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晗第一时间是有点尴尬，有点羞愧的，脑子转了半个弯之后反应过来：要么直接进来让我尴尬，要么就冒着小雨跑两步回家，一直蹲在这，等自己被发现了，再可怜巴巴地告状，是个什么事儿啊？

    姜因也觉得自己有点做作，但她不在乎向晗的想法，只在意周懋的反应。

    周懋叹气，她面对姜因时常常叹气，然后帮她拿起膝盖上的书包，说：“来我家吧。”

    她拿姜因没办法。

    姜因闻言，高兴地站起身来，跟着周懋越过几个阶梯，从门帘中穿过去。

    周懋越过她和向晗打了声招呼，向晗也越过姜因，朝周懋喊道：“跟你说的，你要好好考虑哦！”

    周懋没回答这句话，叹了口气，熟稔地指挥姜因：“把大门也关上吧，我爸妈今晚不回来。”

    姜因就探出去拉门，看到向晗还没来得及离开，心情极好地对她笑了一下。

    她的脸很白，唇色也淡，脸上有几颗排布不规律的黑色小痣点缀，笑起来的时候露出一小排牙，寡淡的漂亮。

    向晗第一次见她笑，对这个人莫名其妙的情绪和行为有了更多的认知，摇摇头，决定明天去学校把这些都告诉其他人去。

    而姜因关上门，熟练地从鞋柜里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一双绿色拖鞋，吧嗒吧嗒地跟在周懋身后，等她加热锅里的饭的时候问她“什么事”

    周懋给自己盛了一碗饭，说“没什么”，“自己装饭”。

    她们在窗边对坐着吃饭，电风扇嗡嗡，雨声滴答，桌上摊开的资料上还有周懋算了一半的物理题。

    姜因找出答案，一步一步地对着理解，饭快吃完时，向周懋宣布：“我看懂了。”

    周懋在看其他的书，闻言抬头瞅了她一眼，圆脸上沾着颗米粒，敷衍道：“太棒啦。”

    姜因借着手长的优势，探过去替她把那颗饭摘了下来，黏在一旁吐骨头的纸巾上。

    饭后姜因去洗碗，周懋从冰箱里找出棒冰来，掰了一半自己吃，另一半塞到姜因嘴里。

    姜因手上全是泡沫，被冰得直哼哼，周懋就看着她笑。

    “说吧，你爸妈今天又在闹什么。”

    “还是那些……”姜因咬着棒冰的塑料壳，含含糊糊地说：“我变成这样，到底是谁的错，厂子那样，又是谁的错，之类的。”

    “没砸手机什么的吧？”

    “砸了花瓶和电视遥控器，明天看不了电视，估计还要吵一架。”

    周懋笑起来，过了一会儿，说：“你下次直接进来就好，不用那样。”

    小学的时候，姜因就会为了在春游大巴上和她坐一排而跑去威胁其他小朋友，还和她说“你再和她玩，我就和你绝交”。

    姜因才不会和她绝交，小周懋是这么笃定的，但最后还是拒绝了另一个朋友，和姜因坐在大巴的同一排。

    她们偷偷地把mp4带出来，一人分一只耳机，最后姜因靠在她的肩膀上睡着了。

    姜因洗碗的动作顿了一下，知道自己这些小心思在周懋面前没有遁形之地，也敞开了说：“她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她。”

    “因为她，你没有和我一起放学，也不和我说明天见。”

    “我和你一起放学了。”周懋道。

    “你一路上都在和她聊天，算什么和我一起放学？”姜因弯着腰把洗好的碗碟放进柜子里，声音闷闷的：“她也说我的坏话，还说那个林巍也不喜欢我。”

    “林巍就是你们班那个看你眼神很奇怪的男生吗？”

    她在这方面的记性倒是好，周懋几乎又要叹气了，说：“姜因，我也有自己的朋友。”

    “你不能那样对他们，你也应该有自己的朋友。”

    姜因答非所问：“你不是我的朋友么？”

    和姜因说话就是这样，她有自己的一套逻辑，一直钻牛角尖，反反复复说同一句话，实在争辩不过，就软绵绵地缩回去，下次依然我行我素。

    周懋先回到客厅去，接着看没做完的物理题，姜因说自己看懂了的那一题。她稍微梳理了一下思绪，没有看答案，继续演算下去。

    没一会儿，姜因也过来坐下，从书包里找出作业来写，没一会儿就不安分了，腿一会儿盘到凳子上，一会儿伸出去碰对面周懋的腿，时不时抬头看她一眼。

    周懋不抬头也知道她在弄什么动静，淡淡道：“哪一题不会？”

