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10月13日
我不知道哪里得罪你了,被你这样针对。
今天中午没有午休,所以我在下午的数学课上昏昏欲睡,非常疲倦。课间休息的时候,我趴在桌子上补觉,半梦半醒间,一阵巨大的冲击力袭向课桌,就像地震了一样,我被吓得五脏六腑都移了位,心脏在喉咙口狂跳不止。
我扶着脖子坐起来,周围并没有人,同学们都在各自的座位里闲聊嬉戏,我转过头,看到了站在门口的你。
该怎样形容你看向我的目光呢?时间已经过去了八个小时,现在是深夜了,记忆非但没有变得模糊,反而越来越清晰。
你恶狠狠地盯着我,两片嘴唇上下翻动,我懵了,西游记里那根捆仙绳跑到身上,越来越紧,令我窒息,还让我耳鸣。
你说了什么?当时的我一个字也没听见。
现在,夜深人静,落针可闻,坐在卧室的书桌前,循着逐渐清晰的记忆,我终于破解了你的口型。
你对我说:x你妈,你去死吧
“这是余小乐的生前日记?”李佳倒吸一口凉气。
“准确来说,是坠亡前两个月。”
张克辉轻轻将纸张翻了一页。
1999年10月18日
这周我过得很痛苦,两年前,妈妈去世的那种天昏地暗、溺在水里的感觉,像认人的乌云一样,重新缠上了我。
避无可避,无处可逃。
因为你,我被孤立了。
要好的朋友不再叫我陪他一起去小卖部,甚至,在走廊里碰到,他明明看见我了,也会忽视我努力展现的笑脸,别过头,假装不认识我。
好吧,我原谅他,毕竟,他不愿得罪你,不愿落得和我一样的下场,我理解。
课代表们也不再收我的作业,我递过去的习题集,被选择性地无视;就算我小心翼翼地夹在其他人的作业里,也会被翻出来,像垃圾一样,扔在墙角。
好吧,我也原谅他们,因为我知道,你是我们班的老大,又是团体活动的积极分子,各种体育竞技、合唱比赛,都少不得你。你带领班级获胜,同学们脸上有光,对他们来说,你就是神!你的重要性无与伦比!
而我,卑微如尘埃的我,可有可无的我,又算得了什么?如何能与你相提并论呢?
所以,我的习题集,每一科,我都自己送去办公室,虽然,我去得有点勤了,老师们偶尔会投来奇怪的目光。
可是,我没想到,你会变本加厉地折磨我。
你趁我不在座位上的时候,将下午我便要交上去的数学试卷,撕得粉碎;然后,你看我的同桌去上厕所了,又突发奇想地把那些碎末倒进他的奶茶里;最后,你恶作剧地打翻那杯奶茶,黏稠的液体泼满我的课桌,不用说,我的课本有一半遭了殃。
一阵手忙脚乱之后,我蹲在地上,去清理缝隙里那些滑腻的黑珍珠,手却扑了空,原来,珍珠已被我捡拾干净了,那一粒粒豆大的圆珠子,不是别的,正是我的眼泪。
这件事的结局我要记录下来吗?听人说,痛苦的事情说出来会好受一点,可惜我没有倾诉的对象。
我一面对同桌连声抱歉,一面赔了那杯奶茶钱。
另外,钱老师说,没做就是没做,撒谎干什么,从今以后,她布置的数学作业,我都不用交了。
1999年10月22日
我受不了了,再这样下去,恐怕我会主动选择退学吧。
每天早上,我都是哭着醒来的,床单和枕套湿漉漉的,我从柜子里找出吹风机(自从妈妈走后,吹风机就被收起来了,爸爸说,男孩子不要那么娇贵,头发短,用干毛巾多擦几遍就行了),消除那些痛苦的印迹。
我坐在床沿边上,等待天亮。
我因长期性的失眠而食欲骤减,早餐,一碗小米粥便能让我眼泪直流,干呕不断。
爸爸说,我煮的粥你不爱喝?我摇摇头,真的没有食欲,就算是妈妈煮的粥,我大概也会是这个反应吧。
很可惜,因为我准备回答的这句话里会提到妈妈,而妈妈这个词,在我们家,已经变成了禁忌,很奇怪,我和爸爸并没有事先约定,彼此却能严格遵守。
所以,我没能用语言回答。
我只是摇头,爸爸有点生气,定定地看了我许久,最后,他把碗筷都收走了。
他给了我十块钱,让我在上学途中买自己想吃的。
十块,如果每天存一笔,应该很快能攒够去看妈妈的车费吧。
不过,这件事先放一边,还有件事我必须去做。
这件事对我来说相当重要,如果一开始,在那个昏昏沉沉的下午,在那堂该死的数学课后,我能立刻行动,该有多好!
