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山温度低,霜露重。
月光一照,显露出早草丛中的棺材。里面的尸体腐烂程度一般,一眼望去还能看出死者的相貌如何。
秋明瑟抬起尸体的下巴,把它脖颈上的勒痕露出。痕迹均匀,索沟深度基本一致,脸色发白。
确实是自缢死亡的,一定要说疑点的话,就是勒痕周围的血点太少,几乎没有。
江怀谦不知道从哪摸出来个火折子,轻轻一吹火苗燃起,周围被火光照亮,也把尸体的全部细节照出来。
“死太久了,好多东西都看不出来,”他把火折子换了个角度,尸体的脸色稍有变化,“你看你看,它的脸是有点发紫的。”
秋明瑟问:“你验尸时是白天?”
“嗯。”
秋明瑟看白痴一般看着江怀谦。
月光下是一个颜色,火光下又是另一个颜色,那日光下又是什么颜色?
这种主观臆断的想法算不上线索。
江怀谦见她不相信,手一摊:“你不信我也没办法,这是我现在唯一能看出来的中毒迹象。”
多的他实在看不出。
凶手手法高超,要不是他伪装身份跑得快,估计冒着放过他同僚的风险都得杀他。
秋明瑟皱着眉头把手擦干净:“你说明白,从你有人通知你去看尸体说起。”
“那可说来话长。”
“长话短说。”
时间回到上一年秋天,刺史刚出事不久。
刺史出事时江怀谦并未多想,他在琼州不过是一个小小仵作,身份低贱,哪怕换十个刺史都与他无关。
谋反之事年年有,哪个当官的不骂皇帝两句。胆小的约酒楼阴阳怪气,胆大的在小妾床上畅所欲言。
今天你告我一状,明天我参你一本。
不过地方官员勾结当朝太子的事不算小,皇帝大怒让大理寺卿亲自来查也不算小题大做。
后面的一系列事跟茶馆先生说的书似的,查案、找线索,抓幕后。
真正的谋逆者并不是为了造反,而且为了升迁所以陷害自己的上司。
佐使一死,佐使之妻哪怕活着也不好过。她的良人是小人,别人自然也觉得她不是好东西。
佐使之妻悬梁自缢的消息不是上头的人告知的,是江怀谦的同僚从街上听来的。
他知道消息便回来收拾工具,还让江怀谦好好准备。
江怀谦看他急急忙忙的样子好笑:“别着急,等消息确定咱们再准备也不迟。”
“等他们通知下来尸体都臭了!”
“哪有那么夸张。”
死的不是大人物,官府不会着急,更不急着通知仵作。大部分仵作也不着急,稍微看看写写便定下结论。
江怀谦的同僚是个怪人,总想看新鲜的尸体,找新鲜的痕迹。
他最终没拗过对方,被催着推着往佐使家的宅邸去。
到的时候尸体还挂在梁上未放下,门虚虚地掩着,两个小娘子在边上小声地哭。
佐使夫妻膝下无子,那两个小娘子大概是侍从,没经过事不知道尸体能不能碰。
见两人推门进来,年纪看起来稍大的那位小娘子用袖子拭去脸上的泪水,她走上前道:“二位爷可是官府的人?”
“我们二人是仵作,”同僚拿出腰牌,“等我们验过后便可以下葬。”
没等那娘子回话,另一位小娘子快步走上前打开同僚的手,哭喊道:“自缢也要验吗,我们家大娘子本就受了颇多委屈,现在你们还要将她开膛破肚!”
“夙娘!别胡闹!”年长的娘子瞪她一眼又把她拉到身后。她冲江怀谦两人笑笑:“让二位爷见笑了,夙娘从小被我家娘子带在身边,难免心有不舍。”
江怀谦笑笑:“不妨事,我们不会那样对待逝者,只是简单查看罢。”
同僚认真道:“二位娘子快快让开吧,我们早完事你们家娘子也好早早下葬。”
可叫夙娘小娘子又哭又喊,就是不让他们碰尸体,还是另一位小娘子小声劝慰半天,才把夙娘带走。
随着哭声远去,屋内静下来。
只有同僚、江怀谦,和那具尸体。
江怀谦不怕也不嫌尸体,他娘是在战场上把他生下来的,他八岁前一直都在战场上,别说尸横遍野,就是折磨俘虏的场面也曾不小心被他撞见。
同僚皱眉看着门外,仿佛还能听见那小娘子的哭声。
他皱眉道:“耽误那么多时辰,不知道会不会错过些细节。”
江怀谦劝道:“您多担待,她们伤心可不止是家里死了大娘子,她们的籍契可是要被收上去,以后去哪都没个定数。”
“那也不能耽误我们的功夫。”
江怀谦戴着手套站在尸体前方,同僚站在后方抱着尸体的脚,一旦尸体偏斜要摔,江怀谦就要及时扶住尸体。
他看同僚那么认真,笑着调侃他,“你喜欢这些,为何不去加入不良人,天天查案可比摸尸体好。”
不良人不是什么厉害职务,都是从民兵里拉出来的人组成的查案人,要是打仗还要把他们调回去。
根本就是两头用,上战场丢性命,下战场被仇家报复。
同僚没说话,江怀谦以为他不高兴。便站老老实实伸着手等尸体,可抱着尸体的同僚半天没动静。
没等他招呼人,身后穿来凌乱的脚步声,他转头看一群头戴璞头,身着统一黑色的圆领长袍的人过来。
是不良人。
同僚不知什么时候站到江怀谦边上,看着手拿横刀步履匆匆的不良人,他脸色差的厉害。
不良人和仵作时常合作,双方算得上熟悉。
可这次招呼都没打,对方的领头直接掏腰牌亮身份,表示这里由他们接管。
江怀谦被赶出去时还没搞清楚情况,他的同僚依旧脸上难看,站在他边上低头看地。
“哎,不至于吧,”江怀谦推推他,“活被抢了是好事,咱们有轻松了。”
“不良人怎么会来,死的是普通平头百姓,是自缢,没人报官。”
江怀谦推测道:“毕竟跟谋反也算有点关系,官府慎重些正常。”
同僚拍自己的脑袋:“官府?怪不得没人通知我们,我们根本不该来。”
“你到底怎么了?”