    姜因高兴了，拿着今天发下来的月考卷子来到她这边。

    周懋能闻到她身上带着灰尘的雨味，大概是在楼道里等待的那几个小时中沾上的，她胳膊上还有一块没有好全的淤青，前段时间被家里打架时波及到的。

    她的思绪就散开了这一秒，被姜因注意到了，问她怎么了。

    周懋说没事，想吃稠鱼烧了。

    小时候她们一起去游乐园时吃过的。

    等两人的作业都完成得差不多已经是将近半夜十二点。

    周懋的父母在几年前工厂辞退潮时就一起下岗了，开始做小生意，这两天在外地；而姜因的父母到现在也没有拨电话过来，大概是还没闹完到想起还有个女儿。姜因就顺理成章地留宿在这里，洗了澡，换上她留在这里的睡衣，从浴室出来时，周懋正把她换下的校服展开，铺在一边，以防团了一晚上，第二天会皱掉。

    她比姜因的体型小一些，校服也小她一码，两件衬衫端端正正地铺在沙发上，

    如果姜因是清淡挂的，她就是五官饱满、浓墨重彩的漂亮，唇珠饱满，眼尾上挑，没表情时显得攻击性十足，像只冷静观察、伺机而动的小兽。

    她慢慢走过去，蹲在床边，把头靠在周懋的膝盖上，觉得自己几乎要喘不过气。

    “想什么呢？”周懋把手搭在她脸上。

    “想要是能一直跟你在一起就好了。”姜因轻轻地说。

    她的眼睫扫在周懋手心，周懋怕痒地缩了缩，然后将手收回去，说：“我以后要去北方的。”

    “我就和你一起去。”

    “别耍赖了。”

    “是真的，你去哪里我就一起。”姜因把衣服从脸上掀开，躺着看她，眼神湿漉漉的，像只狗:“当时她们都说我考不上一中，我也考上了。”

    她擅长用轻飘飘的语气说出这样的话，沉重得厉害，周懋有时候难以招架，便假装她真的是在开玩笑，不去多想，抬手关了灯，说:“睡觉。”

    姜因是个很黏人的人，睡觉总喜欢抱着什么，但周懋嫌热，她退而求其次，一定要把她的手指攥在掌心。

    周懋想着白天向晗说的事情，闭着眼却睡不着，身边的姜因也不安稳，磨蹭着将自己的脑袋埋在周懋肩头，呼吸轻得像是怕打扰她。

    就这样过了一会儿，周懋忽然感觉身边的床“吱呀”地陷了下去，姜因撑起身子，熟悉的呼吸拉远又靠近，然后一片干燥柔软的东西碰到了她的侧脸。

    那是姜因的嘴唇。

    柔软的感触稍纵即逝，姜因躺回她身边有一定距离的位置，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只是牵着她小拇指的手加重了些力气。

    过了好一会儿，周懋才在黑暗中睁开眼睛。

    她前十七年的人生一直是按部就班地前行的，没有分毫差池，就也很少有不知所措的时候。

    上一次无措，是看到姜因手上满是血地哭，第二次是现在。

    都与姜因有关。

    姜因平时爱说喜欢、永远之类的话，喜欢贴着她，喜欢肢体接触，但刚刚的——

    她不敢动作，怕姜因知道自己醒着，只能小口呼吸着平复心跳，怕心跳尾音通过两人相牵的手指传递过去，被察觉到。

    没过多久，始作俑者姜因睡着了，呼吸平稳安定。闹得睡不着的周懋有点埋怨她。埋怨她无知无觉，惹得她胡思乱想，担惊受怕，睡不好觉。

    不知道过了多久，周懋慢慢地将自己的手从姜因手中抽出来，没穿拖鞋，踩着木地板安静地离开了卧室，到闷热的客厅里，坐在窗边，借着对面楼栋的光，从一堆资料里翻出一张薄薄的纸来。

    顶上面写给周懋，开头赞美她的学习与美丽外貌，中间说两人在高中开学时的第一次见面和之后的相处细节，然后抒发感情，说喜欢她，还摘了聂鲁达的诗来升华，最后是署名，林巍。

    长得有点乖的男孩，是和她一个班上的副班长。

    向晗一定要跟着她回家，就是将这个交给她，再为了好朋友打探打探周懋的态度和口风。

    她对于林巍喜欢她这件事还是有意识的。

    和她说话会脸红结巴，主动问她题目，下课时喜欢盯着她看，两人一起去办公室的话会被班上的其他人起哄。

    很符合电视里对青春期恋爱的表现，太典型了，没什么特殊。

    所以向晗说起这件事时，她既不惊讶，也没有多高兴。

    就像看到月考成绩，发现自己又是第一一样。林巍喜欢她，也许有其他男生也喜欢她，她是个讨人喜欢的人……向来如此、理所应当的事情，有什么值得高兴？

    那姜因呢？

    周懋放下那封情书，看了会儿外面的雨。

    她讨厌下雨，讨厌潮湿的事物，讨厌这个一年四季都在下雨的小城。

    而姜因就像个长满了青苔的潮湿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