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珠砸到地面积成水洼,叶栖迟往后挪了挪身体,又偷偷瞥了一眼,那面目狰狞的面容猝然闯入眼帘,溃烂、秃毛、加之扭曲的面部,形状实在可怖,看了一眼便不想多看,低下头的瞬间,腐肉气息扑向鼻尖,狐狸凑到了她眼前,呲溜着牙,恶狠狠道:“小东西,吓傻了?”
虽然有些辣眼睛,但叶栖迟却无一丝恐惧,凭着直觉,她隐隐感觉这只狐狸并非会伤害自己。
狐狸见叶栖迟半天没反应,心想又是个小呆瓜,意兴阑珊地咧了咧嘴,无声地打了个哈欠,正要爬回去睡觉时余光却瞥见那小人抬起了头,出乎狐狸的意料,小人类脸上是一片不合年龄的淡然,眸中没有半丝惧怕,仿佛她看到的不是丑陋的妖兽面容,而是一只普通的甚至有点可爱的小狗。
小狗?狐狸被这个猜想惊得甩了甩头,而后又有些生气,它眯起眼睛,露出獠牙,下一刻,小人类却胆大包天地将人爪点在它鼻尖处:“这一处绒毛熔金亮色中裹着丹砂暖意,好看!”
狐眼倏地瞪大,显然没预料到她的夸赞。
叶栖迟又指着它颤动的狐耳,“这一处带着琥珀光晕,光华流转,也好看!”金黄色皮毛下的脸莫名有些发烫。
“至于这尾尖三寸……”,她拖着长长的音。狐狸面部僵硬在空中,久久没听见后文,狐狸心下好奇又紧张,低头转了一圈,什么也没看出来,当即顾不得维持凶狠表情,直翘起屁股扑到叶栖迟眼前,急声追问:“倒是如何?”
叶栖迟微微仰头,看向那竖得高高的狐尾尖,唇边漾出一抹弧度,晨线穿透门窗撒在她脸上,盖上一层薄光,总是刻意冷酷的脸上难得浮现一丝稚嫩朝气:“似那朝阳初晖凝成丝,让人一靠近,便觉得暖烘烘的。”
供桌陡然发出一阵巨响,桌角与地面摩擦出刺耳声音,狐脸几度变换,昂首发出两声短促鸣叫,随即王婆的身躯一阵扭动,倏地从中蹿出一抹金黄。
兽脸恢复成王婆的脸,残留一丝涨红。
下一瞬,枯手划过一道残影,抓起一把香灰洒向东南角,虚空中传来一声狐鸣。
几息之后,一截金尾须臾浮现于梁柱间,传来隐约回响:“这么多年了,脾气还这么差!”
王婆冷哼一声,顾自端起茶碗,不过半盏茶功夫,金色尾巴又屁颠屁颠搭上她那微微佝偻的肩背,见未被驱赶,又得寸进尺地跳上肩窝。
待香炉飞灰沉淀,王婆将茶碗往案桌重重一磕,叹道:“我年轻时你便这样吓唬人。”王婆扯动皱纹堆叠的眼角睨向狐尾,勾唇轻哼一声,戏讽道:“你便仗着这几十年道行得意忘形。”
狐尾却悠哉悠哉拂过她前襟,畅然无虑。王婆见它油盐不进,叹了口气,眼珠转向徐徐青烟:“我也知道,你是盼着终有一日我走了,也再无人约束,天地间自有你一番自由。”
狐尾蓬然炸开如烈焰,却在触及那道浑浊视线时骤然萎顿,总讲狐狸不爱听的东西,狐狸气愤地转了个身将屁股对着她,尽管如此,心下郁气却难以消散,闷得它全身茸毛塌缩,整个瘫成薄薄一层的黄绸。
王婆敛了狡黠神色,转向看热闹的叶栖迟。眉头一跳,眼皮一掀,投下第一颗惊雷:“丫头,你快要死了!”
啊?叶栖迟先是一愣,随即想起昨夜濒死经历,难不成?
她脸色一白,低头看向地面,只见一道模糊的影子随光影轻晃,还有影子,还没被厉鬼吸干,只是没等她舒完一口气,王婆的低沉嗓音便似惊雷轰隆隆劈来:“这具身体……”
叶栖迟身体一僵,莫名的恐慌袭来,后背当即冒出层层冷汗,这样的时代背景,自己穿越的行为必然是死罪,王婆要将自己这个未知的魂魄除掉吗?抬头间,她看向王婆的眼神已充满警惕。
王婆对此满不在乎,眉毛一抬,抬起案桌上的茶杯轻轻抿了一口,将未尽的话吞了回去,又抱住作乱的狐狸,欣赏着叶栖迟陡然苍白的神色,沉声道:“只要你不曾为非作歹,我向来不管闲事。”
窗边几道雷蛇闪过,王婆的神色淡然不似作假,那就是不会杀自己,叶栖迟心下一松又突然茫然,发苞上的红绳被凉风吹乱,她抬手滑过脖颈处,凉意蔓延过的地方生出大片大片的鸡皮疙瘩,昨日的阴冷附在其间久久不散,连带着脸上也染上一抹青灰。
王婆掀了掀眼皮,视线如同探照灯将叶栖迟又上下打量了一番,见叶栖迟确实神魂纯正,不似留恋人间的贪魂艳鬼,再者,能一眼看到狐仙之人必非凡骨,想到此她神色一肃:“将死之人,你如今丢了一魂二魄,剩下的魂魄被一股力量吸引外泄,所以我才说你快死了,若非你魂质精纯,生气流转以孤魂养神,怕是早就魂飞魄散!”
