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在学校，林巍大概从向晗那儿听说了周懋的态度，一直躲着她。周懋只好先关注另一个问题。
她神秘地向向晗招招手，问她：“咱们女生之间，关系好的话，会不会干一些……出格的事情？”
向晗睁大了眼睛，表示不太理解她的用意。
周懋斟酌了一下：“就是，我们女生关系好，不是会手牵手，或者睡一张床上么？”
向晗点头。
“那更多的呢？”
“还能有什么更多的？我和我妹会一起洗澡，算不算？”
周懋思考了一下，觉得洗澡不能和姜因昨天对她做的事情画上等号。
洗澡太坦荡了，但她与姜因之间的事情是坦荡到可以说出来的么？
昨天我们拉着手睡觉，她以为我睡着了，还偷偷亲了我的脸？为什么亲？因为我们是发小，从小一起长大，看过彼此的屁股蛋儿，来月经也是彼此第一个知道，我们是好朋友，好姐妹。好姐妹亲一下脸怎么了？
那我想亲向晗的脸吗？
周懋认真地思考自己亲向晗一口，或是向晗亲自己一口，会怎么样。没思考出来结果，向晗搓搓手，挤眉弄眼地：
“不说这个，你对林巍到底是，有没有一点……”
周懋心不在焉地摇了摇头，从书包里掏出那张情书来，递还给向晗：“我昨天也说了，抱歉。”
字不好看，文笔一般，矫揉造作，还有错别字。有点儿强迫症的周懋也是忍了很久才控制住自己不帮他改错字的。
向晗连连摆手：“你还是自己跟他说吧。”
周懋真的有点烦了，他告白是托别人来说，拒绝还要她亲自去。
更何况他一下课就跑得没影，是想周懋在每次课间寻找他的过程中你追我赶、他逃她追、日久生情吗？
她将那情书塞到桌洞的角落里不再管它，快放学时，从办公室回来，先是看到了拿着把透明雨伞，站在自己书桌旁的姜因，然后才听见几个男生嘴里念念叨叨的“春天”、“樱桃树”之类林巍用在情书里的词。
姜因罕见地没有在见到她的第一时间就抬起头来笑，而一直低着头，看着手上一张皱巴巴的纸。
是那张情书。
“从哪翻出来的？”周懋皱起眉头，想从姜因手中拿过那张纸。
“她突然就来了，然后翻你的桌洞。”向晗小声说。
姜因是实验班的常客，人人都认得这个不怎么说话的周懋跟屁虫，所以她进来时也没什么人注意。
然后姜因就开始翻周懋的书包和桌子，但她脸色可怕，气压太低，没人敢上去阻止她。
姜因将那张纸藏到身后，黑白分明的双眼阴沉沉地盯着周懋，低声问她：“是因为他么？”
周懋去抓她的手，也生气了：“你不能随便翻我的东西。”
“我不翻的话，你就要一直瞒着我，一直瞒着我，然后和他在一起么？”姜因抬高了声音，每个咬字都拉扯着，尾音颤抖。
周懋正因为她做的那些缺乏边界感的、模棱两可的事情而心烦意乱，一下听到这样不分青红皂白的指责，先是平心静气地说：“我不会和他在一起”，然后上前一步，自下而上地盯着姜因通红的眼睛，咧开嘴：
“这跟你没有关系，姜因。”
“你是我的什么人？”
姜因一瞬间睁大了眼睛，然后什么都没说，堪称乖巧地离开了周懋的班级。
然后周懋看了一圈刚刚还在起哄的同学，施施然转向向晗，脸上还带着笑：“转告林巍，我不喜欢他现在的做法，也讨厌他的人，不会和他在一起。”
向晗讷讷地说好。
同班两年，所有人都见过周懋笑起来时的小虎牙，但所有人现在才知道，她生气的时候也是笑着的。
放学时，向晗自觉惹她生气，不敢与她同路，姜因也没有等她。
周懋的脚步在那个姜因常常杵着长柄伞，低着头等她的廊下顿了一下，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向前。
