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冬末了,便是初春。
消融的冰雪并未有过多的停留,奔腾着赴往来年的更迭。那尚带凉意的春风无意侵袭了整座寒城,于是万物喧嚣着,携着千丝万缕的悲喜,跃进春的轮回。这红尘,生死交替,岁月难停。
初春的午后总是免去了不少嘈杂,行人大多裹着几件薄衣,奔走,匆忙。
人行道旁一棵尚未吐出绿意的老树边,倚靠着一位突兀的青年。于这般寒意未退的光景,他竟只着了一件单薄的背心。那衣服白得几近冬雪,以至寻不出一丝污垢。
他只是随意歪斜在老树上,目光被束缚于手中的手机屏幕,却引得多数过路人纷纷侧目。那些于他的纷杂言语,无关好坏,一一流入他耳,又随风飘散。
不过连眼皮也不愿抬一下,他抬脚离开此地,拐入不远处无人的巷口,接通已经响了好几声的电话。
于是那半死不活的脸上终是掠过一丝难言的生机,掺杂着隐晦的笑意:“哥,怎么了?”
电话那头,是一道低沉的男音,不难听出那一贯的沉稳里,初见雏形的焦急:“祁凤箫,现在马上离开你的住所,越远越好!”
青年不明所以,微蹙起眉:“我不在家,我在你公司附近。”
对面显然顿了一下,似是骂了一句脏,经秒的沉默后,传来被刻意压得极低的声音,蕴着不明显的怒意:“在哪里?!”
祁凤箫向后歪倒在死胡同的墙壁上,任凭那些脏泥污垢附上他极干净的白色背心。他轻轻呼出一口气,顺势放低了音调,似是怕惊扰电话那头的人,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老巷口呢。”
“等着,别动!”男人的愤怒即刻攀升,几乎溢出了手机听筒,不待祁凤箫再做出什么回应,已经匆匆挂断电话。
祁凤箫随手熄了手机屏,抱臂将整个重心放在了身后的墙上。他似乎总是疲倦的、脱力的,旁人总爱议论他为“走哪靠哪”,仿佛只是一具失去筋骨的行尸走肉。
他眯起眼睛,抬头凝望被胡同两壁拘束着的晴空。
初春是他难得喜欢的季节,他甚至是怀着几丝贪恋的,拥抱此刻有限的光景。云是浅淡的,裹着尚未沾染世俗红尘的新风,于无波无澜的碧空中翻涌。如此这般平凡,便是他愿用一生赴往的归处。
“祁凤箫!”
带着粗重喘息的呼唤堪堪拉回他潜入云边的思绪。微微垂首,那西装革履的男人便出现在他有限的视野里,顷刻间占据他的整个瞳眸。
祁凤箫的眉眼方覆上未展开的笑意,千言万语堵在干涩的喉间,尚未出口,来人却先一步拉过他垂在身侧的手,带着他头也不回地开始狂奔。
那男人身着厚重的西装,可牵引着他的那只手,却是刺骨冰凉。
祁凤箫眼错不眨地盯着身前人的后脑勺,看那被迎面袭来的春风随意拂乱的发丝,扬扬落落,潇洒肆意。
祁凤箫微微发怔,罕见地沉默着,不发一言,只是兀自加快了奔跑的脚步。
男人带着他拐过几个有些冷清的路口,那只与他相触的手未有一刻松动,反而愈发紧握。
他们直奔前方一家酒店,装修不算奢华,亦不简陋。
他们一前一后进了男人提前安排好的房间。男人使力甩上门,脱力般松了祁凤箫的手。
他们纷纷低下头,轻喘着气。
可直到那剧烈跳动的心脏重归于平静,也无人开口打破如潮水般涨来的死寂。
那莫名出现又久久徘徊于两人之间无形的压抑,趋之不去,竟是放肆叫嚣着融进了空气,贪婪吞噬着残留的温存。
祁凤箫的呼吸不可抑制地再次急促起来。只是在一霎那,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在那可怖的猜测成形之前,他的行动先于逻辑,将手抚上了那男人微微起伏的胸膛,企图借此扰乱纷杂的思绪:“柳郁,我们好久没做了吧?”
男人呼吸一窒,却是一把拍开他的手,愤怒的引线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逐渐烧成一把不可收拾的大火,几近燎原:“祁凤箫,别给我装傻。我他妈有没有跟你说过,别再去我的公司!为什么要自作主张?一次又一次!”
