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新的一周，导师办公室的门锁着，找不到他人，林深之只好坐回工位接着查文献，尝试验证出差时灵光一闪的想法，丰富她给自己初步拟定的课题。

    她看到一篇去年发表在业内顶刊的文章，读得正入神，消息提醒在屏幕右下角弹出来，一直闪啊闪，让人不好忽视。

    林深之点开一看，果然是梁盼。

    法式小面包：[转发视频号]“35岁，参加环球帆船赛是什么体验？”

    法式小面包：这辈子我能参加一次吗……

    黯然销魂掌：什么好玩的？我看看。

    视频里的人在介绍一个全球帆船航海赛事，曾经的参赛船员踏上即将在新一届赛事中远航的船只，又移步换景钻进船舱，神采飞扬地向观众讲解窄小而稳固的床、低矮又精致的厨房，回忆惊险又刺激的海上生活。

    林深之被她的激情所感染，也忍不住想象起来。

    一群志同道合的人组队，横渡危险而迷人的太平洋。睡够四个小时，就要起床轮班，时常可以握着桅杆，在船帆上荡来荡去。

    平静的夜里，看星星、听海风。太阳下面，和海鸟招手、与巨鲸伴行。兴之所至，躺在甲板上，大声地唱歌，队友在身边弹着吉他伴奏。

    遭遇风暴，也会有生死一线的惊险。船身从十四米的浪顶一跃而下，惊涛骇浪中，是真正的一叶扁舟。

    海天辽阔，万事万物都渺远，人生的边界就被这无数不期而遇的景色拓宽。

    林深之点开评论区，看到有几个同样参与过这比赛的人，给好奇的网友们做介绍。

    黯然销魂掌：参赛全程费用100万~120万…也不是天价。相信自己，梦想总是要有的。[握拳]

    法式小面包：啊啊啊啊啊！我当初！为什么！要！学！文！文科在这个世界上是没有出路的呜呜呜呜呜……我上哪里能捡到这么多钱呜呜呜呜呜~

    黯然销魂掌：祝我们都有光明的未来。[双手合十]

    黯然销魂掌：会有希望的。

    法式小面包：[敲木鱼]

    林深之没有再回复，默默叉掉对话框，找到刚才没读完的英文长句，接着看下去了。

    会有希望吗？对什么抱有希望呢？鼓励的话说出去了，林深之也不信，她只是不愿意和朋友两两相望哀更哀，多多共勉总好过常常幽怨。梁盼安抚她时也是一样。

    说起来她自己都觉得有些滑稽，小时候家中遭遇变故，让林深之童年的生活水平从小康变成勉强度日，节俭的消费习惯她保留到现在，有时候，甚至会略微强迫地反复计算自己一天饮食的花费。

    本科时，她曾经被一力推举，连任学生会后勤部的部长，就是因为在她负责采购活动用品的第一年，学生会的年度支出达到了成立十年以来的新低，林深之还因此被同学戏称为“大管家”。

    但是，当年被追债时，那些她不愿再回忆起面貌的人，借出十万本金、要收回百万利息的暴论，在她的生命中聒噪了太久，导致林深之对于过分庞大的数字一度失去实感——

    进入“万元”这个计量单位以后，一万和一千万之间又有多少区别？

    他们挥舞拳头恫吓母亲的时候，就好像已经认定，无辜的受害人是由身怀宝藏的探险者来扮演，杀红了眼的海盗决心降临这场无妄之灾，对普通人展开围猎与绞杀。

    他们相信只要挤压得足够充分，普通人和信口开河的巨额资金间不可逾越的界限，总能被榨出的血与泪填平——他们用挥刀向弱者的方式谋取财富。

    所以，几千万是稀松平常的财产吗？他们轻描淡写地脱口而出，是普通人也能轻而易举地赚到吗？还是假如赚不到，就要用别的什么来抵呢？

    当然，每当林深之规划未来时，平均工资和生活成本的对比，会直白又坚定地拖拽她回到现实——别说千万，百万都难。

    你将来累死累活，大概率也只能攒下一点点钱哦～

    林深之喜欢这种轻巧的当头一棒，她甚至有些自虐般的着迷了——

    从望不见终点的读博生活中短暂脱离，尝试投身于飘渺的未来寄托希望，思维从云端着陆，再被现实的引力一拽到底。

    她就在这下坠的过程中，感到一丝自暴自弃式的解脱。精神的丰满当然是更重要的，可她已经在现实积累的漩涡中疲惫不能自拔。

    生命像一个一边蓄水一边放水的泳池，或许她在池底挣扎一生都只为换取生存的席位。

    如果泳池的水永远都蓄不满，岸都上不去，何谈进化成人呢？

    其实未来不会更好的吧？我只是在麻痹自己捱过现在罢了。

    过去的一年里，这样的想法三不五时就会在林深之的脑海里回荡。

    听到读博八年的师姐毕业月薪三千的时候，又一次吃闭门羹站在导师办公室门口的时候，看到母亲和同事说起自己露出自豪表情的时候……

    文献读到一半，林深之被师兄叫走帮忙称药品。

    实验室唯一的一把椅子，坏了半年都没修，林深之歪着身子称完七十份，一看表，不知不觉时间已经很晚。

    再不去食堂就要没饭吃了。

    称药暂停，吃饭第一，林深之坐上电动车才后知后觉地腰酸。

    黯然销魂掌：[图片]淮南牛肉汤

    黯然销魂掌：你应该早就吃完了吧？

    黯然销魂掌：[转发文章]“人生就是一块巨大的拼图——我的人生愿望清单”

    黯然销魂掌：看过你转发的那个视频之后，我也刷到帆船比赛相关内容了。写这篇文章的姐姐参加过全球帆船航海赛事。

    黯然销魂掌：她展示了好丰富的人生计划，不只是一场全球航海。

    黯然销魂掌：读到一半，我一下子想起“实现人的自由而全面的发展”的终极社会形态，结果结尾她真的也提到。

    黯然销魂掌：向往丰富多彩的生活，又深感实现这些梦想所需的财富自由程度之高。自己即使拼命努力好像也很难跨越。

    黯然销魂掌：想来其实有一部分托举的责任是属于社会的，现在全部算到个人身上了。

    法式小面包：是的我吃过了！

    法式小面包：我就说大数据会监视咱们。

    法式小面包：“投胎决定一切”这句话准没错，就像物理靠天赋、发明靠灵感一样。

    林深之深以为然。人与人经济水平的差距在出生时就难以扭转地决定，“努力改变命运”像一道需要满足苛刻条件才会发挥药效的药膳，对绝大多数人来说只是普通鸡汤，还是没有放盐的那种。

    她轻叹一口气。

    幸好牛肉汤放盐了，估计还放了不少味精，好香，下次还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