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二,宜婚嫁。
傅久安和张氏掏尽了身边银两,给傅溪亭做嫁妆,张氏更是偷偷熬了两夜,熬得眼睛都昏花了,赶出一些绣品卖了钱,才给傅溪亭添了一身好嫁衣。
武安侯府只派了顶再简陋不过的两人小轿来接。小侯爷自是不会来的,轿夫趾高气昂:“小侯爷病重,便请了只公鸡,替小侯爷接亲。”
自幼跟着傅溪亭的贴身侍女绀时,皱着眉头上前理论:"哪有家畜迎亲的道理?你们欺人……"
傅溪亭眼疾手快拦住:"好了绀时。"
轿夫眼见着傅溪亭是个好欺负的,又鼻孔朝天地讽刺道:“怎么,还当自己在国公府当大丫鬟呢?再说了,你家姑娘是去冲喜,难不成还得给你配齐了压轿丫头、八抬大轿?做梦!”
“你……!”绀时气得脸色发青。
经那一日傅久安掏心窝的教诲,一个“忍”字滴着血泪,已牢牢地刻在傅溪亭心里,她的性子也压了许多。
她并不理会轿夫的嘴脸,只是转身,撑出个明媚的笑容:“爹、娘,女儿要走了,你们多多保重。”
傅溪亭本就生了一副倾国倾城色,今日被大红喜服衬着,更显丰神冶丽、出水芙蓉,连刚刚还嘲讽着的轿夫,都望着出了神。
眼前如桃花般粉雕玉琢的傅溪亭却屈了膝,直直跪在了傅久安面前。
“昭昭,你、你这是做什么?”
“国公于我,既是父亲,又是恩师。”
傅溪亭终是没能忍住,泪水夺眶而出。她俯身结结实实磕了一个头,泪水落进土里,顷刻间又消失。
“养育之恩,没齿难忘。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几番哭别后,轿子终是摇摇晃晃上了路。
他们沉浸在离别之苦中,却没窥见街边巷子里一道目光从始至终注视着他们,寒光如刃。
周小侯爷身子病弱需要静养,侯府便专门在近郊为他辟了一处唤做曲园的院子,让他好好养着,这曲园不及傅溪亭原先住的国公府气派,却胜在幽静雅致。
成亲仪式何其简陋,堂上除了她这个冲喜新娘外,只有一众女使婆子看热闹。
傅溪亭和那只绑着大红花的公鸡大眼瞪小眼,拜堂的时候公鸡还打了一声嘹亮的鸣,惹得婆子们毫不避讳地哄堂大笑。
等这些荒唐的仪式终于走完,傅溪亭进了内院,才终于看到了周小侯爷,自己的郎君。
他静静躺在绛紫团云锦被中,皮肤白皙如凝脂一般,不知是因为虚弱,还是因为整日缠绵病榻不见天日。
周怀凛的贴身小厮景邑,轻声说道:"夫人,小侯爷刚喝了安神的药睡下了,睡前吩咐小人,让夫人自便。"
听闻他睡熟了,傅溪亭怀揣着几分羞涩几分好奇,又上前走了几步,端详起来。
这周小侯爷确实如传闻中一般异常俊俏。鼻梁如高山仰止,双眉若长剑入鬓,浓密如团扇一般的睫毛随着极轻的呼吸微微颤抖,他好看得这般脆弱,傅溪亭都不禁屏住了呼吸,生怕自己稍一动作,这榻上的人就会碎一般。
——难怪当年周小侯爷身体还康健时,傅溪亭的堂姐们,要为一张武安侯府的帖子大打出手,全然不顾情面。
绀时上前道:"姑娘要睡榻上吗?我给您铺床?"
傅溪亭还没法接受自己已是面前这个男人的妻子,同时她心里又惧怕,明日早上一醒来,身旁躺着的,已是具没了温度的尸体:"不了,我就在这桌上趴着凑合一夜吧。"
绀时连忙拉住她的衣袖:"桌子?那多硌得慌啊,不然还是……"
"没事,"傅溪亭拍了拍她的手:"如今我早已不是高门贵女了,往后受得苦还多着呢,不必那么娇贵。你也快下去歇息吧。"
待绀时走后,满屋寂静,周怀凛的呼吸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傅溪亭蹑手蹑脚上前,将耳朵凑到他鼻尖,确认人还有气儿,才放心下来。
还贴着喜字的烛火噼啪作响,和趴在桌上的傅溪亭两两相望。大仇未报、前途渺茫,自己一人在这侯府中守着还剩半条命的丈夫,该如何往上爬?
这一夜,她做了整宿的噩梦。一会儿梦到周小侯爷死了,自己成了被赶出门的寡妇;一会儿梦到新帝知晓了自己的身份,将她挂在西直门上亲生母亲的遗骨旁……
"侯府来人了?"
