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琴,余峰已过世的妻子,两人在1986年3月领证结婚。1986年5月,余小乐出生;1997年10月,孟琴因病去世,户籍注销;2000年1月13日,余小乐也被注销了户籍资料。”
李佳捧着手机,将收到的信息汇报给张克辉。
“余小乐被注销户籍的原因是什么?”
“不明,内部系统里没有记录。”
张克辉手指敲击着方向盘:“也就是说,余小乐身故之时,尚未满十四周岁?”
李佳嗯了一声。
启动引擎,张克辉绷着脸,没再说一句话。
市人民医院住院部。
谢文推着输液架,脚步蹒跚着从卫生间里走出来。
他又瘦了不少,两肩突兀崚嶒着,似乎已有大厦将倾的迹象了。
病房门被霍然推开,谢伟苦着一张脸,眼神带着凌厉的光,斜睨着那不速之客。然后,他转过头,动作轻缓地将谢文扶上床去。
谢文拍了拍他的手臂,又朝他点点头。
“哥···你都这样了!他们还不放过你!”
“没事···出去吧。”谢文态度坚决。
谢伟恨恨地摔门而去。
“谢文,你的事我都知道了。”张克辉从容地坐了下来。
谢文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的眼睛一直在张克辉脸上逡巡着,表情也变得迫切起来。
“所有,全部。”张克辉吐字清晰。
谢文闭了闭眼,眉目间的一层皮肉剧烈抖动。
“我今天来,并没有兴师问罪的打算。当然,如果我持续调查,找到证据,依然可以用娈童的罪名将你拘捕起来。”张克辉笑了笑,话语却像毒蛇一般冰冰凉凉,令人起栗。“普罗大众最切齿的新闻,即使人归黄土,那臭味亦不能清洗尽净。”
谢文哇地一声,殷红的血块奔涌而出,淋淋漓漓地挂在唇角,淌在胸前。
李佳双眉紧皱,她抓了把纸巾,扔给谢文。
谢文颤抖着,伸出嶙峋的一双手,按住口鼻。
“别害怕,谢文。”张克辉望着他,“我说话向来算数,前提是对方知无不言,言而有征。”
谢文流着泪水点了点头。
“首先,告诉我余峰的来历以及你们两人之间的关系。”
谢文移开纸巾,喉咙里发出微弱的声息:“同学···他是我的初中同学···我们两人以情侣关系同居了十三年···”
“十三年?也就是说,你们的同居生活始于谢璞出生的那一年?”
“是的,”谢文眼珠无神地转动着,抓满纸巾的枯手横亘在锁骨上,竟像攫住了他的咽喉一样。“谢璞是他的小孩···他们两父子走投无路,只能托身于我···”
张克辉和李佳对视一眼,两人眼中都包含着震惊复杂的情绪。
“你怎么知道他们是父子关系?”
“亲子鉴定,那份鉴定是余峰做的···不过借了我的名字,以便孩子上户。”
又是一声惊雷,在听者耳旁炸响。
“为什么···要把户口上在你的名下?”
“他因债务缠身···被人追讨···怕牵连孩子,索性就把‘父亲’的名头让给我了,而他自己,就以‘叔叔’的身份陪伴在谢璞身边。”
“他也是同性恋者?”
“他应该是···双性恋者。”
“余峰的妻子在1997年病故···”
“什···什么?”谢文打断了张克辉。“病故?”
张克辉抿了抿唇:“是的,三年后,他将满十四岁的儿子又因不明原因夭折了。余峰经历了丧偶丧子的双重打击。”
谢文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这···这怎么可能?他说是因出轨加债务问题才导致老婆带着儿子远走他乡了!”
“谢璞是他出轨对象所生的小孩?”
谢文点头:“是啊,他说他心情不好,浑浑噩噩与人发生了关系。那人是个夜场小姐,瞒着他把孩子生下来,以此为把柄讹走了他父母名下的住房,让他变得无家可归。”
“你信了他的话?”
“怎么不信?”他嗫嚅着,“当时那种情况···想必你们知道,我家也出了大事···我很急迫地想要去领养一个孩子,可是领养手续太麻烦了,还要对我的人际关系进行调查审核···就在我焦头烂额之际,余峰带着个婴儿出现在我面前。我们都有难言的苦衷,一起抚养谢璞就成了我们唯一的选择。”
“这么巧?领养这条路走不通,他就带着孩子出现了?”
谢文垂下眼皮:“其实我二十八岁就有领养孩子的打算了,也去过领养机构几次···各种因素叠加,一直未能如愿···直到我母亲去世,我才把这件事当做我人生中的头等大事,就算没有余峰,我也会去别人手上买一个小孩。”
“你没有生育能力?”
谢文重重地叹一口气,没有说话。
“所以你帮余峰还债了吗?”
“我哪来的钱还啊!谢璞太小,我必须请保姆来照料他。新家的日常开支,也是我一个人在承担!”
“所以你供着余峰,又帮他养育孩子?”
