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警局,张克辉直奔休息室。
谢璞窝在床角,侧倚墙壁,依旧保持着上午的姿势。
盒饭原封不动地摆在桌上。
张克辉站在床边,柔声道:“起来吃一点吧,我买了鲜虾扇贝粥。”
谢璞表情木然,眼皮也不曾上抬一下。
张克辉走过去,把粥放在桌上。
“那好吧,从现在开始,余峰也别想吃饭了!你们俩一块儿绝食,再好不过!”
冷硬的话语落下,张克辉大步朝门口走去。
“张叔叔···”破锣一样的嗓音从背后传来。
张克辉猛地停驻脚步。
“如果我实话实说,你能尽量帮我叔叔争取宽大处理吗?”
“说实话,我没那么大的权利。”张克辉转过身来,自嘲般地笑了笑。“但如果你按时吃饭的话,我愿意试一试。”
“好。”谢璞说着,摇摇晃晃地下了床。
张克辉眸光渐深,赶紧走上前去,一把扶住了他。
谢璞坐了下来,牵开塑料袋,揭了碗盖,用勺子盛了,一口接一口地灌进嘴里。
张克辉忍不住皱眉:“慢点儿喝!”
突然,他便过头,剧烈地咳呛起来。
张克辉赶紧替他拍背:“叫你慢一点,你怎么···”
声音瞬间被吞咽了下去,张克辉摸了摸他的脸颊、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
“谢璞,你在发烧?”张克辉有点心慌,按住他的肩头。“别喝了,我带你去医院!”
谢璞顺过气来,摇了摇头,沙着嗓子道:“不去。”
“烧了多久?”张克辉翻找着温度计和药盒。
“不知道,我自己没感觉。”
张克辉给他量了体温,温度不高。又见他饮食还算正常,遂打消了去医院的念头。
“把药吃了。”
谢璞乖乖照做。
喝完了粥,谢璞去卫生间洗漱了。张克辉让他半躺在床上,盖着被子。
“张警官···我杀沈老板是为了我叔叔!他欠沈老板很多钱,没能力单独抚养我。而我···只想离开谢家兄弟,和我叔叔在一起生活!”说着,鼻梁发酸,泪盈于睫。
“好了,别说话,早点休息吧。”张克辉替他擦干眼泪。
谢璞点点头,听话地闭上眼睛。
张克辉站起来,把灯关了。
从休息室出来,径直到审讯室。
张克辉扬了扬手上的文件袋,语气平静地说:“原来是无家可归的父爱,才造就了这一系列的悲剧。”
余峰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仅一瞬间的失色,尔后便恢复如常。
张克辉将他的表情变化收入眼底。
“那两人按照你的意愿,以不同的死法,却同样惨烈的死状定格了人生的结局。而你,还能佯装无辜来逃脱法律的制裁。”张克辉身体前倾,不疾不徐地问道:“余峰,这便是你的终极复仇吗?”
囚于柙椅里的人突然仰靠在椅背上,勾起唇角,破天荒地摇了摇头。
“也是,五年前你既已做好了入狱的准备,如此一来,逃脱制裁便不是你苦心孤诣的人生追求···所以,余峰,你到底想要什么呢?我实在对此一无所知。”
衰老沧桑的气质从他脸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异样的亢奋,甚至于抚平了那些惨淡的愁纹。
他焕发出一种生机与活力,似乎身体里仍蓄积着复仇的养液。
“张警官,请您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客气的语调,真诚的话音,亦是前所未有。
“您看了那本日记之后,做何感想?”
“我感到悲伤,也感到痛心,更感到愤怒。”
他的眼睛又亮了一亮:“刘队长,不,刘局长所说的互相斗殴,您认同吗?”
张克辉摇了摇头:“不,这是一场单方面的、精神与肉·体上的双重霸凌,余小乐毫无还击之力,是以坠亡或许是他的必然结局。”
啪啪啪的掌声响起,吓了记录员一跳!他正想出声警告,却见余峰眼含热泪、面容激动地点头致谢:“张警官,谢谢你,你是一个说真话的人!警服和您很配,我却一次也没见您穿过!为什么那时候我遇见的办案警官不是您呢?又或者我必须走到今天才能从警察嘴里听到这番话?”