一道清厉的声音蓦地闯入梦境,傅溪亭猛然从噩梦中惊醒,抬头便对上一双寒若冰霜的眼睛。
——只见天光大亮,周怀凛已然醒了,正坐在榻侧,长发如瀑、丰神俊朗,此刻正居高临下地望着傅溪亭。
他的眼睛并不如傅溪亭肖想得那般柔弱,而是阴冷沉静,目光锋利得能割开冰雪。
景邑一边替周怀凛着装,一边答道:"是的公子,侯爷和侯夫人都在路上了,说是新婚第一日,公子再怎么病弱也得去堂上请个安才是。"
景邑顺着周怀凛的目光看去,见傅溪亭已然醒来,便恭敬道:"小夫人也醒了,还请快些洗漱,去堂上请安。"
傅溪亭懵懵然应了,扭头一看,竟已是旭日东升。
周怀凛咳了几声,在景邑的搀扶下徐徐起身,语气却依旧是冰冷得很:"既然她嫌这屋的床榻不好睡,那便将西院收拾出来,让她今日起就搬进去吧。"
满屋的女使俱是一愣,小侯爷的寝室在东院,如今要将傅溪亭迁到曲园另一端的西院,可见是成婚第一日,便嫌这新娘子,嫌到一面都不想见了。
傅溪亭有些脸热,想解释却不知该如何措辞:"我不是嫌……"
周怀凛已然打断了她:"景邑,今天天气不错,扶我去花园里走一圈,再去知意堂见父亲母亲。"
"好的公子。"
周怀凛爱竹至甚,园内遍植青竹,近日又是草长莺飞二月天,鲜艳花朵点缀在一片苍翠之中,景色宜人。
西花园偏僻,景邑见四下无人,悄悄递了个眼色,周怀凛会意,卸下了全身佯装的病态。
——曲园内所有人都认为周小侯爷病危,靠人参当归吊着那一口气。实际上他周怀凛身体康健根本没病,全靠着汤药造成的虚像,以及心思深沉、行为缜密,一年多了,都没让一个人看出他是在装病。
周怀凛畅快地松了口气,活动着周身筋骨,面色不悦:"昨夜那女人整晚都在梦中悲号,害得我一宿没睡好。"
"昨夜公子吃了南氏的汤药,面色与死人无异,许是傅姑娘见着,着实被吓到了。"
周怀凛此刻面色褪去了昨夜的惨白,可依旧是面如冠玉。
"公子,我瞧这傅家姑娘的确是生得貌美,不愧是奉都第一的美人!"
身旁的西府海棠开得甚好,娇娇俏俏。周怀凛抬手摘了一朵,端赏片刻后,长指交揉,方才还千姿百媚的海棠花便成了碎瓣,从纤长的指尖飘落而下。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戾气:"芙蓉粉面,最是杀人利器。半年前我那母亲精心挑选的冲喜夫人,不也是如琬似花?可那女子行凶未果,竟自戕了,反而让我落得个病煞神的名声,曲园再也无人问津。"
景邑在心中愤愤叹了口气。世态云多幻,人情雪易消,从前公子是无论到哪都被簇拥着的太阳,如今竟是一个能说话的都没有。
他慰藉道:"傅姑娘这门亲事是老侯爷定的,定不会像先前那毒妇人一般,心思狠辣!"
"就算是父亲定的,也要小心,还好找到了个机会,将她打发到西院里去了。"
周怀凛徐徐走着,半晌后又开口道:"东宫那边,可有回话了?"
景邑连忙凑身上前,在他耳边低语道:"太子殿下托人传了个口信,将在端午佳节于富春楼设私宴,宴请众诸位公子。”
“太子爷特意嘱托,如若小侯爷身体好转,务必赴宴同乐。"
周怀凛蓦然定住了脚步,眼中寒霜遍布,面色阴沉:"这一天终于要来了,不枉我佯装重病缠身,演了一年多的戏。"
随即他回头命道:"大事将成,节骨眼上切不能出事,务必不能让这园内第三个人知道!"
景邑连忙欠身:"放心公子。"
海棠漫漫,在他们背后,如云似霞的花树中,却有一个青色的身影,一闪即过。
"绀时,你怎么不叫我?"
傅溪亭一边仓促洗漱,一边紧着眉头责怪。
绀时的神情既委屈又愤恨:"姑娘,今晨我五更就醒了,想着成婚第一天不能贪睡。可我刚准备去叫姑娘,就来了两个我不认识的婆子,硬要说前厅人手不够要我去帮忙,我不愿去,她们就拿出侯爷侯夫人的命令压我,我、我就被她们强拖走了!"
傅溪亭眸子沉了沉:"看来是有人,第一天要给我们来个下马威呢。"
两人急匆匆出门,正撞上景邑搀着周怀凛,徐徐走来。
周怀凛咳得虚弱,景邑一边抚着他的背顺气,一边对傅溪亭道:"夫人,侯爷和侯夫人都在知意堂上坐着了,夫人一同前往吧。"
傅溪亭应了声好,见周怀凛走在前头,将自己视作空气,完全没有搭话的意思,便识趣地安静跟在后面。
初来侯府形单影孤,自己这个夫君便是唯一的靠山,没成想第一日就惹了嫌,还是忍耐着多多顺从他为好。
她心里这么想着,突然眼见前面的周怀凛没注意到廊下的矮阶,身体一歪眼看就要跌倒,她连忙上前扶了一把。
可下一秒,周怀凛却直接甩开了她的手,厉声喝道:"谁让你碰我的?!"
这一声声音并不低,从一个缠绵病榻的病秧子口中发出来确实有些令人错愕,周怀凛后知后觉,在众人惊恐的目光中假装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傅溪亭着实被吓了一跳,她实在不知道为什么周怀凛的反应如此之大。
难道真的……这么讨厌我?
傅溪亭连忙欠身:"小侯爷息怒,我……只是怕小侯爷摔着了。"
周怀凛看她楚楚可怜,不好再说什么,瞪了她一眼便转身走了。
待他转身,绀时连忙上前搀扶:"姑娘你没事吧?小侯爷这脾气,未免太吓人了。"
傅溪亭摇摇头,起身跟上,回想刚刚扶住周怀凛手臂的那一刻,心中起疑,不仅嘀咕道:"奇怪……"
"奇怪什么?"
周小侯爷三两天都不下床的人,应该四肢柔弱才对。可刚刚周怀凛甩自己手臂的这一下,确异常有力,甚至有几分习武之人的内力……
傅溪亭晃了晃脑袋。多半是自己想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