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后山温度低,霜露重。

    月光一照,显露出早草丛中的棺材。里面的尸体腐烂程度一般,一眼望去还能看出死者的相貌如何。

    秋明瑟抬起尸体的下巴,把它脖颈上的勒痕露出。痕迹均匀,索沟深度基本一致,脸色发白。

    确实是自缢死亡的,一定要说疑点的话,就是勒痕周围的血点太少,几乎没有。

    江怀谦不知道从哪摸出来个火折子,轻轻一吹火苗燃起,周围被火光照亮,也把尸体的全部细节照出来。

    “死太久了,好多东西都看不出来,”他把火折子换了个角度,尸体的脸色稍有变化,“你看你看,它的脸是有点发紫的。”

    秋明瑟问:“你验尸时是白天?”

    “嗯。”

    秋明瑟看白痴一般看着江怀谦。

    月光下是一个颜色,火光下又是另一个颜色,那日光下又是什么颜色?

    这种主观臆断的想法算不上线索。

    江怀谦见她不相信,手一摊:“你不信我也没办法,这是我现在唯一能看出来的中毒迹象。”

    多的他实在看不出。

    凶手手法高超,要不是他伪装身份跑得快,估计冒着放过他同僚的风险都得杀他。

    秋明瑟皱着眉头把手擦干净:“你说明白,从你有人通知你去看尸体说起。”

    “那可说来话长。”

    “长话短说。”

    时间回到上一年秋天,刺史刚出事不久。

    刺史出事时江怀谦并未多想,他在琼州不过是一个小小仵作,身份低贱,哪怕换十个刺史都与他无关。

    谋反之事年年有,哪个当官的不骂皇帝两句。胆小的约酒楼阴阳怪气,胆大的在小妾床上畅所欲言。

    今天你告我一状,明天我参你一本。

    不过地方官员勾结当朝太子的事不算小,皇帝大怒让大理寺卿亲自来查也不算小题大做。

    后面的一系列事跟茶馆先生说的书似的,查案、找线索,抓幕后。

    真正的谋逆者并不是为了造反,而且为了升迁所以陷害自己的上司。

    佐使一死,佐使之妻哪怕活着也不好过。她的良人是小人,别人自然也觉得她不是好东西。

    佐使之妻悬梁自缢的消息不是上头的人告知的,是江怀谦的同僚从街上听来的。

    他知道消息便回来收拾工具,还让江怀谦好好准备。

    江怀谦看他急急忙忙的样子好笑:“别着急,等消息确定咱们再准备也不迟。”

    “等他们通知下来尸体都臭了!”

    “哪有那么夸张。”

    死的不是大人物,官府不会着急,更不急着通知仵作。大部分仵作也不着急,稍微看看写写便定下结论。

    江怀谦的同僚是个怪人,总想看新鲜的尸体,找新鲜的痕迹。

    他最终没拗过对方,被催着推着往佐使家的宅邸去。

    到的时候尸体还挂在梁上未放下,门虚虚地掩着,两个小娘子在边上小声地哭。

    佐使夫妻膝下无子,那两个小娘子大概是侍从,没经过事不知道尸体能不能碰。

    见两人推门进来,年纪看起来稍大的那位小娘子用袖子拭去脸上的泪水,她走上前道:“二位爷可是官府的人?”

    “我们二人是仵作,”同僚拿出腰牌,“等我们验过后便可以下葬。”

    没等那娘子回话,另一位小娘子快步走上前打开同僚的手,哭喊道:“自缢也要验吗,我们家大娘子本就受了颇多委屈,现在你们还要将她开膛破肚!”

    “夙娘!别胡闹!”年长的娘子瞪她一眼又把她拉到身后。她冲江怀谦两人笑笑:“让二位爷见笑了,夙娘从小被我家娘子带在身边,难免心有不舍。”

    江怀谦笑笑:“不妨事,我们不会那样对待逝者,只是简单查看罢。”

    同僚认真道:“二位娘子快快让开吧,我们早完事你们家娘子也好早早下葬。”

    可叫夙娘小娘子又哭又喊,就是不让他们碰尸体,还是另一位小娘子小声劝慰半天,才把夙娘带走。

    随着哭声远去,屋内静下来。

    只有同僚、江怀谦,和那具尸体。

    江怀谦不怕也不嫌尸体,他娘是在战场上把他生下来的,他八岁前一直都在战场上,别说尸横遍野,就是折磨俘虏的场面也曾不小心被他撞见。

    同僚皱眉看着门外,仿佛还能听见那小娘子的哭声。

    他皱眉道:“耽误那么多时辰,不知道会不会错过些细节。”

    江怀谦劝道:“您多担待,她们伤心可不止是家里死了大娘子,她们的籍契可是要被收上去,以后去哪都没个定数。”

    “那也不能耽误我们的功夫。”

    江怀谦戴着手套站在尸体前方,同僚站在后方抱着尸体的脚,一旦尸体偏斜要摔,江怀谦就要及时扶住尸体。

    他看同僚那么认真,笑着调侃他,“你喜欢这些,为何不去加入不良人,天天查案可比摸尸体好。”

