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了两个小时没停。
梅雨季,天气潮湿闷热,每个人的皮肤上都覆着薄薄一层黏腻的汗,挤挤挨挨地凑在一起,胳膊碰着胳膊,哪儿都是黏腻的。
刚好是下课时间,学生们都在走廊里,争着看这学期最后一次月考成绩。
传统的放榜方式,所有人的名字和单科成绩在一张大海报上,顶上面是周懋的名字。
“又是周懋!”
“第二名能不能努点力,万年老二有意思吗?”
“你以为我不想?被甩了二十分好吗!”第二名的女生大喊着反驳。
周懋站在人群中间,对一如既往的成绩没露出什么惊讶的神情来,漫不经心地从自己的名字下扫,到了名单的末尾才停下来。
姜因的名字在倒数大约十几个的位置,她不偏科,也没擅长的,每科成绩都不算好看,垒起来,总成绩和排名也苍白。
周懋叹了一口气,想离开,就刚好被一只干燥的手拉了一把,得以人堆里挤出来。
是姜因。
姜因个子高,人瘦,柔软的黑色短发围出张没什么血色的脸来,长长的百褶裙盖在膝盖上,小腿上有几块被雨溅上的泥点子。
她手上拿着把透明雨伞,正往下滴水。她刚从外面回来,好像在路上就听说了周懋的成绩,挺高兴地对她说:“你考得很好。”
“你考得不好。”周懋礼尚往来。
姜因却不是很在意自己考得好不好这件事,在地上“笃笃”戳了两下雨伞,抖掉一些水珠,改换话题:“晚上要一起回家么?”
周懋说“好”。
没等姜因找到下一个话题,几个人就在后面喊周懋的名字,她便将自己的手从姜因手中拿出来,对她挥挥手,往自己班级的方向去。
姜因稍微提了点儿声音,说“晚上见”,周懋没回头,只是对着身后挥了挥手。
到了晚上放学的时间,姜因和往常一样在一楼的教学楼出口处等着。
雨停没多久,出了太阳,地上一股股地蒸腾热气,她朝周懋的教室的方向张望着,不一会儿,见她和一个女生结着伴出来。
姜因抓着伞,盯着那女生不说话,周懋倒是自然地介绍:“向晗,要要去我家做作业。”
“姜因,我发小。”
“一起走吧?”
向晗是个活泼的女生,主动同姜因打招呼,姜因愣了一下,闷闷地说“好”,然后带头往前走。
周懋与向晗所在的班是实验班,学的内容更超前,也更深入些,一路上聊的东西姜因很难跟上,也插不进去话,只是安静地走着,时不时停下来,等她们跟上来。
她们家离学校有大约二十分钟的步行路程,天气不算热的时候都是走着回去。以前姜因总想多走会儿,只有今天希望能快点回去。
三人在小区的路口分道扬镳,周懋和向晗往左边去,姜因往右边。向晗搂着周懋的肩膀说什么,两人都没注意到一路上没有任何存在感的姜因说的“明天见”。
姜因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往自己家的方向走去。
她和周懋从小住隔壁楼。
这是个老小区,只有五层,原本是旁边厂子的家属楼,家家户户都彼此熟悉。她们差不多时间出生,还不会说话时就被双方父母抱着,喊对方的名字。
姜因在“爸爸妈妈”之后,最先会叫的名字就是“周懋”。
于是她们顺理成章地一起长大,在同一个幼儿园拽对方的辫子,在同一个初中的不同班级等彼此放学,然后考上了同一个高中。
周懋是实验班的,而姜因擦着边进来,在最差的班里。周懋性格好,成绩也好,第一年就做了学生会长,姜因天生是个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闷葫芦,初中时又碰上父母吵架离婚,性格越发阴沉别扭,除了周懋没别的朋友,只能亦步亦趋跟紧了她。
只是周懋总有朋友,一直在往前走,而她跟在后面,越发吃力。
从最开始的每天一起上学,到一周只有两三天可以一起;从前的周末她们总泡在一起,现在周懋也会去见其他朋友,去别的聚餐;到了现在,连一起回家都有其他人的插足了。
姜因从书包侧兜里找出钥匙,开自己家的门,刚拉开一个小缝,就听见里面摔砸的声音。
父母又在吵架。
初中的时候,厂里绩效下滑开始清人,她的父亲先拿了赔偿金回家,母亲还撑着,但每个月工资缩水不少,至此家里怨气横生,一切常见家庭矛盾全部爆发,包括但不限于没人做家务、关于到底谁养家的互相指责、打牌喝酒矛盾、不知从何而来的男小三女小三问题、拿孩子撒气问题、孩子变成这样到底是谁的错问题,等等,接踵而至。一度在离婚边缘又被劝回去,劝回去后想想咽不下这口气,又闹着离婚。
姜因见怪不怪地绕过玄关碎掉的花瓶,提起拖鞋,蹑手蹑脚地穿过客厅,想尽量不引起关注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可今天就是运气不好,父亲砸了个抱枕,刚好落到她脚边,紧接着就是母亲的大喊:“你拿孩子撒什么气?”