江怀谦不明所以,仵作就是干查尸体、收尸体、埋尸体的活,他们不来谁来。
就算不该来,现在走便是,为何一副倒霉相?
同僚:“那尸体后颈上有尸斑,背上也有。”
江怀谦迟疑:“不可能吧。”自缢的人尸斑应该在足部,看那两侍从的态度大概没动过尸体。
同僚肯定道:“我看见尸斑了,她不是自缢而死,是死后被人挂上去的。”
是谋杀,可为什么?
佐使已死,为何要杀他妻子,本就是个诬陷谋反的小案子。
江怀谦没有头绪,他担心同僚心不在焉出差错,便将他送回家。
反正活没了。
临走时同僚仿佛想到什么,他忽然抓住江怀谦的手激动道:“怀谦兄,今天的事回去便忘了,这不是我们该管的。”
“我知道,你放心。”
江怀谦嘴上这样说,心里依旧怀疑,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他悄悄去到佐使宅邸,那屋子里尸体已被放下。
他以为不良人会检查,谁知他们只是懒散地守着。
江怀谦仔细看去,发现领头的不良人和两个小娘子都不在。
他一时看不出什么,也不敢动,小心翼翼地趴在房顶的砖瓦上,怕弄出声响引得人注意。
太阳慢慢升起来,烤的人身上暖洋洋的。
江怀谦脑袋一点一点,在他要睡着前一声尖锐的哭喊刺入耳中。
“求您别把地契拿走,娘子没别的亲人了,我们总得为她守灵七天才下葬,若是没了地方娘子该如何是好?”
江怀谦以为是夙娘,抬头一看衣着却是另一位小娘子。
夙娘跟在一边不停地擦眼泪。
原来不良人来不仅是为了尸体,还要收回她们的籍契和地契。
姑娘的眼泪没让不良人心软,他挥开对方的手,“已经给你们时间去找棺材了,还要如何!”
他呵斥几句,叫上其他不良人头也不回地离开。
院子里再次剩下两个人和一具尸体。
两姑娘抱在一起边流泪边说了会儿话,又相互帮对方拭去眼泪,最后帮她们已经离开的大娘子整理衣着和妆容。
江怀谦在墙头看着她们,没察觉丝毫异常。
若是和逝者关系好,那应该知道对方的死是否蹊跷,可她们并未报官。
说明逝者自缢早有征兆。
若是同僚没看见那奇怪的尸斑,那么后来发生的事都顺理成章。
会不会是看错了?
江怀谦决定再看看。
地契和籍契都被拿走,姑娘不可能再为逝者守灵。
她们找了棺材和人,在天黑之前把尸体送出城埋了。
江怀谦跟了她们一路,这才知道尸体的位置。
秋明瑟听他讲完,并未发觉佐史之妻被毒害的证据。
她问:“那你又如何知道她是中毒而死,若她是中毒,凶手一定会想办法毁掉她的尸身。”
江怀谦道:“那两个小娘子离开后我便悄悄把尸体挖出来了。”
江怀谦想看个彻底,但并未发觉蹊跷,除了脖子上的痕迹再无其他致命伤。
当时天色已暗,他查完便想把尸体放回去,谁知竟看到有人如他一般也来挖尸体,对方没找到尸体,四处查看一番便离开。
“我等到天亮进城想把事情告诉同僚,谁知只见到他的尸体。我便肯定这人是被害死,加上没有其他外伤和脸色有点发绀,便猜测她是中毒。”
秋明瑟看他严肃的面容,叹气道:“猜测猜测,全是猜测,还好你只是仵作。”
若是判官怕不是天天出冤案。
但……也并非全无道理。
江怀谦的话细细听来却有蹊跷,比如尸斑,又比如那突然出现的不良人。
不良人的出现说不定就是为了掩盖尸斑。
没有其他外伤却和自缢一般都是窒息而死,保不齐真是中毒。
秋明瑟抽刀割破尸体的手腕,挤出粘稠的血块。
尸体放置几月,若不是棺材的缘故怕不是懒得彻底,她庆幸经脉没有糊成一团,不然一点东西都挤不出来。
江怀谦睁大眼:“你干嘛?”
秋明瑟声音淡淡的,“你不是说中毒吗,吃下去就知道是不是毒。”
江怀谦没来得及反应,便见秋明瑟把血块放进嘴中。
他倒吸一凉气:“你真吃啊,要真是毒怎么办?”
秋明瑟抿着嘴,嘴里的血味道奇怪,她从其中辨出不同来:“确实是毒。”
这个味道,加上尸体的死相,只有一种毒药。
“是见血封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