听完这番话,不知道是不是心理因素,叶栖迟总觉得脚下影子似如流沙般缓缓变浅,她沉思片刻,喃喃问道:“我被厉鬼缠身也是这个缘故吗?”
王婆的神色微凝,点头肯定。
叶栖迟心下一凉,心脏不争气地噗通噗通狂跳起来。
手下丝绸般的狐皮一阵涌动,王婆掀起眼皮,看向脸白得快要哭出来的小姑娘,莫名的熟悉感再次袭来,心生几分不忍,沉吟片刻,忽然开口问道:“可吃得苦,受得非议?”
叶栖迟如今满脑子都是昨夜的厉鬼,喉间的隐隐刺痛让她口中发苦,闻言不禁扯了扯干涉的嘴角:“总比不得厉鬼夜夜掐喉吧。”
王婆喉咙里滚出两声狐鸣似的笑,似哀鸣又似嘲弄,她不断摇着头,“你不懂……”
就在叶栖迟心生失望之际,王婆却缓缓道:“我刚刚算过,你命格奇特,灵资甚佳,倒是能通过养阴固阳之法解这性命之忧。”
见叶栖迟一脸迟疑,王婆像是读懂了其中含义,又补充道:“这具身子原来只是个空壳,你既然来了,这生辰八字就是你如今的命盘。”
叶栖迟最后一丝疑虑消去,想到近乎可以堂堂正正做人,眸光明亮似洒满碎星。
王婆却一盆冷水泼下来,“不过我教不了你。”她其实有些犹豫,女子在这世间生存不易,生活困难重重,本不该走上这条路,或者说,她从未见过哪个女子能在这条路上得到善果。但这个孩子没有选择,尽管这等体质在这条路上更像是催命符,但总归搏一搏才有一线生机。王婆目光变得幽深,最重要的是,这孩子的命格她算不了,既然算不出那便不是定数。
但这不是一个出马仙能教得了的,王婆缓缓道“自然有人能教你,不过……”,似乎想到了什么,她撇了撇嘴。
方才那一通卜算耗费了她全部的精气神,后脑勺一阵阵发胀发痛,王婆揉了揉太阳穴,双目满是倦意,只得冲愣神的叶栖迟安抚一笑,摆了摆手。
“得了,让你母亲进来罢,我与她说说话!”
…………
林中白茫茫一片,整座山峦呼哧呼哧着热气,路面沉默着蔓延无边的翠绿,吞咽所有鸟鸣虫叫。
啪哒一声,一个人影飞掠而过,松果哀叫着炸裂,木屑飞溅,刺破寂静,惊得雾气一颤,仿佛猛地被扎进了喉咙。
叶栖迟侧过头,躲过松针剐蹭,喉间却被灌入的冷气刺痛。
长时间的奔跑让她有些喘不过气,心脏似要从胸口跳出,五彩斑斓的黑突然折进灌木丛,消失了踪影,叶栖迟收势不及撞上一颗桃树,震落的松果砸进后颈,呼出的热气散到空中,腿上一松便任由自己软倒在苔藓上。
自打一月前叶娘子从王婆屋中走出,她就开始了这暗无天日的生活,比前世高中早六晚十的生活还要变态,也不知道王婆说了什么,叶娘子出来时两眼发肿,目中坚定不移,王婆说什么就做什么,根本不给叶栖迟反驳的机会。
不过大概能猜到,多是些命薄招魂的言论,自己这样的确实不容易养活,由而叶娘子将自己给了王婆托管,叶栖迟对此也不算反感,反而因得了安眠夜安心不已。
真正让她生活艰难的,一切祸端的起源,是那只臭狐狸!
“废物,这就跑不动了?”,毛茸茸的尾尖扫过发顶,叶栖迟本能抬头,脑瓜却撞上老树凸起的树瘤,疼得她眉头紧皱,倒挂在树杈间的青墨咯咯笑起来,弯成月牙的狐狸眼中透露出幸灾乐祸。
叶栖迟揉了揉发顶的肉包:“你偷改路线,这片林子我不熟!”
