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晨光照进竹窗时，权无心离开了竹苑，往南边走去。
一路奇石嶙峋，当他转过七八个回廊后，终于望见坐在星盘前的灰袍老者。
“当年尊者说弟子根骨清奇，来此地修行或许能找到回家的路，”权无心跪坐在蒲团上，看着面前星盘里浮动的金芒，“如今，弟子还能找到回家的路吗？”
“是本尊当年看走了眼。”阜阳尊者微微抬手，拂尘轻扫少年眉心，那缕缕金纹在皮下游如活物，“听说，阿卿在为你压制金乌之力？”
权无心眸光微动，脑海中不断浮现出司卿受伤吐血的画面。
他猛地按住心口，胸前的金纹顺着脖颈爬上耳后，少年嗓音干涩：“三年来，每月朔望之夜，师姐都会用灵力为我压制。”
“糊涂！”阜阳尊者突然打翻星盘，金乌虚影撞上梁柱化作点点火星，“金乌骨遇寒则噬，阿卿这是拿她的命在换你的……”
余音戛然而止，阜阳尊者袖中飞出七道符咒封住门窗，脸色比身上的道袍还灰败。
他踉跄着按住权无心的肩膀，沉声问道：“阿卿可知，你来此寻本尊所为何事？”
少年眉心微皱，随即摇了摇头：“不知。”
“如此还好，”阜阳尊者轻轻舒了一口气，嘱咐道，“你要回家之事，不可向旁人说道。”
“弟子明白。”权无心艰难咽下喉间腥甜，袖中五指紧攥，转身时却瞥见阜阳尊者拂尘上挂着的簇簇冰晶。
等山石吞没了少年的背影后，阜阳尊者颤抖着掏出一枚传音符，符纸尚未点燃，就被窗外袭来的冰刃切成两半。
司卿的剑穗在晨曦中泛着冷光，而落在阜阳尊者耳畔的声音比寒□□的冰棱还冷：“师叔，您今日的话多了。”
“阿卿，修行不易，更何况千年来……”
“师叔，”司卿出声打断，手边的冰魄剑已经收至身后，“弟子自问千年修行从未懈怠，但飞升成仙却遥遥无期，不知何时才能跨过那道门槛。既如此，还不如救人一命，也算行善积德。”
言罢，阜阳尊者拂尘上的冰晶悄然褪去，院内的嶙峋奇石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与此同时，灵霄峰峰顶站着的少年一身玄衣，立于悬崖边。从崖底吹上来的狂风用力地撩起他的衣摆，似要随风而去。
“权飏！”
“你在干什么！”
权无心并未理会身后之人的呼唤，反之又往前迈了一步，随即决然地纵身一跃。
忽地，一道白光自他身后闪过，就在此时，崖间猛地响起一声声痛苦的嚎叫。
“哎哟！”
“疼！疼！疼！”
少年的俊脸朝下磕在地上，双脚却还在悬崖边上晃荡，上不来，下不去，憋得他面色愈加涨红起来。
“好玩吗？”
“……大师姐，我……我只是想回家。”
“回家？回哪个家？恭王府？还是……”司卿压着少年的双臂，倾身探向峭壁之下，云雾缭绕处，乃是万丈深渊，她蹙了蹙眉，接着道，“回老家？”
见权无心沉默不答，司卿铁青着脸，一把提起少年的衣领，两步并作一步，径直往回走去。
“哎！哎！大师姐，你先松手。我……我可以自己走回去。”
闻言，司卿泛着青白的指节微僵，猛地松开权无心的衣领，大步离去。她身后少年的脚步虽稍显凌乱，倒也紧跟了上去。
此后，每月朔望之日，司卿总是踏着月光来到寒玉/洞内，而权无心早已褪去外袍进了寒潭。
“师姐，这次会咳血吗？”少年脊背绷得笔直，他盯着司卿腰间新换的冰蚕丝绦，上月那条已被金乌之力灼成了焦炭。
司卿没答话，并指轻画，不消一刻，一条条闪着青光的符咒在寒潭上空不断盘旋。
子时整，第一缕魔气从膻中穴窜出，司卿掌心灵力灌入的瞬间，权无心听见她闷哼一声。
黑雾凝成利齿咬在她虎口，鲜血顺着指缝滴在寒潭上，立刻被蒸成血雾。
“师姐，你别再为我损耗……”权无心刚开口就被灵力封了喉舌。
司卿额间渗出冷汗，寒潭中渐渐浮现出阴阳双鱼阵，权无心身上的黑雾在阵中左冲右突，撞得周遭的冰棱哐啷作响。
卯时，仙鹤的鸣声在林中响起。
司卿起身踉跄着扶住玄冰墙，权无心看见她后颈浮现蛛网状黑纹，又在下个呼吸间隐入皮肤。
“把这个喝了。”她朝权无心扔去一只青玉瓶，跨出洞门时，自己的嘴角还残留着一抹暗红血迹。
入夜，松苑的寒气冻得人指尖发麻。
司卿跪在青石板上，看着烛尘尊者的指尖扫过香炉，升腾起的袅袅青烟在空中瞬间凝成权无心的经脉图。
那黑雾已经蚕食了三分之一的气脉，金乌之力结成的气旋在灵田处亮得刺眼。
“半年连破三境，倒是像极了当年的你，”烛尘尊者看了一眼面前的女子，忽然顿住话头，指节重重敲在案几上，“为师早就说过，你费尽心力，或许得来的不过是一场空罢了。”
“师尊明鉴！”司卿的额头触到石板上，解释道，“金乌之力与魔气相互催发，寻常清心咒根本无法镇压。”
