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失陷,她在逃跑的路上被突厥人掳走,沿途得了猩红热被抛下了。那又是个荒年,处处缺粮,能吃上野菜都得烧高香。有一次被饿晕了,醒来发现自己被捆在茅屋下,地上残留着灰烬和骨头。她仔细辨认后,尖叫起来,连滚带爬跑了。
她跟着人群走,一打听才知道已经到了幽州地界,莫县。这里的情况比别处要好一些,听说镇北侯体恤民生,朝廷的赈灾款下不来,就开私库给百姓分发免费的食物。
一天,她排队去领食物,一个官兵起了歹心,故意刁难她,几鞭子抽到她身上,打得人皮开肉绽。叶惜宁整张脸都被摁进了雪地,鼻腔吸进了大量的雪花,呛得她疯狂咳嗽。她估计自己是离死不远了。
长鞭滋啦一声划过空气,她身体一颤,预料的痛楚却没袭来。
那人一身戎装,未戴头盔,墨发高束,看模样似乎是个将军。他单手攥住长鞭,任凭官兵怎么使力都抽不出来。他面色森寒,一脚踹在官兵心口,“混账!”
她脸上淌着血水,模糊了视野。在清亮的天光里,他的轮廓既高大又朦胧。见他要走,叶惜宁一深一浅地爬到他脚边,抱住他的皮靴,声泪俱下:“大人,可怜可怜我罢。”
……
入夜,便到了叶惜宁服侍世子的时候。即使不是第一回了,她也仍然有点生疏。
“在想什么?”萧珣的声音把她思绪拉回。
叶惜宁沉默片刻,才粲然一笑,说道:“在想公子这么久不回来,是不是把我忘了。”
她声音很轻,分明是微笑着的,却显出柳枝似的柔弱委屈。
这话对萧珣很受用。他轻点她精致的鼻尖,“俏皮。”
她跟着萧珣进了寝阁。香覆重帘,四下无人。
萧珣站在拔步床前,未动。
叶惜宁上前,伸手拉开环着他劲腰的束带。又踮起脚,解了他的锦袍。她的头顶才到他肩膀,为他宽衣解带自是吃力。偏偏萧珣一点动作也没有,只是盯着她不放。男人低俯的眼神如潭水般幽深难测,浓郁的侵略性透过带着沉水香的呼吸要钻进她的皮肤下。
二人单独相处,气氛就会变得很怪。
叶惜宁被他看得耳热,头埋得更低,草草把衣物挂在架子上。
萧珣拉过她的手,稍稍借力,便把这软玉拢了个满怀。
“公子……”叶惜宁并不习惯他突然的亲昵,但考虑到萧珣一向不喜欢别人忤逆他,手便软软地搭在他肩头,并未推拒。
两月不见,面前的婢子清瘦了许多。本就窄小精致的瓜子脸如今更添了副忧戚的媚态。
她侧坐在他腿上,他拿住她细嫩的手,被烫伤的指尖摸上去仍然刺痛。更何况,掌心还有高氏用铜尺打出的红痕。
萧珣垂眼摩挲着她的手,放到唇边吹了吹,难得温情的动作让叶惜宁鼻子一酸。
“你以后别去她跟前晃。”
叶惜宁想说不是她自己要去的。她已经很努力服侍主母了。
可她还是说:“知道了。”
带了点哭腔,被萧珣听出来了。
女孩挺秀的鼻尖和眼角都泛着红,这伤心的样子倒让他觉得可怜又可爱。
他伸手擦去她脸上微亮的泪痕,“别哭了。”
萧珣大手握上她纤细的腰肢,搂她更紧:“复脉散每天喝了么?”
叶惜宁点头,两年前她败了身子,这种益气补汤是萧珣找名医给她开的,她每日都要喝。
少女手心一凉。一枚小巧玲珑的护心镜躺在她手心。玉质通透,如意卷草纹在烛火的照耀下更显精巧。
“公子送我的?”
“放这正好。”他握着她的手,放到她身前。她如水软在他怀里,面若丹霞。
“今日你受委屈了。想要什么补偿?”萧珣虽克己复礼,但到底是个男人。他吻着她的耳垂,很罕见地温声细语。她想去把灯芯剪了,萧珣却不让她走。
既然萧珣问了,就不能说自己什么都不要,否则就有扰他兴致的嫌疑。叶惜宁思来想去,“想公子明天陪我放风筝……”
这妮子过分认真的表情极大地取悦了萧珣,他还以为是多难的事。
萧珣抱着她爱不释手,一根手指在她后背的系带处打转,“明天穿漂亮些。”
萧珣给她送了许多漂亮玩意,但叶惜宁不敢在主母面前穿。
叶惜宁薄背紧绷,脸红得滴血,她脸埋进萧珣衣襟,瓮声瓮气:“公子别不要我。”
*
翌日上午,巳时三刻,叶惜宁拿着风筝等了萧珣许久,也不见他来。她心中奇怪,决定自己去找他。
叶惜宁穿过月洞门,一阵风吹过,她手上没拿稳,风筝跌到了通往后花园的石子路上。
她弯腰去捡。一只胭脂红攒珠绣鞋牢牢踩在风筝上。她抬头看见萧珣的未婚妻,正扭头与丫鬟说话。这女子身穿绛红色缠枝牡丹立领长衫,马面裙的织金下摆随风轻轻摇动。
在叶惜宁起身看她的瞬间,她眼神在短暂的惊艳过后变成了审视:“是你啊。”
昨天世子爷刚回来,这通房就迫不及待地演了出晕倒的戏码。灰头土脸也盖不住的绝色,今日更甚。
叶惜宁梳着简单的双环云髻,上身穿一件乳白色琵琶袖短袄,领子滚了一圈兔毛,衬得那双眼睛乌黑雪亮,汪着一潭澄澈的湖。
不等叶惜宁回答,她又往后招手,“珣表哥,你的丫鬟来找你了!”