“不止嘛,他要还钱,总得找个事做。他说替人拉货能赚不少,我就花钱让他去学车考驾照。”
“用捷达车来拉货?”
“不是捷达,是货车!哎!”谢文摆了摆手,“别提了!他那辆捷达车也是我买的!”
“到底怎么回事?”
“开了七八年货车,眼看着欠债都快还完了···结果一不小心,出了车祸,把人家一台小汽车给撞到河沟里!车毁人亡!”
“幸好那辆车里就车主一人。余峰缴了强险,大部分都由保险公司那边给赔了。”
他徐徐舒了口气,又说:“发生了这种事,人老板不要他继续开了,余峰也没找着下家···我以为他消停了,结果东窗事发,不知从哪儿又冒出来一笔巨额债务!”
张克辉想了想:“余峰在做生意?还是跑去投资了?”
“屁的个生意,从来没听说过···”谢文摇摇头,忽然冷笑一声,“投资?赌桌上投资呢!”
“你看见他赌博了?”
“没有,不过我听谢璞说过,他和余峰出去,遇见了一个讨债的花臂男。我估计那是道上的组织,惯会设庄做局。”
张克辉笑了笑:“看来谢璞和你私下关系也挺好的。”
谢文绯红了脸:“我毕竟是他名义上的‘父亲’,他压岁钱没了,我总得问问!”
“谢文,父亲这两字,真不配从你嘴里说出来。”张克辉冷然道。
“我确实不配,”谢文点了点头,“不过余峰这个正儿八经的亲生父亲又做了什么呢?孩子积攒下来的压岁钱也要替他还账!没有我,谢璞早饿死街头了!”
张克辉抿了抿嘴,换了个话题:“灰色捷达车是怎么回事?”
“他跑不了货车,又被吊销了驾照。他说要继续还账,只能去跑一跑私家车。我给了他一点钱,他就去二手市场买了辆捷达。”
说到这里,他抬起头:“张警官,我说实话,他俩父子,在物质上我是没有亏待的。”
张克辉似笑非笑:“所以你就理所当然地猥亵谢璞?因为有求于你?因为离不开你?”
谢文脸皮紫胀,咬着牙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手机给我。”张克辉朝谢文伸出手。
谢文纠结半晌,最终还是递了过去。
“谢璞杀人,和余峰有没有干系?”张克辉一面划着通讯录,一面问他。
“张警官···你是问余峰有没有教唆谢璞去杀人?”
张克辉瞥他一眼,并未回答。
“不可能,毕竟是父子,他绝不可能害他儿子!谢璞被你们带走之后,我曾给他打过电话,他非常焦急。要不是我执意阻拦,他会立刻跑去警局表明监护人身份的!”
“是吗?”张克辉扯起唇角,斜着手机,让谢文看了一眼。“余,是这个号码?”
谢文点点头。
张克辉随即拨了过去。
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
打了三遍,无人接听。谢文满脸焦急。
张克辉冷笑一声,记下号码,把手机扔给谢文。
“不是···张警官···白天他要跑车,没听见也是正常的!···我帮你打吧!”
张克辉抱着双臂,冷眼旁观。
谢文打了十遍,依旧无人接听。
“怎···怎么会···”他嘴唇颤抖,额上沁出汗水。
“谢文,看来你对余峰的了解,不及皮毛。”
讥嘲的话音落下,张克辉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
“车牌号发给交管部门,手机号发给技术侦查科。”张克辉一面吩咐,一面开车。
“好,等下。”
十分钟后,李佳手机响了几声。
“交管部门那边一旦发现可疑车辆,会立刻进行拦截;侦查科已经开始追踪手机信号。”
“好的,辛苦了。”张克辉柔声道。
“张哥···你觉得那个余峰,就是我们要找的幕后真凶?”
“不好说,”张克辉打着方向盘,踩了一脚油门。“他的疑点实在太多。首先,他为什么要隐瞒家属的过世消息?其次,他既然住在谢家,为何谢璞却对此人缄口不提?谢文拘着同性恋的身份,倒还有隐瞒的理由。而谢璞嘴里的叔叔,指向的却是偶尔往来、且关系十分一般的谢伟?”
李佳赞同道:“是,我们从来没有设想过谢璞另有一位···”
她突然顿住,转了话题:“诶,你说,谢璞知道爸爸不是爸爸,叔叔才是爸爸吗?”
“他知道与否不是关键所在。”张克辉平静地说,“找到余峰之后,要对他们进行亲子鉴定。”
“张哥?”李佳惊奇道,“你不相信谢文的说法?”
“不,我估计谢文就是这么认为的···然而在我眼中,一个丧妻又丧子的男人,如何在短时间内和夜场小姐搞到一块儿?呵!可笑!”
李佳听了,咬着嘴唇,一句话也不再说了。
沉默半晌,张克辉似乎也意识到了话语中的嘲讽意味。他眨了眨眼,突然说:“还有件事要麻烦你。”
李佳抬起头,脸上竟是落寞的表情:“什···什么?”