道歉需要及时,我却一拖再拖!
虽然,到目前为止,我反复检讨自己,仍旧没找到让你如此生气的理由。
古人云,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我祈祷,你能给我一次改正错误的机会。
1999年10月29日
我对着镜子练习了整整一周的道歉词没能派上用场。
对不起什么?
听到这句话我错愕了几秒,不是应该你来告诉我的吗?
我哪里做得不对,哪里得罪了,你指出来,我一定改正。明明这样才是对的啊!
为什么我的想法总不能实现?
为什么我的努力总是白费?
学习是这样,生活也是这样!
我已经很努力了,成绩没有起色我有什么办法?
我拼命挽留,妈妈依然离我而去,我无能为力啊!!!
我摆出最诚恳的姿态,向你鞠躬认错。
为什么,我的犹豫要换来你的一记耳光?
我不明白,真的不明白!
救命啊!谁能告诉我啊!!!!!
妈妈,你为什么不能陪我长大呢?我好想你啊!
1999年11月3日。
我的道歉不仅没能化解仇恨,还起到了反作用。
下课铃响起,我没法呆在座位上了,因为你总是猝不及防地从身后推我一把,害得试卷被钢笔戳破,害得前排的同学转过头骂我!
这层楼的厕所我不敢再用了,因为你的朋友总是在走廊拐角处练习回旋踢。
本来热闹的班级,在我踏进教室的那一刻,瞬间变得安静。
小组活动,分来分去,到最后,我必定是落单的那一个。
校运会,我报的铅球被莫名其妙替换成三千米长跑,我知道自己的体力,八百米就能让我精疲力尽,三千米?怎么可能?
广播里不断重复着二年六班,还有我的名字,我在班头恼怒的催促中,硬着头皮上场。
求生的本能驱使我半途而废,没能跑完全程,六班被倒扣两分,我损害了集体利益。
回到教室,班头的总结令我如坐针毡。
某些人不知天高地厚;某些人出风头不够,还要出洋相。
某些人···某些人···
我是二年六班的罪人!
我这种人,就不配活在世上!
1999年11月21日。
今天我去看了妈妈。
妈妈安息在东郊的公墓,本来,我以为仅凭自己的力量,是绝对找不到具体位置的。
没想到,我对那条路的记忆是那样深刻:乘哪路公交,在哪站下车,向左走上十五分钟,到达墓园,像电影院里的座位一样,找到挂着妈妈相片的地方。
一切顺利得出乎意料!
书上说,有些人死后,灵魂会投胎转世,而另外一些人,因为在人世间还有牵挂的事物,所以他们的灵魂会在尘世中游荡。
妈妈没有走,她还挂念着我,所以,冥冥之中,是她在为我指路!
妈妈,我带的旺旺雪饼,你吃了吗?
还有那束康乃馨,是花店里最好闻的,妈妈,你喜欢淡雅,不喜欢浓烈,我没有记错吧?
今天晚上,可以来梦里告诉我答案吗?
我会努力睡着的!你一定要来啊!
不见不散!
嘟嘟的叩击声响起,张克辉抬起头来,偏转目光。
门外大爷一面做着驱赶的手势,一面口型地说:“这里不能停车!”