“您知道吗?我儿子余小乐受了很重的伤,全身上下没一块好肉!”他的声音颤抖起来。“那些开裂的皮肤,凹陷的骨骼,击打所造成的伤害,就像在我身上一样!十余年来,无论春夏秋冬,天晴下雪,从未有愈合的时候···”
张克辉却在此时冷硬地打断了他:“不要把你自己塑造成一个伟岸的慈父形象!在余小乐的日记里,你这父亲连合格都算不上!”嘴上如此说着,他自己的心也剧烈的抽痛起来。
“是的!是的!您骂得一点不错!”余峰捂着脸颊,泪水从指缝中流出。“我是个失职的父亲。所以我也惩罚自己,和谢文那种人渣睡在同一张床上!”
“我痛彻心扉,我深刻反省!见到小乐日记的那一刻,我的头发从半白变成全白!当我走投无路,决意复仇之时,我才把它们染黑。”
张克辉的目光变得深沉而悲悯,他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两位施暴者未满十四周岁,对他们来说,强制矫正便是最大的处罚。就算此案由我审理···”
“不不不,您错了,您毫不知情!姓沈的那位只在医院待过,所谓的矫正机构,那是给平民设置的!比如姓何的那位就去了,不过也只待了一个星期,便放出来了···就这点微不足道的惩罚,却好像是莫大的赏赐一样!”
张克辉在心底叹息一声,语气却显得十分平静:“所以你假借车祸,蓄意杀死何京。再以牙还牙,操纵一个同龄的,不用承担刑罚的孩子来杀死沈百川?”
余峰擦干泪水,点了点头:“是的,车祸事故和杀人案都是我刻意安排的。”
“具体如何安排?”
“车祸很简单,他每天要经过大桥,跟踪一段时间,掌握了他的出行规律,只要他打方向盘,就直接撞下去就行了。”他轻描淡写地说道。
“至于借刀杀人,那就比较难了。张警官···你猜得一点没错,首先要让那孩子处于畸形的家庭关系中。为此我选择谢文,不,是命运在暗中做了安排,替我们互相选择。然后便是如期而至的‘关爱’,使它渐渐超越父子之情。当然,这其中必定少不了我的推波助澜···”
张克辉咬牙问道:“怎样推波助澜?”
“张警官,你别激动,我既说出来便是决意为我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即便要判我死刑,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他笑了笑,表情十分坦然。“举个例子,我偶尔会在夜深人静时故意弄坏门锁,他俩人都爱洗澡,撞破的几率想必很大。”
张克辉一言不发,只是目光凛然地盯着他。
“当那孩子身处痛苦之中,我必定得站出来,像个真正的亲人、正常的长辈一样,温暖那受伤的心灵,让他渐渐对我产生无可取代的依赖性,甚至于想要随我逃出那个窒息般的家庭环境。”
“其次便是安排社会人上场,制造出我受尽屈辱、无能为力的惨烈境况。我答应带他走,但是沈老板不答应。我再使出最后一套杀手锏,为了满足那孩子的意愿,我开始拟定杀人计划。我详细调查了沈百川的现状,再把假想中最佳的杀人方式、最合适的杀人经过写下来。当然写的时候一定要注意,不能让那孩子发现是以学生的作息习惯而量身打造的,为此我特意打了十几次草稿,才最终定稿。然后则是漫长的等待,我迟迟没有付诸行动,惹得那孩子一无所知却兀自着急。直到他发现我‘藏起来’的一本日记和一本刑法,感动于‘我愿为他杀人’的心意且了解到我的顾虑。于是,他便主动把杀人的担子揽了过去。”
“这个计划成功的几率其实并不太高,可是,他竟然顺利地完成了!哈哈,真是天意!”
张克辉点了点头:“恭喜你,余峰,在我看来你的计划漏洞百出,要实现它比登天还难。可惜一个未成年人,如何考虑得那么周全,何况他又产生了一份巨大的依赖,已经被人蒙蔽了双眼,从此以后,虽是赴汤蹈火亦在所不辞。”
余峰得意地表示认同。
“那么,你写下的日记又在哪里呢?”
“已经被我烧掉了。”
“你有入狱的自觉性,为什么还要烧掉证据?”
“这个问题,和您之前的疑问息息相关,恕我暂时无法回答。”
张克辉眸光倏然紧缩,眼神带着审视的意味。为了继续保持供述节奏,他决定换个问题:“那个假扮讨债的花臂社会人,是你表弟?”
