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被萧珣救下后,她很长一段时间都没见到他。但叶惜宁觉得他像一个美梦,一个不想醒来的梦。
她再也不用蓬头垢面跟饿殍抢吃的,也不必连睡觉都要时时警醒。宅子里的每个人都对她很友善,她恍惚间甚至觉得自己已经回到了宫里。
能下地后,萧珣的小厮跟她说无事可以在宅子里随便走走,她照做了。叶惜宁从没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呆这么久,她走着走着,走到了一扇门前。
刚要抬脚离开,却听见里面传来一个人撕心裂肺的求饶声。
“殿下饶了小的吧,我错了!我错了再也不敢了!”
她发现窗户角落覆着的桐油纸缺了个角。出于好奇,她透过这个缺角看向房内。
过了这么多天,叶惜宁终于看清楚了萧珣的脸。俊美又让人胆寒。
“我不该把情报卖给突厥人让他们劫走粮草!再给我次机会吧!”掮客痛哭着跪下,涕泗横流,他还想求情,又唯恐自己的汗和泪掉到萧珣的袍角上,手忙脚乱地想去擦。
见萧珣没有动作,他觉得自己还有保命的机会,连忙又说:“我听说那些突厥人抢了不少宫妃和金银珠宝,反正大齐也不行了,不如自己享——”
萧珣嫌恶极了,他一剑劈在掮客肩头,动脉血井喷一样射出,由于离得太近,对方的鲜血喷到了他身上,甚至还有一些溅到了脸上。
萧珣有些不快地皱眉,踩着尸体把卡在骨缝里的利刃拔出。他压制住内心的躁动,慢条斯理地把手上的鲜血擦到已经死去的人身上。
须臾,萧珣站起身来,注意力一直在室内的他,突然直直看向了叶惜宁所在的窗户角落。
她心被提了起来,还没来得及反应,砰的一声,一个人直接飞出了门外。那人浑身是血,猩红的血痕在地上拖出很长一截。
叶惜宁虽然已经见过流民易子而食的惨状,但她还是第一次看见杀人。她腿抖得像筛糠,刚想跑,萧珣薄薄的眼皮一掀,冷漠地朝她看来。她不敢轻举妄动,又因为太害怕,在对方凌厉的眼神里一步步倒退。
他捏住她尖尖的下颌:“跑什么?”
方才偷听到的对话还在她脑中盘旋。她想阐明身份的想法搁浅了——王都被异族攻破那么大的丑事,远离咸阳的普通百姓不知道很正常,但有信使快马加鞭为镇北侯传递消息,所以萧珣不可能不知道。
他们知道了,却不出兵不支援。难道真像那个掮客说的,大齐要完了?
叶惜宁的确很受宠爱,但她毕竟只是一介女流,没有任何政治资源。镇北侯怎么可能专门派人把她送回王都?一位流落在外的柔弱皇女,这身份只会为她招来祸端。叶惜宁只能把这个秘密打碎了往肚子里咽。
也不知道母后怎么样了。
父皇驾崩那天,她像雌鹰那样把叶惜宁护在身后,强行把她推进了暗道里,要她好好活着。可等叶惜宁出来,就再也没见过她。这两年多以来,她也偷偷去打听过突厥人掳走的皇亲国戚里都有谁,却得不到一个确定的答案。再加上幽州离咸阳实在太远,她又没有驿马,实在很难知道咸阳都发生了什么。
或许,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
见叶惜宁脸色不是很好,慕荷提议打叶子牌。
“啥是叶子牌?”南枝的注意力全在吃上,她啃完红薯,才发现对话已经听不懂了。
“我是可以。但南枝这么小的年纪……”叶惜宁看了南枝一眼,有点犹豫。
“三缺一凑个数,她输了不算钱就是。”慕荷又温声邀请身旁的苏叶,“你也来,不然更打不成了。”
苏叶人倒不坏,只是对叶惜宁有些成见,嘴上不饶人。可她天性爱玩,打牌踢毽子蹴鞠等娱乐项目她都会。她脸上不情愿的表情有些松动,抬起下巴,“来就来!”
打了几把过后,叶惜宁的坏心情逐渐被冲淡了。从前在宫里,她也会央着宫人们陪她玩牌。
又是一局开始,众人正在理牌时,苏叶惊呼一声,“世子爷来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叶惜宁背对着门口,这话引得她非常慌张地回头看门。萧珣不喜欢打牌这种活动,因此她不敢在他面前表露出一点兴趣。
门口处空无一人。
见状,苏叶哈哈大笑起来,“一提到世子爷,你就特别紧张!”
