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将近,上京城的街巷渐渐笼罩在昏黄的灯火中。
陆宁压低了帷帽的轻纱踏入醉仙居茶楼。因着宵禁解除,晚间的茶楼依旧人声鼎沸,说书人正拍着醒木绘声绘色的讲述最新的江湖轶事。
陆宁疾步登上楼梯,刚转过二楼拐角,一股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一个醉醺醺的身影踉跄着横在她面前。
陆宁抬眼,只见一个身着锦缎长袍的年轻公子正不怀好意地盯着她看。此人面容浮肿,眼底乌青,咧嘴一笑,露出几颗参差不齐的牙齿。
“这位娘子,倒是好生眼熟。”
魏三郎走上前来,前几日偶然见到带着帷帽的陆宁独自在此品茶,那窈窕的身段让他念念不忘便起了歹念。这几日天天在此守候,没想到今日竟真让他守到了。
陆宁藏在袖中的手微微收紧。她快速在脑海中搜寻了一遍,确认自己并不认识此人。但看这架势,显然来者不善。她不动声色地打量四周,寻找脱身之策。
“小娘子怎么不说话?”魏三郎借着酒劲,胆子越发大胆起来,他摇晃着上前两步,右手竟直接朝着陆宁的帷帽撩去。
陆宁后退半步躲避,右手下意识按在腰间暗藏的匕首上。但她很快冷静下来,前几日中了毒箭,内力尚未完全恢复,此刻若在众目睽睽之下动手,不仅会暴露左臂的伤势,恐怕更会引来皇城司的注意。
周围茶客也被这边动静吸引过来,纷纷侧目观望。待看清是魏三郎时,不少人脸上露出心照不宣的神情。谁不知道这魏三郎仗着与魏国公府那八竿子打不着的姻亲关系,在京城横行霸道惯了?
三楼雅座里,几个身着华服的富家公子更是探出头来,一副看好戏的模样。只见陆宁虽戴着帷帽看不清面容,但见那窈窕的身段,纤细的腰肢,行走时裙裾轻摆的仪态,分明是个美人。只可惜今天要落在魏三郎手里。
“我看娘子今日来这茶楼也是孤身一人,不如一起喝一杯?”魏三郎看陆宁后退倒也不恼怒,嗓音里带着轻佻的笑意,目光却如钩子般黏在陆宁身上。
“不必,我已有约。”陆宁侧身避开,拒绝的干脆利索,声音清冷如霜。
魏三郎脸色一沉,眼中闪过一丝恼怒,突然伸手去抓她的手腕:“装什么清高?今日可由不得你!”
陆宁眸色一冷,余光忽然瞥见到三楼雅座间一抹熟悉的玄色身影。心中已有主意,在魏三郎即将抓住她手腕的刹那,陆宁突然足尖一错,两人直接左错开。
她看似慌乱地向前踉跄躲避,鞋尖却精准地踩住了魏三郎织金锦袍的下摆,借着转身错位的功夫她藏在袖中的手掌暗中运力,猛地推了魏三郎一把。
魏三郎全然未曾料到这等变故,只觉得脚下一空,像是有人重重推了他一把整个人不受控制的扑向后面的栏杆上。
四周隐约传来压抑的笑声,魏三郎狼狈地撑起身子,额头顿时红了一片,发冠歪斜地挂在鬓边,一脸的狼狈。
他抬眼却见那道素白身影已疾步上了三楼的阶梯。魏三郎那里受过这等屈辱,涨红着脸,额角青筋暴起,粗重的呼吸加重大喊道:“给本少爷站住!”
魏三郎迈开大步,跌跌撞撞就追了上来。待靠近陆宁便伸出手去拉扯她的衣袖,那柔软的布料在他的蛮力下裂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陆宁被这突如其来的力道吓得失了分寸,脚步踉跄着向后退去,竟直直地跌进了一旁的雅间,手肘顺势撞向了房间中间的案几上。
“啪”的一声脆响,青瓷酒壶摔在地上四分五裂,酒液溅了一地,一股浓郁的酒香瞬间充盈整个雅间,那醇厚的香气中隐约带着梨花的清甜。
不等帘子后坐上的人开口,旁边一侧便传来一声粗鲁的骂声,声音中透着明显的不悦:“是哪个不长眼的东西,敢打扰小爷清净?”
陆宁身子一颤,垂着头怯生生道:“公……公子,对不住。”
魏三郎撑着挺直腰板踏进雅间,欲打算着要演一出英雄救美的好戏,谁知抬眼,发现是李昌安。
在这权贵云集的上京城内,各家之间盘根错节,受宠的与失势的,嫡系的与旁支的,关系错综复杂,既有姻亲往来,却也存在着微妙的等级体系。
要说魏三郎跟李昌安,两人同为皇亲国戚,平时谁也看不上谁,如今在这节骨眼上碰面,气氛顿时变得剑拔弩张。
“不过是打碎了一壶酒,小爷我赔就是。”魏三郎言语中尽是不屑。
李昌安眉头一挑,斜睨着魏三郎,冷冷地说道:“魏三郎,你倒是好大的口气,这可是御赐的梨花白,你赔得起么?”
他的语气中充满了嘲讽与挑衅,故意将“御赐”二字咬得极重。
魏三郎一听说是御赐之物,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但转念一想,自己背后有魏国公和贵妃娘娘撑腰,料想李昌安也不敢把他怎么样,于是,他强自镇定下来,冷笑一声,满脸不屑:“不就是梨花白么?”
他咽了咽口水,喉结剧烈滚动,“改日我去宫中求了贵妃娘娘,莫说是一壶,就是十壶、百壶也是有的!”