今天是不能拿孩子撒气问题。
父亲先掐着腰指责道:“一天到晚驼着背,没精打采,谁都欠你五百万似的,搞这幅这幅样子给谁看?”
莫名其妙被别人欠了五百万的姜因:“对不起。”
她努力把肩膀扳得正了一点儿,继续往自己的房间磨蹭。
“你们月考成绩是不是刚出来?”
哪壶不开提哪壶。姜因低下头来,小声嗫嚅了一句什么,电视遥控器在她脚底下碎开。
“说什么,啊?让你好好说话,不知道好好说话,你知不知道我最讨厌你这个样子?”
“她这样,还不是你小时候教育的问题?”
“孩子的问题,是我一个人的错?”
姜因说不出话来,她习惯了这样的指责和互相推诿,也知道过一会儿这两人就会无视自己,在“为了孩子好”的自圆其说下和好。
无休无止。
她放弃了回房间等待这一切结束的想法,将书包重新背回肩膀上,安静地离开了家里,还贴心地带上了门。
她准备去周懋家。
初中时,父母刚开始吵的时候,她就会去周懋家避难,然后借机在她家玩一会儿,甚至睡上一觉,和好的父母才会登门道歉,把她领回去。
那是她初中时最开心的时光。
两栋楼隔得很近,姜因最初还在慢慢地走,然后就小跑起来,从一栋单元楼里出来,跑到另一处单元楼里面。
周懋家是两层的老式门,外面是带小窗的防盗门,里面儿是扇装帘子的木门,天气热又没到开空调的时候,就将外面的防盗门敞开,从里面吹电扇,通风透气。
姜因早习惯了站在那道薄薄的、挡蚊子的蓝色帘子往里看,看周懋就在餐桌上写作业,头发被摇头的电风扇吹得扬起,没过一会儿就要伸手去整理,整个人被帘子挂上一层浅蓝色的滤镜。
然后她会在门口故意弄出一些动静,等周懋回头过来发现自己,露出惊喜又熟悉的表情,让她赶紧进来。
她伸手去碰那帘子——
“我不太喜欢她,感觉她性格特别闷,看我的眼神也很奇怪。”向晗的声音突然明晃晃地传出来。
“之前林巍还说你发小很奇怪,我还想,只是有点阴沉,不能算奇怪吧?”
“见到了才知道。也不和人打招呼,第一次见面,好像我欠她钱似的。”
姜因的手和心脏一起,悬在半空,等周懋的回答。
“是么?”周懋的语气平淡:“她从小就是那样的。”
姜因眨眨眼,放下手,转身往单元口的方向走了几步,想到家里的情况,又顿住了脚步。
外面忽然下起了大雨。
她有些茫然地透过楼道里镂空的花窗看出去,犹豫了一会儿,在周懋家门前的台阶上坐了下来,苦中作乐地想自己今天什么都没干,倒是欠了不少人的钱。
本想等雨停再走,可能是雨声太安静,可能是环境太熟悉,她挨着旁边满是小广告的墙皮,睡了过去。
不知过去,外面的雨还在下,但天已经黑了下来,向晗收拾好作业,一边和周懋告别一边拉开帘子出门来,被外面缩着的一大团人吓了一跳。
周懋被她的喊声吸引得出来看,发现是姜因,穿着拖鞋就出门了,两步跳到她面前,问她:“怎么了,你爸妈又——没受伤吧?”
姜因睡得头晕眼花,睁眼就看到周懋蹲在自己面前,下意识地对她笑起来,把自己的手摊给她看,说“没有的”。
周懋还记得她被父母乱砸的碎瓷片划破了手臂,哭哭啼啼地找过来的模样,抓着她的手检查了几次才放心,才想起来问她:“你爸妈又吵架了?怎么不进来?”
被湿漉漉的掌心挨着,被认真的目光注视着,姜因心底突然生出无穷无尽的枝蔓来,说不清是痒痒,是酸,还是高兴。
向晗还站在旁边,姜因看了她一眼,垂下眼睫,轻声说:“我来的时候,不小心听见了你们说话。”
“她不喜欢我,我就没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