祁凤箫一惊,似是为了避开柳郁满是怒意和斥责的视线,颤抖着垂下了头,不再出声。
片刻,他复重新抬首,嘴角竟挂上了玩味的笑意,仿佛方才的委屈和害怕都只是用以应付的佯装:“我确实经常在你公司附近,可从来没有进去过吧?到底是我自作主张,还是你自作多情?”
最后几个字,他咬得极轻,几乎是用气息将它送了出来,仿佛只是朦胧良梦里不经意道出口的梦呓。
分秒间,柳郁已经恢复了以往的淡定从容,那难以窥见几次的愤怒与失控悄然退去,不着痕迹地匿进了他深邃的眉眼间。
他的视线毫不避让地汇进祁凤箫戏谑的目光,黑瞳里的锋芒与冷漠竞相溢出,跃跃欲试着吞噬映入他眸中的一切:“我不跟你吵无意义的架,接下来我要说的事,你一个字一个字给我听好了,我说完之前别插话。”
祁凤箫的笑意更深了,没个正经地颔着首,不以为然:“您请说。”
柳郁闭了闭眼,吐出一口浑浊的气,似是下定决心般,平静地开了口:“公司有人背刺我,而且不止一个。我有所察觉,可他们还是快我一步做出了行动。”
他顿了顿,继续时声音已带上了不易察觉的咬牙切齿和不可置信的颤抖:“那帮狗娘养的畜生,背着我把我的公司赔了个底朝天,还他妈以我的名义……借了几百万的高利贷,完全就是想把我往死里整。”
“刚刚是高利贷那边的人在追我,现在这里也不安全”,他早已撇开那死死钉在祁凤箫瞳孔里的视线,不敢去看他的反应:“你现在马上去机场,我给你订了晚上七点出国的机票,到了那边会有人接你。”
等待这段话的,是仿佛岁月静止的沉默。那些四下弥漫的尘埃骤然间凝固了,停滞于被冻结的这方光景中。紧接着,是山崩地裂,是狂风海啸,是那些浮在时光洪流里的沙土尘埃,逃也似的向下坠落。
每一句话,每一个字,似是长矛,亦如利刃,硬生生捅进祁凤箫毫不设防的心口,又毫不拖泥带水地抽出。于是郁结在他心口经久翻涌的鲜血,争先恐后地从那豁口逃出。
每一个断句,每一处停顿,都在玩笑般予以他无尽的希冀,内里有一个彷徨的声音,在祈求,在抗拒,又被铺天盖地的真相湮灭着不见一点生气------他那戏剧般荒谬的猜想,竟被如此轻而易举地证实了。
祁凤箫的笑意早已消散得一干二净,不见一点踪迹。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平静到不甚寻常的面容。
他不敢做出任何表情,不敢牵动脸上一丝一毫的肌肉,他怕辅一动作,那伊然决了堤的情绪便会压垮他不堪重负的皮囊倾洒而出,无处遁形,最终狼狈地碎落一地。
他不知所措地抹了一把脸,竭力控制住明显变了调的尾音:“我……为什么要走?”
柳郁发觉自己无法撇开目光,干脆偏过头去。他的声音依旧沉稳,不见一丝异样,仿佛他方才所陈述的骇人事实,不过是茶余饭后的随意说笑:“他们会拿你威胁我,好让我快点还钱。如果落到他们手里,你随时会有生命危险。”
祁凤箫刻意嗤笑一声,以此模糊那一刻疯狂的心悸:“拿我威胁你?开玩笑……我们只是射几发的关系。”
“我知道,但你指望他们那帮不要命的畜生因此善罢甘休吗?他们只会变本加厉。”
“……我不会去的,你也没资格替我做决定。”祁凤箫垂眸,抬手制止了还欲再说什么的柳郁。
片刻的迟疑后,他嘴角微动,勉强牵扯起一个生涩的苦笑:“柳郁,有些事情我甚至还没来得及告诉你。
柳郁蹙起眉,他清楚地意识到,于这个时间节点道出来的真相,只会是无法设想的惊涛骇浪。
“你还记得我们的初遇吗?”
此话一出,两人眸光皆是一沉,呈现足以吞没夜色的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