李昌安被这话气得一时语塞,正欲发作,却听旁边传来一声轻蔑的嗤笑。
珠帘忽然被一柄象牙骨扇挑开,江慕辞斜倚在湘妃竹榻上,半张银质面具遮住眉眼,教人看不透神色,唯有唇角微微勾起,透着几分玩味的讥诮,“竟不知魏公子是何时修得这般通天的本事?”
“据光禄寺簿册所载,今年早春梨花白统共不过几十翁,不知魏公子要从何处讨来这百瓮?莫非魏公子是会巫术,能从虚无之中变出百瓮佳酿不成?”
此言一出,底下顿时一片哄笑,平日里这魏三郎仗着魏国公和贵妃娘娘的权势,在上京城内横行霸道,今日竟在醉仙楼当众出丑,当真是大快人心。几位被魏三郎欺压过的公子哥脸上均露出了幸灾乐祸的表情,更有甚者暗自拍案叫好。
魏三郎被江慕辞一语戳破谎言,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白。他虽不将李昌安放在眼里,但对江慕辞却心存几分忌惮。谁不知道江慕辞得了陛下重用执掌大理寺要职?自己实在没有必因为一个女子而得罪他。
思及此,他慌乱间松开手中的一角素纱,手指向扑倒在地的陆宁,试图将自己摘的一干二净:“这酒本就不是我打翻的,跟我可没有半点关系!是她,是她打碎的!”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转向了伏在地上的陆宁,心中渐生一丝怜悯,这魏三郎可当真是无耻至极,谁人不知这酒虽是这小娘子失手打翻,但若非他刚刚纠缠不休,何来这无妄之灾?
魏三郎见状,身躯灵活地往门口挪动,嘴里还强撑着嚷道:“本公子府上还有要事……”
话未说完竟夺门而逃,留陆宁一人面对。
一旁看客都不禁为这女子捏了把汗,虽然侥幸从魏三郎这等纨绔手中脱身,转眼却要面对李昌安这般人物,岂非才离狼窝,又入虎穴?
不等江慕辞开口,陆宁便从袖中取出一个荷包,她双手奉上递了过去,指尖都在轻轻颤抖:“民女知晓这酒水珍贵,可手中实在只有这些银两,还望大人能够高抬贵手,网开一面。”
江慕辞坐在堂前,并未有何动作,银质面具下的目光直直看向陆宁,似乎能穿透帷帽看清她脸上的神情。饶是陆宁低垂着头,也能感受到那股灼人的视线。
李昌安见魏三郎仓皇离去,胸中郁结的怒气正无处发泄。见此状他一把抓过陆宁奉上的荷包,在掌心掂了掂,几枚铜钱碰撞发出声响。他嘴角扯出一抹讥讽的冷笑:“就这点碎银子?怕是连闻这酒香的资格都没有。”
说话间,他的目光蓦然落在陆宁的帷帽上,李昌安眼中闪过一丝探究。能让魏三郎那个纨绔如此纠缠的,究竟是何等绝色?这般想着,他忽然俯身,手指径直朝着帽檐下的轻纱伸去。
陆宁浑身一僵,却不敢躲闪。
就在李昌安的指尖距轻纱仅余寸许之际,一柄象牙骨扇倏地横挡其间。扇骨不轻不重地压在了李昌安的手腕上。江慕辞的声音也随之响起:“显之兄,若这般行事,与那魏三郎之流又有何区别?”
李昌安的手腕被扇骨压着,面色顿时一僵。他讪讪地收回手,整了整衣襟,心道自己好歹是世家子弟,岂能与魏三郎那等粗俗不堪的纨绔子弟一般作为沦为笑柄。
“这酒本就是御赐的东西,若是要用银两论价,传出去,怕是要落人口实。”江慕辞手腕轻轻一翻,用扇子挑起了李昌安手中的荷包,然后随意地丢在陆宁身侧一旁。
他目光扫过房间内一片狼藉的景象,酒水杯盏散落一地,最后又将目光落在陆宁身上,停顿片刻,待看到她紧攥衣角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泛着青白,顿时没了兴致,他轻“啧”一声,语气中透着一股索然无味:“当真是无趣。”
这话说得含糊,李昌安暗自揣度,不知是在说刚刚仓皇而逃的魏三郎,还是在说眼前的身体轻颤的小娘子。
就在李昌安思索间,突然只见江慕辞已施然起身径自朝门外走去。李昌安见状,匆忙瞥了眼仍跪坐在地的陆宁,随即快步跟上那道修长的身影。
——
随着一阵清脆的击掌声响起,几名身着烟霞色纱裙的歌姬抱着曲颈琵琶,款款来到二楼朱漆栏杆前的站台上。纤指拨弦,丝竹管弦之声很快将方才的纷扰掩盖过去。三楼雅间内又恢复了觥筹交错的热闹。
陆宁快步穿过喧闹的酒楼大堂,拐进一条僻静的走廊。推开最里间厢房的木门,只见一个身着灰袍的男子正坐在窗边,面前的茶盏早已见底,想来应该等了很久。
陆宁摘下帷帽,随手搁在案几上。她从袖中取出一本账册来,轻轻推到对方面前。
灰袍人却不急着查看,反而盯着陆宁看了片刻:“要不要帮你解决那个魏三郎?”
“不必。”陆宁淡淡拒绝道。
今日这场风波,实际上也是她有意而为之。武德司与皇城司近来追查甚紧,她正需要一个足够惹眼的幌子。原本陆宁已经谋划好其他方法,没想到魏三郎这个意外之客,竟自己送上门来,倒省去不少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