叶惜宁顺着她的手势一看,一向不会迁就人的萧珣竟就在不远处为她折梅花。他站在梅树下,鼻梁削挺,面无表情。梅花艳红如血,衬得他的侧脸苍白而浓艳。
叶惜宁脑子嗡嗡的,原来这就是他爽约的原因。
既然已经和旁人约好了,又为什么要答应她呢?
萧珣朝她们走来。
叶惜宁低头行礼。
梅花清冽,香气扑鼻。叶惜宁却没了放风筝的心情,只想赶紧从这逃了去。可面前的小姐不知为何,脚踩在风筝上就是不离开。
她感到萧珣的目光从她垂着的头顶移开了。
下一秒,便听见他说:“踩丫鬟的风筝像什么样子?”
红衣女子悻悻地挪开脚。
叶惜宁这才捡起风筝,上面蛱蝶寻芳的图案已经被踩破了。自从进了侯府,她就没有那么自由了,因此放风筝是她为数不多的消遣。更重要的是,这风筝是萧珣买给她的第一只礼物。
“你先下去。”萧珣忽视了她脸上落寞的神情,淡淡道。
*
叶惜宁拿着坏了的风筝回到了松风馆。
为了方便服侍世子,叶惜宁平时都住在碧纱橱。那是他房间中的一个隔扇。但她现在很不想回去,而是拐去了她从前住过的东侧房。萧珣不喜欢院子里有太多丫鬟,他嫌吵。现在加上她总共才四个。
屋子里只并排着四张床,一张桌子。偏房没有火道,三个丫鬟只好围着火盆坐下取暖。小窗紧闭着,叶惜宁闻到了烤红薯甜丝丝的香气。
“阿宁姐姐回来啦?”一个十一二岁的小丫头往旁边挪挪位子,嘴角还沾着红薯碎屑。
为首的慕荷正用一根粗树枝扒拉炭火。和新来的小丫头南枝不同,慕荷是家生子,她很早以前就来侍奉世子了。
叶惜宁这么早回来,慕荷有些诧异。可她一向不多管闲事,只问道:“阿宁,你要吃吗?今天府上来了贵客,这会儿厨房忙得很,估计没空管我们。”
“欸,多谢姐姐了。”
叶惜宁刚坐下,便听见离她最远的苏叶挖苦道:“这杜家小姐一过门,某人是没好日子过了!她娘是有名的悍妇,她不知学会多少打压妾室的驭夫术。”
“小心烫。”慕荷用草纸把红薯包着递给叶惜宁,又用眼神警告苏叶别说了。
红薯刚从煤炭里刨出来,外皮黑乎乎的。叶惜宁剥了几下觉得烫手,用嘴缓缓地吹。
见叶惜宁没什么反应,苏叶着急了,“喂,你都不问问?”
叶惜宁咬了一小口红薯,烫得她舌尖疼。都怪昨夜世子亲得太用力,还咬了她,害她饭都吃不好。她眼睛起雾,又不想让她们发现,只好垂眼捧着红薯以此掩饰。
“问了又有什么用?他想娶谁,不是我说了算。”
此话一出,整个屋子陷入一种难言的沉默。
起初,叶惜宁只是伺候笔墨的丫鬟。她写得一手好字,萧珣有时会让她代抄文书。其实文书并没有多少,只是因为初见那天她哭着说自己不想活了,萧珣才给她丢了点事做。
萧珣被父亲委以重任,他总是在不同的城市之间跋涉,她也跟着去了很多自己以前没去过的地方。突然有一天,萧珣说:“你给我做个香囊吧。”
叶惜宁平生最烦女红,可那一刻,她莫名其妙答应了。
天气渐暖,阳光从窗棂漏进来,叶惜宁穿着半袖上衣,莹润的小臂在阳光的照耀下白得不像话。她手中拿着绣绷,绣了几下又停住,黛眉微蹙,一副犯难的样子。萧珣没说自己要什么花样的,她便选了个相对简单的竹纹。可她拆了好几回,仍然绣得不够平整。
而这香囊的主人不知何时已屏退所有仆人,悄然站在她身后了。
叶惜宁低着头,乌发顺着柔腻的脖颈分成两束垂下。
萧珣伸手抚了上去。
那时她还没跟萧珣回侯府,感觉整个世界只有他们两个人。锦帏初暖,就这么面对面,他坐,她站,你瞧我,我瞧你。
萧珣的衣领被拉得低了些,她瞥见他颈后有一颗小痣,便起了性子去摸。才戳了两下,就被他握住素腕,声音喑哑:“摸哪呢?”
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她轻轻吻在他左脸颊,闻到对方身上很淡的香气。
春风一度。
叶惜宁爱娇,哭得梨花带雨。他单手把鸳鸯被盖在她身上,“娶你为妻,买个江南别院,过一辈子如何?”
……
慕荷宽慰她:“等世子爷娶了新妇,肯定会抬你做姨娘的。你又生得漂亮,讨世子爷喜欢,到时候生下一儿半女就有指望了。”
“不过是活一天算一天罢了。”她强行挤出个笑容,盯着橘色的红薯肉发呆。
萧珣不在府里的时候,她总是想起他;他回来了,她的生活却并没有变好。她也说不清楚对萧珣是个什么感觉,不过她从没想过做姨娘。她还是想有朝一日回咸阳,毕竟那里才是她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