青墨眼睛一转,顶着她的怨气,咧开嘴,阴阳怪气道:“人家又不熟,自然追不上……真是无能的废物借口最多,略略略!”
一眼掠过抓来的人爪,狐狸一个翻转,化作金黄色的影子飞跃远去。
“臭狐狸!”叶栖迟咬牙追了上去,狐狸这就是青墨却跑得飞快,时不时还回头冲她挤眉弄眼,尾巴一甩一甩,活像个街头耍无赖的小混混。
因它专挑刁钻的路跑,一会儿蹿上树杈,一会儿钻进灌木丛,叶栖迟追得气喘吁吁,额头沁出密密汗珠,却愣是连它一根毛都碰不到。
跑了半天,狐狸早没了影,叶栖迟扶着树大喘气,指尖触到凹凸不平的痕迹,是自己留的记号,追狐狸哪有捡山鸡重要,叶栖迟当即直起身,寻着记忆中的陷阱方向小跑而去。
咯咯咯,远远就听到鸡叫,叶栖迟满心欢喜地拨开灌木,眼前景象却让她瞪大眼,毛色金黄的狐狸正叼着她的野鸡!
“臭狐狸!那是我的!”叶栖迟气得跺脚,在这里,开荤是极不易的事情,吃个鸡还得自己抓,难怪这狐狸今天不去抓鸡,原来是盯中她的陷阱,捡便宜事它是真爱干!
青墨回头,见她气得冒烟,眼神中带上几分人性化的戏谑,叼着鸡一溜烟跳出去,时不时回头,见叶栖迟追不上时还故意放慢脚步,黄灿灿的毛皮被山风吹得杂乱,那野鸡被吹得生不如死,在那尖嘴里扑腾翅膀,发出声声凄厉叫声。
“别跑!”
叶栖迟拼命追赶,山路崎岖,布鞋被露水浸透,脚尖湿漉漉的,但对鸡的渴望让她顾不上这些。
“抓到你了!”冲进院子,叶栖迟猛地一扑,原本停住的青墨又“嗖”地蹿上院墙,居高临下地冲她晃了晃嘴里的野鸡,琥珀瞳里满是挑衅。
再次被戏弄叶栖迟就要爬墙,忽然,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按住她的肩膀。
“好了,别闹了。”素音眉眼弯弯,手里还拿着一张帕子,给她擦了额前的汗,“再追下去,鸡要被它吓死了。”
青墨闻言,眼睛一瞪,“呸”地吐掉野鸡,见那可怜的家伙一落地就扑棱着翅膀想逃走,又放下心来,一脚踩上去:“我可没想吓它,是它自己胆子小,啧,幸好没死,死鸡可不好吃!”
素音发出一声闷笑,狐仙大人这爱吃鸡的性子真是万年不变。
叶栖迟按例去完成今日的功课,青墨叼着野鸡蹿进了厨房:“规矩照旧,今儿我要吃烤鸡!”叶栖迟对此只有冷哼一声。
焦香弥漫时,叶栖迟正蹲着马步,腹部发出响亮的轰鸣。
青墨在一旁躺着,迎着暖阳,翘起二郎腿的脚尖晃荡,问声回头,冷冷瞥了一眼叶栖迟:“背挺直!别打我鸡的注意!”,一边训斥,一边流着哈喇子。
到了饭桌上,王婆只喝了碗粥,捡了些菜吃了便回房冥想了,原本青墨顶着叶栖迟赤裸裸的目光吃鸡吃得很是没滋味,狐瞳一转,扫过叶栖迟细伶伶的腕子和苍白的脸色,突然良心过不去,龇牙咧嘴地纠结片刻,撕下一肥美的鸡腿闭眼忍痛抛过去。
“吃吧吃吧!”
叶栖迟毫不迟疑地笑纳,大口大口地吃肉,全然没有女儿家姿态,不提似旁边素音般斯文有礼,更是一脸凶恶,看得青墨心生警惕,怕她吃完了还惦记它的,急忙把整只鸡抱进怀里,背过叶栖迟,一边双眼眯了又眯,一边啃的那是满嘴流油,一脸幸福。
好似这般吃,烤鸡的香味才真正冒出来。
素音看着青墨撕咬烤鸡的凶狠劲,抿嘴一笑,掏出手帕给不得空的狐仙大人擦了油珠。
饭毕,王婆的咳嗽声从窗内传来:“青墨,你又动了我的符!”
青墨嘴边的油爪子一僵,“玄阙司那帮人画得太丑!青大爷帮他们改了两笔!”,随后顾不得清理,炸着毛跳上屋顶,嘴上哼哼唧唧,身体却诚实地靠近孔洞,满眼心虚地看向孔洞下王婆的脸色。
“你知不知道我花了多少银子,败家狐狸!”
怒喝似将屋顶掀起,门陡然破开,青墨也知这下真闯祸了,踮着脚,转眼蹿出去没了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