叶惜宁羞惭不语,只是直直看着手里的牌,认真得像要把它盯出个洞。
转瞬间,屋内异样地沉寂下来。慕荷咳了一声,南枝瑟缩着不敢说话,苏叶人傻了,她呆呆地看着无声站在叶惜宁身后的年轻男人,结巴道:“世、世子殿下——”
“你不要诓我,世子正和他表妹在花园里卿卿我我,才不会来找我呢!”在丫鬟们面前,叶惜宁的脾气外放很多,说起话来很不客气,还有点拈酸吃醋。说来也怪,在偌大的侯府里,和她们呆在一起反倒心情好些。
下一秒,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伸到她面前,抽出她手里的一张牌,打了出去。
叶惜宁噌的一下脸红了,她差点从凳子上跌下来,萧珣攥住她的手臂。
她视线下移,看见他手上拿了一只崭新的风筝。
她刚想问点什么,又听见四四方方的屋子里响起一片脆生生的“参见世子殿下”,才想起自己还没有行礼。萧珣不太在意这个,只是像拎小鸡那样把她拎出了东侧房。
他听到了她方才的调笑。叶惜宁本以为他会借题发挥,可萧珣只是把新风筝递给了她。
叶惜宁接过。这个风筝和不久前被踩破的那只燕子差不多大,不过是一只橘色的螃蟹式样。她觉得很可爱,摸了摸纸鸢。
少女心情好了不少,嘴上却吐槽:“哪有螃蟹在天上飞啊。”
“你不是爱吃蟹?”
听到他这么说,她来了兴趣,“你怎么知道?”
在叶惜宁的记忆中,似乎没有跟他一起吃过大闸蟹。
不等他回答,叶惜宁连忙问出了自己最好奇的问题。她都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语气难以避免地带上了某种希冀:“你亲自买的吗?”
“长汀买的。”
长汀是他的小厮。
也对。他怎么可能抛下表小姐自己去买?怪不得她在背后调笑他他都直接略过,一副不在意的样子。因为她说的是实话——他就是抛下她,去给另外一个女人折梅花了。
萧珣的下一句话让她的心情再次跌到谷底。
“宝珠说她初来乍到,希望你带她在府里游览一番。”
她既然是侯府的客人,按常理,待客的活计怎么也落不到叶惜宁一个丫鬟头上。杜宝珠故意踩着她的风筝不放,她不喜欢这种人。难不成杜宝珠做了未来的世子夫人,现在就忙着敲打她吗?
“她也要住在这?”
“住这不合礼数。”他语气平淡,“从前的文心苑空着,她住在那。”
文心苑是整个侯府中离松风馆最近的院落。其实萧珣大可以把这位小姐安排到客居去,但他没有。
他们俩并排走着,但叶惜宁走得慢些,所以总是落后他一步。
叶惜宁的视线不断地从他的侧影和地上的鹅卵石之间来回移动,酝酿了好一会,她才鼓起勇气:“你是不是要成亲了?”
明明知道问了也没用。
“只是相看。”男人漫不经心地回答。
萧珣在尔虞我诈的环境中长大,却不会对她说谎。同样的,也不会用任何语言美化说辞。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在她面前承认了正在与别人接触。
“那有喜欢的吗?”叶惜宁追问,脑海中立刻浮现出如流水的女子画像送到他的书案上,萧珣脸上显出倦怠神情的画面。
“你之前不是说——”叶惜宁声音一顿。她对上那双深邃的桃花眼。
不是说要娶我为妻吗?
男人在床上说的都是假话。偏偏自己还不能把这事单独拿出来说。所有人都会笑:一个连妾都不如的通房,居然异想天开做世子夫人?
男人脸色微沉,那双明亮冷峻的眼睛逐渐露出不耐的神色。萧珣是个极度自我的人,他不喜欢别人插手他的私事,高氏如此,她也一样。
那点冲动被泼了冷水,全然消泯了。剩下半句话在她喉咙口悬着,还是咽了下去。换个话头——比如问放风筝,事到如今也没多大意义。她都能想到,他肯定会怪她不懂事,或者说让小厮陪她放。
今日虽然没有雨雪,可天色黯淡,兴许不是放风筝的好时机。她这样安慰自己。
“你今天话很多。”
闻言,叶惜宁的脸上没了血色。
“无论是谁过门,都不会让她们欺负了你,和从前一样。”
像瞧着豢养的猫儿狗儿可怜,才施舍般抛下这话。
寻常的婢子听见这番近似于保证的话估计会很高兴。但经过两年的相处,叶惜宁很清楚这是镜花水月。当着他的面,房中的女人自然是和和气气,以姐妹相处。然而他不可能囿于内宅,整日解决女人之间的龃龉。就算她姑且接受了萧珣这番说辞,他一年有很多时候都不在家,那时她该怎么办?
早知如此,还不如两年前一头撞死算了。
叶惜宁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在他眼里反倒可爱。
她黯然得像霜打了的茄子,拿着纸鸢的手无力地垂在身侧。她听见萧珣的声音又响起:“你的脸脏了。”
叶惜宁懵懵抬头,刚想用袖子去擦,萧珣抚上她脸颊。
萧珣自小习武,粗砺的指腹擦过她柔嫩的面颊,收着力气,在她脸上留下温热的触感。
叶惜宁却呆呆地看着他。萧珣那双墨黑的眼正专注地瞧着她脸上那点炭灰——许是先前剥红薯不小心蹭到的。平时的萧珣总是面目冷淡,只有在床笫之间才会露出少见的柔情。六百多个日日夜夜,他们俩无疑非常合拍。他一个眼神,她就知道要摆什么动作。也是在这种时刻,她才会觉得萧珣是属于她的。
她下意识上前一步,小手抓住他的腰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