只有她们两人时，姜因总会绞尽脑汁找话题，有时候是广告上看到的东西，有时候是在班上同学嘴里听到的最近流行话题，跨度之广，从医美双眼皮到奥特曼小卡片，殷殷切切地，想从她的表情来判断她对某个话题的喜爱程度，再计划下一步。
好像她没自己的爱好，只围着周懋转。转了十七年，却还是没弄明白她喜欢什么，只能把所有的都搜罗过来，放在她面前。
姜因是个很笨的人。周懋想。
她很快将姜因从自己的脑海中赶出去，从书包里摸出单词书来，沿着街，边走边看。
快到小区时，天上下起了雨，她才重新想起姜因来。
在这样多雨的城市和季节里，她想不起来带伞，因为姜因每天都会等着她，和她共撑一把伞。
周懋没有感伤，也不是多么怀念姜因，只是想自己被她养得太放松，太不谨慎。
她快步跑到旁边的小店里避雨，买了支笔，然后向相熟的店主借了把旧伞，重新回到雨里，走完最后一截路。
她在楼道口抖伞上的水，想着明天要自己带上伞，然后把这一把还给店主。
第二天姜因还是没有出现在她面前，好像真的因为她的那两句话生气了，周懋继续自己平日一成不变的生活轨迹，上学，回家，作业，洗澡睡觉，再重复。
两天后，她对着一直算不出来的一道物理题撕掉了稿纸，同桌的向晗戳戳她的胳膊，小心翼翼地道歉。
她皱起眉：“道什么歉？”
“姜因的事情……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道林巍会在外面那么说。”
周懋不知道她在说什么，继续看笔下的题目：“什么事？”
“啊啊，对不起，我以为你这两天心情很差是因为这个呢。”向晗捂住脸：“就是……那天我去你家，姜因因为我在里面，就在外面等你的事情，我告诉了林巍，然后他被你拒绝了，就在外面说……”
“说什么？”
周懋终于放开物理题，抬起头，转过身来看她，长眉微微挑起。
向晗硬着头皮：“说她是个绿茶，还说她一个女生，一直黏着你很奇怪，所以……”
“所以他说，姜因喜欢他，黏着你是因为你和他关系好，那天来翻你的桌洞，和你闹掰，也是因为他喜欢你，给你写情书，所以姜因恼羞成怒了。”
周懋花了几秒钟来理解这段话，然后看了看窗外。蓝天白云，难得的好天。
在这样一个好日子里，她刚刚听到了什么无稽、荒谬、引人发笑的东西？
向晗，包括旁边的一些同学们，都颇有点紧张地观察着周懋，却发现她竟然笑了起来。
周懋笑林巍确实没说错，姜因是个绿茶，姜因和她闹翻，也是因为那张情书。
笑得差不多，周懋轻声道：“贱货。”
“你说什么？”向晗一脸惶恐。
她眯起眼睛，提高声音，字正腔圆，咬字轻巧：“我说，林巍是个贱货。”
全班都听到了这句话。
“你们没相信吧，他说的话？”她笑眯眯地环视一圈。
向晗等人忙举手发誓。
她们和周懋同班，见多了姜因一下课就黏过来的模样，最知道姜因是个眼里除了周懋谁都没有的小绿茶。
她怎么可能会看上林巍？她恐怕连林巍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周懋奖励似的摸了摸向晗的头，然后拿起刚刚没做出来的物理题目，往办公室去。
她先问了题目，然后把林巍做的事原原本本、从头到尾地向班主任汇报了一遍。
周懋是最成绩最好、最懂事也最让人放心的孩子，竟然有人借情情爱爱的事情骚扰她，被拒绝后还拿乔做样子造谣她的朋友——班主任张老师扶了扶眼镜，气得闭了闭眼。