余峰笑了笑:“是的。”
“给A市晚报提供凶杀案线索的人,是你还是他?”
“没错,是我。”
电光火石间,一个念头在张克辉的脑海里闪过:“你借未成年人来杀死沈百川的做法不仅是以牙还牙,还包含着报复沈霖和王梅的目的?”
“哈哈!当然!”余峰十分夸张地笑了两声。“青竹酒业的手段多么非凡,可以把社会上的一切消息都贴上谣言的标签。这也难怪!那些媒体人的报道跟打哑谜似的!如何能在沈家夫妇的伤口上撒盐?因此,我猜测警方仍未找到作案凶器,我那个着急啊!恨不得去把嘉林公园翻个底朝天!终究不能!唯有等待!于是我便在嘉林派出所附近守株待兔,两天之后,可算看见了我的背包!被一个环卫工小心翼翼地提在手里!”
“报道一出,那个该死的臭女人直接被推进了医院!呵呵!一道开胃菜!味道可真不错!”
“你的出现才是最好的报复手段吧?”
“不,不,仇家的心要一点一点地切割,这才是真正的凌迟之苦!最开始的嫌犯是未成年,那家人气急败坏,却只有干瞪眼的份儿!再然后,幕后真凶变成了我!想必他们的心情一定会另有不同!”
张克辉气笑了:“所以,这就是你躲进旅馆的原因?”
“不是躲,是等!超出计划期限,我必定会来自首的!”
“那你烧日记本干什么?”
“打个时间差啊!如果我和谢璞同时被捕,那本日记就会吸引你们所有人的目光!因此就少了一轮儿不承担刑事责任的社会讨论!矛头将直接对准我一个人!为了以防万一,还是烧掉为佳!”
“是吗?”张克辉皱着眉头,实在想不通这人的脑回路。抛开那些复杂的想法,他更认可另一种可能:即没有证据,余峰随时会推翻所有的供述!
“张警官,您不用担心。”他的语气饱含着真挚的感情,似已洞穿了警察那副天生对待罪犯的警惕思维。然后他竖起三根手指,做了最郑重的保证:“我不会翻供,以我儿子余小乐的名义起誓。”
“如果你的终极复仇对象是沈百川父母的话,那么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张克辉淡淡地说。
“达到?”他哼笑一声,转头看了看墙上的电子时钟。“你们把我抓进来不过十二小时,姓沈的便都知道我余峰的大名了?贵人多忘事,起码还需要记者朋友的热心提醒。”
记录员不耐烦地拍了下桌子:“怎么,你把自己当作重要人物了?想上头条?还是想要专题报道?”
余峰摊着手,兴高采烈地点点头:“都想要!好极了!我很期待那对夫妇的反应!”
张克辉眸光幽深,一言不发,只是表情复杂地望着他。
四目相对之下,那人的眼底突然爆发出一阵奇异的光彩,嘴唇抽动着惊呼:“莫非···他们已经来找过我了?”
“没错!肯定来了!”他激动得手舞足蹈。“那婆娘最是个烈货!一定又痛又恨,巴不得亲手撕了我!”余峰仰天大笑,喘气不止。“莫说···这是···警局···就是天宫、地府,她也要闯它一闯!”
“张警官···麻烦您把监控视频调出来让我欣赏欣赏!拜托···这是我最后的请求!”
张克辉沉默半晌,终于起身走了出去。
墙上的液晶显示屏,正播放着在警局大厅里撒泼打滚、情绪失控的贵妇人。
余峰歪着脑袋,乐不可支地沉迷于声画所带来的感官刺激。
一遍监控播完,他突然垮下脸来:“这就完了?怎么不见沈霖?”
张克辉冷冷地回答:“青竹酒业的董事长,怎么也得顾点脸面!”
“脸面!哈哈!脸面!”他爆发出欢快的笑声,好似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看来我们沈董还不清楚谢璞的身世···哈哈··”
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脸,令张克辉的陡然变色,一颗心直直地坠落下去。
“你···什么意思?”张警官的声音竟然颤抖了。
“砰!一场家庭战争即将爆发!”他比了个夸张的手势,又戏谑地眨了眨眼睛。“最盛大的悲剧,一定是血亲间的互相残杀···”
话音未落,只见张克辉铁青着脸,大步奔了出去。
记录员紧随其后。
孤身一人的审讯室里,回响着低低的话音:“这才是最极致的复仇···小乐,你看见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