚回来,小侯爷你、你们后脚就来了!"
傅溪亭静静端茶垂首,将这一切听在耳中,心想周怀凛平日里要多震慑可怖,才让这小婢女觉得,得罪他比背弃当家大夫人更吓人。
平二娘的脑筋飞速转着,这会儿终于反应过来,冲上前一巴掌将翠澄扇倒在地,怒骂道:"你是个什么东西,我说怎么半天不见人影,原来是瞎逛去了?平日里给你点好处,你当自己是主子了?贱骨头!"
翠澄满脸不可置信地望着平二娘:"大、大夫人,明明……"
"凛哥儿,"平二娘赔着笑走到周怀凛面前:"这翠澄实在不像话,你说该如何处置?"
周怀凛纤长的手指捻起一块杏脯,缓缓放入口中,若无其事:"既如此,她管不了自己的双脚……咳咳……便将她腿上的骨头一一剔除干净,垂着两条绵软无力的腿,度过余生吧。"
"你、你说什么?"平二娘不可置信地看向周怀凛:"怎的、如此凶残?"
周怀凛微微一笑,苍白面容上划过一丝病娇般的邪魅:"母亲放心,我手下有一屠夫刀工一绝,在腿根开一小口,可将整条腿骨尽数抽出,干净利索,而且,绝不会叫那妇人失了性命。"
翠澄已然晕死过去。
"够了!"一直沉寂的周逡拍桌怒吼,目色沉沉:"你一个重病缠身之人,还在这里喊打喊杀、阴毒狠辣,是嫌自己活得太久吗!"
"父亲,"周怀凛转过头来,已然没有了刚刚的阴狠,傅溪亭惊异地发现,他眼中满是悲痛和哀怆:"您忘了?当初我的亲母亲和亲妹妹,不就在您的默许下,受如此酷刑的吗?"
陈年旧事被提起,周逡震惊过后,面色暗了又暗:"你!"
傅溪亭心下震惊,当年原先的侯夫人,也就是周怀凛的亲娘,和女儿一起牺牲在北境战场的事,她也曾在闺中听闻一二,此事发生不久,周怀凛就重病卧床不起了。
但现下不是想陈年旧事的时候,眼见着事态愈发不受控制,傅溪亭起身上前,将滞在原地的平二娘扶回坐椅。
"母亲,父亲,别动了气伤身。夫君今早刚同我说,只因他身子病弱无暇管事,曲园内的仆人都没了王法欺到主子头上去了,这就遇上了此恶毒妇人。"
"夫君一时心急才下此狠口,父亲说得也是,清净养病之地见不得血腥。"
"要我看,就将这妇人找个人牙子打发了,此生不得入奉都半步。"
"再者,"傅溪亭端端正正向平二娘行了礼:"我向母亲求个恩典,让我将这曲园内所有不忠心的仆人都打发了,还夫君一个清净,如何?"
平二娘知道傅溪亭是在给自己找台阶下,同时心里也明白,她的意思,是要将这些年所有插进曲园的眼线,都一一拔干净了。
另一边,周逡已经探身将傅溪亭扶起:"你是个好孩子。如今你是曲园的女主人,想如何打理,当然都是使得的!"
平二娘闻言,只得跟着应和。
终于将即将失控的事态压了下去,傅溪亭心中长舒了一口气,抬头,却发现周怀凛正沉沉望着自己,目光如鹰般尖锐,似要将自己看穿。
傅溪亭连忙别开了身。
翠澄很快就被拖去人牙子那里了,平二娘赔了夫人又折兵,还被周怀凛如此羞辱一番,脸上青青白白煞是热闹,不多时便称身子疲倦,要打道回府了。
临走前,还不忘嘲讽一道:"你嫁过来第一日,不仅让双亲等你前来请安,还瞧了你婆母这么长时间的笑话。你也曾是大家闺秀,可这礼仪还是欠缺的紧!"
傅溪亭只是垂首,笑得温顺:"婆母教训的是。"
侯府的马车伴随着平二娘的冷眼,扬长而去。
周怀凛垂眸,傅溪亭仍噙着微笑目送马车远去,一副温顺懦弱的样子。
周怀凛冷哼一声,拂袖离去:"软骨头。"
傅溪亭收起了脸上佯装的乖巧,望着他的的背影,低声嘟囔:"阎罗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