隔壁桌的英语老师探头过来：“你朋友，姜因是吧？我也带他们班英语。她今天下午就没来上学呢，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件事。”
搞得别人的朋友都不上学了，张老师愁得直敲桌子。
他先给姜因班上的班主任打了个电话，然后站起身来，拍拍周懋的肩膀：“你别担心啊，我马上就给这个林巍的家长打电话，找他们一起谈话，严肃教育，严肃教育！
“你朋友班上，我会让他们班主任严厉教育，马上澄清啊，不会再有人说这件事了。”
周懋解决了这件事儿，赶在上课之前回到了教室。
刚好碰到正在躲她的林巍也回教室。
她拍拍他的脸，没收着力道，看着亲昵，实则响亮的“啪啪”几声，然后抽了张旁边桌子上的纸来擦手，慢条斯理地说：“张老师找你”。
林巍捂着被拍红的脸等着她，她也直直看回去，眼里不知是鄙夷还是嘲笑，看得林巍跌跌撞撞地往办公室去。
没过一节课，林巍被家长领回家教育，姜因也还没来上学，周懋放学后去了一趟她家里。
姜因失了业的父亲正窝在沙发上看电视，大概是遥控器修好了，看到周懋过来，翘着脚问她：“放学啦？我家小因放了没？”
在这儿大概是问不到有用的东西了，周懋离开了姜因家，在周边和学校都找了找。
姜因没去学校，也不在附近的地方，晚上七点多，下了大雨，周懋回到家里，接到姜因母亲打来的电话，问小因是不是在她们家。
“她不在，”周懋说：“她下午也没去上课。”
那头的女人着急起来，说不在你家，没去上课，外面下那么大的雨，这孩子能去哪？
等雨小了点，周懋撑伞出门去，在小区路口看到了撑着伞，还落汤鸡似的姜因。
她收了自己的伞，站到姜因的伞下，语气很淡：“去哪儿了？”
姜因从胸前的书包里翻出一块半热不冷的东西，放到周懋手里，眼睛湿漉漉亮晶晶地看着她。
是几块稠鱼烧。
“什么味道的？”周懋抬脚往家的方向走，姜因匆匆举着伞跟在她后面，说：“你最喜欢的，草莓味的。”
周懋陪着姜因回了家，姜因父母松了口气，又看在周懋的面子上不好骂她，两人挤回姜因房间里，周懋坐在床上吃稠鱼烧，姜因在衣柜前脱了湿透的校服衬衫，苍白的身体纤长。
“为什么想起来买这个？”她问。
“我想和你道歉，你那天又说自己爱吃稠鱼烧。”姜因背对着她，小声说：“对不起。”
“我想到太晚了，爸妈会打电话给你，你可能会担心。但是下大雨，公交换线了，我不知道，耽误了很长时间。”
周懋笑：“别道歉了，没怪你。”
姜因洗完澡出来后从书包里翻出张皱巴巴的纸来，放在周懋面前，又是林巍那阴魂不散的情书。
“他的字不好看，还有很多错别字，”细白的手指在纸张上划过，姜因轻声细语地说：“这首诗引用得很不合语境，你也不会喜欢这样的诗。你不喜欢被人当做樱桃之类的东西。”
她抬起头来，小心翼翼地：“今晚你要留在我家吗？”
周懋说“好”，把那破破烂烂的情书揉成一团，随意丢到了旁边的垃圾桶里。
第二天，学校有人聊起昨天的大雨。
“是不是还有趟公交停运了？靠近游乐场那一块。”周懋也跟着闲聊。
后座的女生探头过来：“我家就在那一块，没听说呀。”
“是么？”
“也可能我没注意到某一班停运了吧。”那女生摆摆手，没人追究这件事。
周懋若有所思地看看窗外。
快上课的时候，外面又是一阵骚动。
原来是林巍的情书被贴在了公示栏上，上面被用红笔圈画了错别字和病句，那首聂鲁达的诗也被重点圈出来，引到旁边，附了一行小字：“小懋不喜欢聂鲁达的诗^^”，署名：姜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