张克辉合上日记,启动引擎。
李佳抽了张纸巾,喉腔里像吞了玻璃渣似的,发出一阵阵啜泣之声。
张克辉的脸色却似阴沉的天空,将要落下一场急雨。
“太过分了···”李佳艰涩地开口,“全体师生霸凌一个失去母亲的小孩···”
张克辉猛踩一脚刹车,停在路边。
1999年11月27日
今天,小郑阿姨来我们家了。
说实话,我不太喜欢她,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她来我们家,是要替代妈妈的角色吗?
如果她做了爸爸的妻子,那我要怎么称呼她呢?
叫她“妈妈”?可是孟琴才是我的妈妈啊!
妈妈这个称谓,怎么可以随随便便让别人占去?怎么可以轻而易举地被别人替换?
如果我叫小郑阿姨“妈妈”,那孟琴的灵魂就会消失不见!
我绝不允许发生这样的事。
她可以是爸爸的妻子,可以是我的阿姨,但她绝不能是我的妈妈。
关于这点,我想我应该尽快和爸爸谈一谈,听他的意思,好像这个“妈妈”必不可缺一样。
我没有谈判的胜算,爸爸作出的决定,除妥协外,一般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可是,为了妈妈,我应该鼓起勇气,尽力争取,不是吗?
1999年11月28日
我活得太失败了,没能说服爸爸。
爸爸说,家里必须要有一个女人,他必须重新给我找个“妈妈”,这样对我有好处。
什么好处?失望、伤心、痛苦,是这样的好处吗?
为什么要忽视我的感受?为什么要无视我的眼泪?
从小到大,我都是一个听话的小孩,这一次,就这一次,尊重我的意见就那么难吗?
我去找爷爷奶奶,让他们劝劝爸爸,可是为什么,被说不懂事的人反倒是我?
我没有不让爸爸再娶,我只是不想叫她妈妈,仅此而已。
我破坏家庭和睦?我任性?我自私?
如果我是十恶不赦的罪人,那当初把我生下来的意义是什么?
看来我才是真正的多余。
直到今天,我才能回答你的问题。
“对不起什么。”
对不起,我的存在,给你们添麻烦了!
1999年12月1日
今天,你们在走廊欺凌我的时候,被教导主任看见了。
我抬眼望去,站在那里的,好像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束光。
那束光把我们几个带到政教处,拿起听筒,随手拨了个号码。
五分钟之后,光就熄灭了。
班头进来,递上一支香烟。
那支香烟易主了吗?我的神思只是恍惚了一下,它就消失不见了。
这段记忆是空白的,我唯一能记住的事情,来自听觉。
而且是零星的半句:省重点文明示范学校。
十三年的人生中,没有谁的声音,比教导主任更威严。
我们在班头的办公室里握手言和。
回到教室,我刻意忽略你们的戏谑之声,我决定,再给自己一次机会。
怎么不欺负别人,单单欺负你?