“所以你便以自身百年修为，去换权飏的性命？”
烛尘尊者抬手截断她的话，香炉上的青烟不断变换，最后形成一个阵法，“九转锁灵阵，每转封一境，你便损耗一纪修为，待他筑基圆满你又该如何？”
司卿朝烛尘尊者行了一礼，回道：“师尊，只要挨到师弟结丹，弟子有法子让他的元神脱离躯体，往后再为他寻一身躯便是。”
“阿卿，为师不是非要拦你，但此举逆天改命，你可知金乌涅槃，必先焚烬宿主！”
烛尘尊者扬手驱散香炉上空的九转阵法，眉间的沟壑又深了几分，“你为他可不止损耗区区百年修为，若是出了意外，就算是千年修为也不能救他。”
“师尊，弟子知晓，但权师弟会落到今日，全因弟子，弟子恐不能袖手旁观。”
话音刚落，司卿感觉有冰冷的手指按在自己天灵盖上，神识中猛地炸开一段金色咒诀。
“哎，罢了，你且去做。这神诀或能助你一臂之力，总归是昆仑那位……”烛尘尊者合上双眸，不再阻拦，未道完的话语消散在突然灌入屋内的寒风里。
司卿依旧保持着稽首的姿势，直到完全消化那段金色咒诀后，方才抬眸看向已然坐定的老者。
起身时，她瞥见烛尘尊者垂在袖外的左手正泛着淡淡金光，空气中弥漫开来的神息令她分外熟悉。
司卿前脚从松苑出来，后脚便刚踏进了沐风阁内，还没进屋就闻到一股血腥之气。
“你又在做什么！”她劈手夺过权无心手中的瓷片。
“大师姐，我不想变成人人厌恶的魔物。”
少年抬头时，右眼赤金光芒里混着蛛网般的血丝，他伸手扯开衣襟，只见那心口处不知何时又添了几条黑纹。
“二师兄说，等这些纹路爬到脖颈，我便会失去神识，沦为一具傀儡。师姐，我……我想回家了，你帮帮我……好吗？”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权师弟可有问过恭王与王妃？二老可同意了？”
权无心神情微怔，结结巴巴道：“我……可我不是……”
趁少年发愣之际，司卿用力捏住他下巴，沾着血的手指在锁骨处快速勾勒符咒，金红光芒亮起的瞬间，黑纹发出烙铁入水般的声响。
“嘶——”权无心疼得仰起头，后脑勺重重撞在床柱上。
“听着。”司卿扯过案前的药箱，取出绷带给他包扎手腕，“从今日起，每日丑时到后山寒玉/洞修炼。”
“可是……”少年张了张嘴，到底没拒绝。
司卿手中的绷带突然收紧，许是压到了伤口，权无心扯了扯干裂的唇角，只发出了一声闷哼。
“权师弟，我会用新的咒术会封住你的修为，但若你自己挣不开桎梏，便前功尽弃。你若能突破凝丹，亦可元神离体，至于躯体，另找一副便是。”
“……夺舍？”权无心犹豫道。
他已经夺了一回，还要再来一次？
“啪嗒！”窗外传来积雪压断竹枝的脆响。
权无心抬眸望着司卿发间，进门前沾的雪粒已经渐渐化成水珠，他突然轻声问：“师姐当年凝丹用了多久？”
“两年。”司卿在少年的腕骨处打了个复杂的结，“权师弟天赋异禀，如今到筑基后期，你只用了半年，想来突破凝丹最多不过一年时间。”
“所以，我这身修为真如二师兄所说，”权无心的指节轻轻摩挲着腕间的绷带，“原本就不该是我的？”
司卿合上药箱的动作一滞，神情不可察觉地冷了几分：“燕师弟的话多半道听途说，你听听也就算了，切不可信以为真。”
“是，弟子知晓。”权无心乖乖应下，心中却思绪万千。
原是他不配，可为何偏偏让他过了考核？
阜阳尊者给了他希望，又亲手斩断他的回家之路。
若他死去，是不是就能回家了？
冬至那日，司卿在药庐配药时，听见寒玉/洞前的铜铃急响。
待她赶到寒□□时，权无心正跪在冰面上撕扯衣襟。少年心口处的黑纹已凝成实体，三指粗的锁链纹路从膻中穴蔓延到肋骨，末端延伸出细小的倒刺。
司卿快速走近，并指按在他的心口上，泛着蓝光的灵力触到黑纹的瞬间，洞中突然炸响出金铁交鸣之声。
她的神识仿佛被拖入幽暗深渊，九根刻满符咒的玄铁链从虚空中垂下，末端没入权无心的魂魄。
锁链震动时，她看见塔底血池里浮出无数白骨，每具骸骨心口都嵌着相同的黑纹。
“凝神！”司卿咬破舌尖，朝空中喷出血雾，强行切断神识连接。
与此同时，跪在冰上的少年剧烈咳嗽起来，咳出的血沫里竟混着黑色碎屑，刚触及冰面就腐蚀出一团蜂窝状的孔洞。
“师姐，”权无心扣住司卿正欲画符的手，“我……是不是要死了？这桎梏我挣脱不开。”
洞外的风雪更急了。
司卿看着冰面上被腐蚀出的孔洞，忽然想起师尊传授咒诀那日，金色符文在神识中展开的瞬间，她曾瞥到某个被抹去的印记，她曾在藏书阁中见到过，是一种上古禁制。
——昆仑上，真神的禁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