    不良人不是什么厉害职务,都是从民兵里拉出来的人组成的查案人,要是打仗还要把他们调回去。

    根本就是两头用,上战场丢性命,下战场被仇家报复。

    同僚没说话,江怀谦以为他不高兴。便站老老实实伸着手等尸体,可抱着尸体的同僚半天没动静。

    没等他招呼人,身后穿来凌乱的脚步声,他转头看一群头戴璞头,身着统一黑色的圆领长袍的人过来。

    是不良人。

    同僚不知什么时候站到江怀谦边上,看着手拿横刀步履匆匆的不良人,他脸色差的厉害。

    不良人和仵作时常合作,双方算得上熟悉。

    可这次招呼都没打,对方的领头直接掏腰牌亮身份,表示这里由他们接管。

    江怀谦被赶出去时还没搞清楚情况,他的同僚依旧脸上难看,站在他边上低头看地。

    “哎,不至于吧,”江怀谦推推他,“活被抢了是好事,咱们有轻松了。”

    “不良人怎么会来,死的是普通平头百姓,是自缢,没人报官。”

    江怀谦推测道:“毕竟跟谋反也算有点关系,官府慎重些正常。”

    同僚拍自己的脑袋:“官府?怪不得没人通知我们,我们根本不该来。”

    “你到底怎么了?”

    江怀谦不明所以,仵作就是干查尸体、收尸体、埋尸体的活,他们不来谁来。

    就算不该来,现在走便是,为何一副倒霉相?

    同僚:“那尸体后颈上有尸斑,背上也有。”

    江怀谦迟疑:“不可能吧。”自缢的人尸斑应该在足部,看那两侍从的态度大概没动过尸体。

    同僚肯定道:“我看见尸斑了,她不是自缢而死,是死后被人挂上去的。”

    是谋杀,可为什么?

    佐使已死,为何要杀他妻子,本就是个诬陷谋反的小案子。

    江怀谦没有头绪,他担心同僚心不在焉出差错,便将他送回家。

    反正活没了。

    临走时同僚仿佛想到什么,他忽然抓住江怀谦的手激动道:“怀谦兄,今天的事回去便忘了,这不是我们该管的。”

    “我知道,你放心。”

    江怀谦嘴上这样说,心里依旧怀疑,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他悄悄去到佐使宅邸,那屋子里尸体已被放下。

    他以为不良人会检查,谁知他们只是懒散地守着。

    江怀谦仔细看去,发现领头的不良人和两个小娘子都不在。

    他一时看不出什么,也不敢动,小心翼翼地趴在房顶的砖瓦上,怕弄出声响引得人注意。

    太阳慢慢升起来,烤的人身上暖洋洋的。

    江怀谦脑袋一点一点,在他要睡着前一声尖锐的哭喊刺入耳中。

    “求您别把地契拿走,娘子没别的亲人了,我们总得为她守灵七天才下葬,若是没了地方娘子该如何是好?”

    江怀谦以为是夙娘,抬头一看衣着却是另一位小娘子。

    夙娘跟在一边不停地擦眼泪。

    原来不良人来不仅是为了尸体,还要收回她们的籍契和地契。

    姑娘的眼泪没让不良人心软,他挥开对方的手,“已经给你们时间去找棺材了,还要如何!”

    他呵斥几句,叫上其他不良人头也不回地离开。

    院子里再次剩下两个人和一具尸体。

    两姑娘抱在一起边流泪边说了会儿话,又相互帮对方拭去眼泪,最后帮她们已经离开的大娘子整理衣着和妆容。

    江怀谦在墙头看着她们,没察觉丝毫异常。

    若是和逝者关系好,那应该知道对方的死是否蹊跷,可她们并未报官。

    说明逝者自缢早有征兆。

    若是同僚没看见那奇怪的尸斑,那么后来发生的事都顺理成章。

    会不会是看错了?

    江怀谦决定再看看。

    地契和籍契都被拿走,姑娘不可能再为逝者守灵。

    她们找了棺材和人,在天黑之前把尸体送出城埋了。

    江怀谦跟了她们一路,这才知道尸体的位置。

    秋明瑟听他讲完,并未发觉佐史之妻被毒害的证据。

    她问:“那你又如何知道她是中毒而死,若她是中毒,凶手一定会想办法毁掉她的尸身。”

    江怀谦道:“那两个小娘子离开后我便悄悄把尸体挖出来了。”

    江怀谦想看个彻底,但并未发觉蹊跷,除了脖子上的痕迹再无其他致命伤。

    当时天色已暗,他查完便想把尸体放回去,谁知竟看到有人如他一般也来挖尸体,对方没找到尸体,四处查看一番便离开。

    “我等到天亮进城想把事情告诉同僚,谁知只见到他的尸体。我便肯定这人是被害死,加上没有其他外伤和脸色有点发绀,便猜测她是中毒。”

    秋明瑟看他严肃的面容,叹气道:“猜测猜测,全是猜测,还好你只是仵作。”

    若是判官怕不是天天出冤案。

    但……也并非全无道理。

    江怀谦的话细细听来却有蹊跷,比如尸斑,又比如那突然出现的不良人。

    不良人的出现说不定就是为了掩盖尸斑。

    没有其他外伤却和自缢一般都是窒息而死,保不齐真是中毒。

    秋明瑟抽刀割破尸体的手腕,挤出粘稠的血块。

    尸体放置几月,若不是棺材的缘故怕不是懒得彻底,她庆幸经脉没有糊成一团,不然一点东西都挤不出来。

    江怀谦睁大眼:“你干嘛?”

    秋明瑟声音淡淡的,“你不是说中毒吗,吃下去就知道是不是毒。”

    江怀谦没来得及反应,便见秋明瑟把血块放进嘴中。

    他倒吸一凉气:“你真吃啊,要真是毒怎么办?”

    秋明瑟抿着嘴,嘴里的血味道奇怪,她从其中辨出不同来:“确实是毒。”

    这个味道,加上尸体的死相,只有一种毒药。

    “是见血封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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