我盯着班头捏在手里的红笔,在他审视的目光中,渐渐低下脑袋。
一个巴掌拍不响,再打架互殴,全部叫家长领回去。
嗡嗡的,像蜜蜂一样,这句话始终未能飞出我的脑海。
1999年12月3日
死这件事,说起来好容易,真去做了,才知道很难。
一座大桥,被我来来回回,东西两头,数不清走了多少遍。
湖面很平静,很宽阔,将以和蔼的态度接纳我的到来。
但是太高了,这座桥建得太高,而我自小就怕高。
如果稍低一点,我应该不会这样犹豫。
一道声音打破我的思忖,转过头,是一个陌生人,他把出租车停在路边。
急冲冲朝这边跑来。
我像个准备行窃却遇见警察的小偷一样,落荒而逃。
2003年12月5日
今天外婆来了。
自从妈妈走后,我和外婆的联系突然变得少了。
以前的寒暑假,妈妈会带我去外婆那儿住几天,外婆做的锅贴饺子,是天下第一美味,顿顿吃,我也不觉得腻。
但妈妈走后,舅舅和舅妈卖掉了外婆的房子,外婆就搬去和他们住一块了。
爸爸说,你想你外婆的话,我送你过去,不过她那儿不太方便住宿,晚上我来接你。
我摇头,拒绝了他的建议。
舅妈生了小孩,外婆一定很忙,锅贴饺子要消耗一上午的时间,外婆抽不开手。
我在房间里忙碌了一会儿,虽然带了围巾,好几天爸爸也没发现我脖子上的淤青,但外婆和妈妈一样细心,她会拉着我的手,上上下下地打量。
我在羽绒服里加了件高领毛衣,再带上围巾的话,就算外婆的火眼金睛,恐怕也看不穿我了吧。
外婆果然没有发现,她手上提着韭菜和猪肉,一进门,满面笑容地拥抱我,然后便钻进厨房,开始大展身手。
我站在她身旁,帮忙清理韭菜叶子,以前妈妈做过,我也学会了。
外婆眼眶发红,她说,前几天我梦见小琴,她埋怨我,说我这个做母亲的,不关心她儿子,这么久也不过来看看。
她用菜刀刮着猪皮上的焦黑,继续说,不是外婆不想来,你舅妈生的小子,跟人家足月的不同,体质差,成天两头地闹毛病,我也忙得脚不沾地···
我知道,我打断了她的话,外婆,你岁数大了,要注意身体,别太操心了。我说。
外婆默默地流了一回泪,我假装没看见。
后来,外婆悄声问我爸爸再婚的事。
我告诉她,小郑阿姨应该很快就会搬进来。
外婆叹了好大一口气,然后在饺子包好正要下锅的时候,说了一句话:当初不该卖房子的。
当时我没听懂,现在,我明白她是想告诉我:不开心的话,可以到外婆这儿来住。
其实她大可不必这样伤感,爸爸和小郑阿姨不会让我受委屈,同样,我也不会妨碍他们的幸福。
1999年12月7日
不敢相信!真的是妈妈叫外婆来的!
妈妈问我锅贴饺子好吃吗?还是不是以前的味道。
好吃!味道一模一样!
我问妈妈,可不可以去找她,这样我们就可以一直在一起。
妈妈非常生气,她说如果我再起这样的念头,她不会再来看我了。
但是,妈妈,我真的太累了,我不想继续下去了。
你说你不介意我叫小郑阿姨“妈妈”,可是我介意啊!
你说对不起,没能保护我,可是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明明那天早上已经预感到你要走了,即便是升学考试,我也应该据理抗争,拒绝参加!
过去这么久,你瞧着我的那双眼,你滚落的泪,你微动的唇,我一刻也不曾忘记。
如果能陪你走完生命的最后一程。
那么,我的灵魂是否不会如此不堪、如此卑怯?
日记到此结束,最后一页上有许多圆圆的干涸的水渍,泛黄的纸张因此显得更加昏暗,那是泪痕吗?又是谁留下的呢?张克辉闭了闭眼。
好半天,李佳方才止住了哭泣之声。
一路沉默着来到银行,张克辉把那张借记卡交给柜员。
“持卡人是谢璞。”玻璃窗里传来字正腔圆的女音。
“里面有多少钱?”
“总计107万三千六百元。”
“是一次性存入的吗?”
“不是,2003年开卡时一次性存入了50万。以后每周都有存入,金额不定。最近一次存款是在本月17日。”
“能查到存款人吗?”
“比较麻烦,需要调取监控,且最近一笔无卡折存款的网点是在我们分行。”
张克辉点点头,和李佳一起走出了营业厅。
“是余峰存的?”李佳问道。
“应该是。”
李佳啧了一声,没再说话。
夕阳西下,两人都对晚餐没什么胃口。
张克辉开车到粥铺,特意为谢璞买了一份鲜虾扇贝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