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夜晚,帝都天气难得宜人,林深之在种满杨树的路上慢慢前行。
她低头按亮屏幕,手机日期显示,这天是五月七号,再有两个月,林深之就满二十二岁了。
一个年轻而一事无成的人。
林深之这样形容现在的自己。
她苦笑一声,翻翻银行发来的消息,过年前她第一次出差垫付的费用依然没有报销,最新的消息是半个月前到账的博士生国家补助,每个月1500元。
一毛不拔的导师是不会再出钱了,隔三差五的出差与课业压力让林深之也很难找到稳定的兼职。帝都的生活成本不低,林深之的日子每天紧巴着过,力求减少开支。
幸运的是学校分配宿舍,至少不用出去再租房住。
然后林深之推开屋门,就被如有实质、快凝成白霜的冷空气扑了满脸。
五人间的老破小且每天忍受着,原先一名舍友毕业,新来的这位舍友有心脏病,又因为药物治疗发胖而极为怕热,搬进宿舍之初便三令五申要求二十四小时开极低温的空调。每天晚上入睡时,林深之都要生无可恋地把夏凉被裹成睡袋,不愿再想高耗电的老空调带来的翻了倍的电费。
林深之幼时,她生物学认定的亲生父亲赌博欠下高利贷,逃债路上出车祸当场死亡。她们母女二人刚从家暴嫖赌五毒俱全的男人手里逃脱,又被追债人赶出家门、风雨飘摇地四处找寻落脚地。
生物学上的父亲借下十万块钱,到手八万,第二天利息就涨到了三十万。等那些人再向母亲讨要时,开口就是一百万。
没还完房贷的房子被折算变卖,可还是填不满无底洞;母亲有公职,只能在周末偷偷做几份兼职挣钱还债,可终究是杯水车薪。那个年代,扫黑除恶还没有开始,母亲在上下班路上时常会被堵住威胁。
直到有一天,母亲接林深之放学时,在林深之学校门口看见鬼鬼祟祟蹲点的人。林深之请了假,被送到姨姨家里借住三天,在那之后日子竟然奇迹般地清净。
长大后大人们不再避讳她,林深之从语焉不详的描述中,勾勒出当年母亲拎着菜刀、砍到债主家沙发上的形象。
自始至终,母亲都把林深之保护得很好,即使在最拮据的日子里吃穿用度也没有委屈她,结清债务后,生活也越来越好。
那些黑暗的记忆偶尔会在林深之的梦里冒头,只是次数越来越少。林深之高二那年,母亲选择再婚,继父也是普通职员,人还不错。
虽然母亲时常宽慰林深之,以她的存款完全可以供女儿读完博士,但母亲辛劳多年,林深之打心底希望自己能够快些经济独立甚至财富自由,以回报母亲养育之恩,可如今……
博士五年至少做到自给自足吧,林深之这样想,然后争取不要延毕,快点找到工作。
就业环境越来越差,家里的经济支持有限,如果留在帝都打工,她是肯定买不起房的,不知道能不能攒下钱来;回到家乡?她的专业不好找对口的工作,那进入体制内或许竟然是最理想的结局。
她也光芒万丈地想象过成为学者、四处访问;或是做做博后,进入国外顶尖的实验室体验不同的科研氛围。可纯粹的科研梦想需要适宜的学术环境才能孕育,凭她现在的导师和课题组,恐怕曾经触手可及的学术深耕梦,也只能是一个梦了。
林深之当然也想过换导师,可她入学那年专业扩招,当初被调剂到这里已经是没有办法的办法——除非她直接放弃读这个博士——学历贬值,她用本科学历找工作更完蛋。
就这样吧,林深之自我安慰,最坏就是拿到博士学位回家找一份普通的工作,没事的,我一样可以做的很好。
林深之知足于母亲尽全力为她提供的经济条件,也坦诚面对自己对财富的欲望——谁不希望钱越多越好?
成长的路上,有太多帮助林深之的人,她想回馈;而她自己,来到帝都上学,接触到更广阔的世界,周末与朋友游玩时也曾抱着“来都来了”的心情逛过最繁华奢侈的商场。
上个月和林深之一起出差的师姐是帝都土著——特别有钱的那种——硕士毕业后结婚生女,而后又申请读博,从此也华丽开启了被导师三天一奴役五天一流放的生活。
林深之都不明白为什么师姐还要留在课题组受这个罪。
可能经济上没有压力心境真的会豁达很多吧:不背负生活的压力与考量,只是单纯想取得一个博士学位。
和师姐相处的这段时间,林深之也深度旁观了一下“有钱人的生活”:在高铁上眼皮不眨地买一份八十的盒饭啦,用普拉达的帽子垫屁股坐马路边啦,始祖鸟的箱包、爱马仕的T恤还有那些看包装就知价格不菲的护肤品啦等等等等。
师姐性格很好、也很能吃苦,找不到饭店时大家也会一起高兴地吃路边摊,奢侈品衣装不过是她的起居日常。
出差的住宿标准有限制,林深之和师姐两个人住一间标准房。有天晚上,师姐和朋友电话,讨论新买下的园区应该做点什么生意,终于,听到师姐说“加盟费几十万?这么便宜”的林深之破防了,她怀着悲愤的心情——下楼买了一张刮刮乐。
存款减五十,没中奖,收入零元。
人与人的差距比人与狗都大——林深之不但心痛,钱包也痛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