“让交警部门把余峰驾驶事故中的遇难者信息发过来,”他皱着眉头,神色凛然。“我总觉得···余峰身边死掉的人也太多了点···”
“好!”李佳滑动手机,瓮声瓮气地应道。
“怎么了?”张克辉转头扫她一眼,“感冒了?”
“没有啊!”她吸吸鼻子。
“关心未成年穿少了,倒忘了关心我的同事。”他的脸色缓和下来,染了点轻佻的意味。“李佳,光腿的话就多加一件外套吧!”
“啊?哦···”李佳呆呆地,似乎不知该做何回答。
“饿了没有?”张克辉柔声问她。
“···”李佳低下头,泪水竟模糊了视线。
“来不及了···吃盒饭吧。”张克辉自顾自道。
刑侦大楼,三楼休息室。
“谢璞,起来吃饭了。”张克辉喊道。
“怎么去了这么久···”谢璞揉揉眼睛。
李佳拿了件厚外套,披在他身上。
“嗯···有点事,先吃饭吧。”张克辉把饭盒和竹筷都放在桌子上。
“什么事啊?”谢璞好奇地盯着李佳,“李警官,你眼睛怎么红红的?”
“感冒了呗。”李佳勉强地笑了一下。
谢璞食欲一般,只吃了一半就停箸了。
张克辉收拾书桌,李佳塞了杯热水到谢璞手里。
“你们今天···好沉默啊!”杯沿罩住了口鼻,声音闷闷的,只留一双滴溜的眼睛在外边转来转去。
“谢璞,你觉得我们需要几天时间才能找到你叔叔呢?”
四肢突然软弱无力···陶瓷杯不堪重负,倾覆下来。未落于地,手指勾着把环,温水熊抱大腿,濡湿一片。
“哎呀!怎么搞的?!”李佳抽了纸巾,替他擦拭。
“我去换条裤子。”谢璞蹭地站起来,随手从行李袋一捞,飞快钻进卫生间去了。
李佳捡起掉在床上的陶瓷杯,眼神莫名地看着张克辉。
等了半晌,谢璞出来了。
他恍若失忆般走到床边,拿起一本玄幻小说,埋头乱翻。
“谢璞,我的话你没听见吗?”张克辉淡淡道。
“什么话?”谢璞抬起头来,干笑了两声。
“谢璞,该发生的总会发生,自欺欺人是这世上最无聊的事情。”
咔地一声,书合上了。谢璞直视着张克辉的眼睛,自若道:“我叔叔在医院里照顾我爸爸,不用几天,你们随时可以去找他。”
“是吗?”张克辉笑了笑,语气逐渐严厉起来。“可是我说的叔叔姓余,不姓谢。”
谢璞握紧拳头,忽又松开,他抓了抓裤子,极力稳住声线:“哦,余叔叔,我也好久没看见他了。”
张克辉点点头:“放心,我们会抓住他的。”
谢璞突然跳将起来,大吼道:“有病吧!人是我杀的!你抓他干什么?!”
张克辉也站了起来,一步一步走向谢璞:“如果我们手上没有证据,又怎么抓得了他呢?”
“什么证据?”谢璞口气极狠,却无法控制眼泪滔滔而下。
“我凭什么告诉你呢?”
“我都说了!”他面容扭曲,语带哭腔,跺脚攘臂,情绪完全失控。“是我!是我!是我杀的!不关别人的事!”
张克辉冷冷看他一眼:“激动什么?等抓到了人你再哭不迟!”
谢璞一下子跌倒在地,抱着脑袋,大哭不止。
那声音如怨如诉,似痛似怆。
等他哭累了,李佳跑上去,将他扶起来:“男子汉,哭什么哭!能有点担当吗?”
谢璞呜呜道:“你们···为什么···就不能···听我的呢?”
“哎,哎,你这话真不讲道理!”李佳把纸巾放他手上。“我们是警察,不是三岁小孩。”
“我没有骗你们!”谢璞把脸埋在掌心,“真的没有骗你们!”
“好,好,我知道了。你放心,我们警察不会伤害任何一位好人,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坏人!”
“他是好人!好人!好人!”抬起头来,纸屑沾在脸上,斑斑点点,十分可笑。
“知道了!知道了!”李佳失笑着。“别闹了,赶紧去洗洗脸吧。”
洗完脸,谢璞的情绪平复了下来。
他走到张克辉面前,郑重其事道:“张叔叔,我十三岁,考试成绩年级前三,对自己的思想和行为都有明确的认知,我不受任何人威逼利诱,更不受任何人暴力驱使。我犯了错,坐牢也好,管教也罢,我自己一力承担。”
张克辉看了他半晌,突然道:“谢璞,你对余峰了解多少?他有向你提起过他的家人么?”
谢璞默不作声,一丝迷惘从他眼里很快地闪过。然后他皱起眉头,语调严肃而决绝:“我就是我叔叔的家人!他的事情,我心里一清二楚!用不着你们来告诉我!”
张克辉面无表情地点点头,他站起来,平静地走出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