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命司不同于朝廷的武德司与皇城司,它是江湖之中最隐秘的地下组织。其下设天、地、玄、黄四等司命,各掌一方权柄,互不干涉。
灰袍人指尖轻抚账册封皮,细细查验每一页内容。确认无误后,他便将账册收入袖袍之中。
案几上的茶壶冒着袅袅热气,他慢条斯理地斟了两杯茶,将其中一杯推向陆宁,显然有话要说。
茶盏在案几上划出细微的声响,陆宁端坐如松。茶汤清澈,映出她那张冷若冰霜的面容。
“听说你在找账册时,还救了个叫慕清池的男子?”灰袍人突然朝她发问。
陆宁眸光微闪,眼底掠过一丝警觉,但转瞬即逝。她自知在这位天司命心腹大人面前,任何掩饰都是徒劳,索性坦然回答:“是。”
“慕清池,沈立旧部的幕僚。”灰袍人意味深长地拖长语调,“看来这些年你一直都没忘打探沈家的消息。”
陆宁并不意外灰袍人知晓慕清池的底细,天司命主掌情报探查,麾下密探如蛛网般遍布整个大齐。作为天司命的心腹,灰袍人若想要知道一个人的信息易如反掌。
至于为何她不直接向玄命司探寻沈家旧部的信息,答案再简单不过,玄命司拿钱办事,而她身无分文。这些年来,她便只能靠完成一个个别人避之不及的任务来换取零星的信息。
灰袍人见她沉默,忽然冷笑一声:“当年你私自逃离玄命司,在沈府藏身不过三年。如今竟想要为满门抄斩的沈家平反?区区不过三年光阴,就让你如此死心塌地?”
茶香氤氲中,陆宁指尖在茶盏边缘微微颤动。当年她逃离玄命司,为了躲避追捕在街头流浪数日,险些冻死在雪夜里。是义父在那场大雪中发现了她,将她带回了沈家,赐她姓名,教她执笔
然而,这短暂的温暖在建元十五年冬季戛然而止。义父被构陷谋反,沈家满门抄斩。那一夜,火光冲天,哭声震耳欲聋。因她未被记入族谱,沈府老仆将她藏入后院的枯井之中。她蜷缩在黑暗中,透过井口的缝隙,眼睁睁看着沈家上下三百余口被铁链锁拿,押赴刑场。
后来她主动回到玄命司领罚,刑堂阴冷的地砖上,她咬着一截桃木鞭影如毒蛇般撕开后背的皮肉。鲜血浸透衣衫,却始终未发一声。为的便是重回玄命司,借玄命司遍布天下的暗网,查清那场灭门惨案的真相。
陆宁抬起眼,茶汤映着她冷冽的目光。“此次行动我没有暴露,”她声音平静,字字清晰,“并未牵连玄命司。”
灰袍人自然心知肚明,这些年陆宁早已淬炼成他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刀。每一次任务,她都完成的滴水不漏。这也让他在玄命司的地位愈发稳固,如今已是天司命座下第一心腹。
但他心中比谁都清楚,这个看似温良的女子,骨子里藏着怎样的执念与仇恨。这样的陆利剑,剑锋所指,所向披靡,可若是一个不慎,那锋利的刃口就会反噬持剑之人。
也罢,灰袍人在心中冷笑。只要他把持沈家的消息在手中,就如捏住了毒蛇的七寸,量她也翻不出什么风浪。
至于翻案?灰袍人望着窗外渐沉的月色,眼中闪过一丝讥诮。莫说区区一个陆宁,就算搭上整个玄命司的力量,也休想撼动这棵扎根朝堂数十年的参天大树。
简直是痴人说梦。
就在灰袍人拂袖欲走之际,陆宁清冷的声音却突然在房间内响起:“我需要玄命司帮我寻找一人下落。”
自从慕清池提起芸娘这个人,陆宁就一直在暗中追查。然而芸娘就像人间蒸发一般始终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放眼整个江湖,恐怕唯有玄命司能找到此女子的下落。
灰袍人闻言,脚步一顿,他转头看向陆宁,眼神中带着一丝审视,“动用玄命司的暗网查人,需要付出什么代价,你应该清楚。”
陆宁神色未变,似乎早已做好准备。烛光在她清冷的眼眸中跳动,映照出眼底那抹不容动摇的坚定。
灰袍人负手而立,沉吟片刻后缓步回到案几前。他拂袖落座,茶盏中的水面轻轻晃动晃动:“你既深谙玄命司的规矩,我便不再多费唇舌。”
“不过,”他忽然话锋一转,语调中平添几分深意,刻意拖长的尾音在静室中格外清晰,“眼下倒是有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代价远比你想的要轻得多。”
陆宁闻眼抬眸,眼中闪过一丝疑虑。
灰袍人从袖中取出一封密函置于案上,“想必你也知晓,朝廷近来对江慕辞青睐有加,破格擢升他为大理寺卿。此人性情古怪,行事不循常理,上任不过月余,已将大理寺上下官吏更换殆尽。如今正需重新安插人手,暗中监察他的一举一动。”
陆宁眼前浮现江慕辞那张戴着银质面具的脸,喜怒无常,难以捉摸。暗中监视对她而言易如反掌,但想到要与人虚与委蛇,她不禁微微蹙眉。这些年来独来独往惯了,这并不是她的强项。
正欲开口推拒,却听灰袍人又道:“去大理寺对你而言另有一桩好处。据可靠消息,当年那桩武将案的完整卷宗,如今就封存在大理寺的密室之中。”
陆宁眸光骤然一凝,眼底闪过一丝异样的光彩。灰袍人将她表情尽收,唇角勾起一抹弧度。
他继续补充道:“按规矩,往大理寺安插眼线本是玄司命的职责,怎么也轮不到我们天司命插手。”
话到此处,他忽然倾身向前,烛光在他眼中跳动:“但玄司命内部出了叛徒,已经接连坏了几桩重要差事,这才落到我们头上。天司命对此事极为重视,若你能办妥,我自会在天司命面前,为你美言几句。”
陆宁眸光微动,茶盏中的倒影轻轻晃动。既能得知芸娘的下落,还能趁此机会去大理寺调查卷宗。这样的机会,简直像是为她特意安排的一般。
但她的指尖却在茶盏边缘蓦然收紧,这种好事,又怎会轻易落在她头上。
“条件。”陆宁看向灰袍人,直截了当地问。
灰袍人忽然低笑出声,“果然聪明,待事成之后,你需替我了却一桩私事。”
——
待灰袍人先一步离开,陆宁并未急着拆阅密函,她将信函收入袖中,又静坐片刻,直到茶盏中的茶水完全冷却,才戴上帷帽缓步离开。
刚踏出茶楼不过数步陆宁脚步微顿,帷帽下的眼眸闪过一丝警觉,身后约三丈处似乎有人在跟着她。
这跟踪者,正是魏三郎遣来的仆从。
先前魏三郎离开茶楼并未直接离去,待看见江慕辞一行人从茶楼出来,却不见那位素衣女子,便又起了别样心思。他随手招来随行仆役,吩咐仆役等那戴的女子出来,远远跟着,看她往何处去。
那仆从得了令,便躲在茶楼对面的巷口守候。见陆宁独自出来,忙不迭地跟上。
谁知刚转过两个街角,前方那道纤细的身影竟凭空消失。他慌忙追进一条暗巷,却见巷底是堵死墙,正疑惑间,一个粗麻布袋当头罩下,眼前顿时一片漆黑。他还未来得及惊呼,后颈便挨了一记手刀,整个人软绵绵地瘫倒在地。
陆宁自巷口转出,选择了一条反方向的小径折返。行至居所门前,她忽然发现门上系着的那缕青丝已然断裂,心头蓦地一紧。
她推门入内,四下察看,却未见有人影。包裹似有人翻动过的痕迹,然而她素来行装简薄,倒也无甚可查。
莫不是武德司的人?
她指尖轻轻抚过包裹系带,随即又自摇头。若真是武德司查案,但凭半点蛛丝马迹,怕早已将她锁拿入狱,岂会这般暗地里行事。
可若不是武德司的人又会是谁?
与此同时,公主府门前,醉醺醺的江慕辞由下人扶着下了马车。
“公子小心台阶。”小厮话音未落,江慕辞一个踉跄,险些栽倒在朱漆大门前。他含混不清地嘟囔了一句。
穿过曲折的回廊,内堂早已烛火通明。侍女们捧着醒酒汤和热帕子鱼贯而入,却被他胡乱挥手尽数遣退。待雕花木门“吱呀”一声合拢,原本瘫在软榻上的身影眼中闪过一丝清明。
房梁上传来极轻的布料摩擦声,玄影如鬼魅般倒悬而下,黑色便装几乎融入烛光投下的阴影里。
“公子,属下按照公子所言跟踪女子多时,见她只在街角一侧略作停留,买了些松子糖,便径直回返居所,途中并无异样。”
他略一停顿,又补充道:“不过,魏三郎似乎对她颇为在意,竟暗中遣了仆从尾随。那女子却机敏得很,行至一处偏僻巷弄将人甩脱。”
话音未落,窗外竹影沙沙微动,一道矫健身影突然翻窗而入,落地无声。他身上肩头还沾着几片青翠竹叶,随着动作唰唰飘落,抬头看到室内两人,眼中闪过兴奋的光:“公子,果然有情况!”
江慕辞闻言眉梢微挑,醉意朦胧的眼底闪过一丝锐利。他并未开口,只略一抬颌,示意墨竹继续。
墨竹继续道,“属下按公子吩咐在外蹲守,起初那宅院内外平静,毫无异样。可后来忽然见一人鬼鬼祟祟摸到门前,左右张望后,竟直接推门潜了进去!”
“为免打草惊蛇,我便轻手轻脚跃上屋顶,掀开几片青瓦暗中观察。只见那人动作极快,在屋内翻箱倒柜,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那人遍寻无果后,竟从自己袖中掏出一个东西,塞进了那姑娘的包裹里!”
墨竹说得有些口干舌燥,端起案几上的茶杯猛灌一口,润了润喉咙,继续说道:“我料想此事定有蹊跷。于是在他离开之后,我一路悄然尾随。跟着他穿过了三条巷子,那人在西街拐角处突然加快脚步,身形一晃就闪进了吏部尚书的侧门。”
“林如海?”江慕辞原本半阖的醉眼倏然睁开,眸中精光乍现。
“正是!”墨竹重重地点了点头,语气坚定,“更蹊跷的是,守门的侍卫非但不拦,反而躬身行礼,我在林府外面等了很久,都不见此人出来,这才赶了回来。”
江慕辞原本慵懒倚在软榻上的身子微微前倾,月白色的锦袍在烛光下泛着微光。他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疑虑:“那人放了什么东西?”
“是一块玉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