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六年,她的日子可叫一个水深火热,天不亮就与狐狸在山林间上蹿下跳,美名其曰晨练,回来后还要接受狐狸暴打和各种体能训练,那家伙管这叫战斗技巧训练,相比之下,随婆婆静心冥想,抄书真是她一天中最幸福的时光。
每日教习完毕,还要被青墨盯着种地,掘土,捉虫,浇水,一直到晚上睏的眼皮子都黏上了,才允许她去睡觉,叶栖迟不禁叹道,这到底是道德的沦丧,还是狐性的扭曲!
有时候叶栖迟累得动不了了,冥想的日子呼噜噜就睡着了,或抄书的时候猛一头栽下去,这时候,狐狸尾巴就会一把扇过来,抽得她脑瓜子嗡嗡作响。
甚至王婆也实在看不过去,有时还帮着打掩护,让孩子多睡会,暴露后被青墨连续叨叨了好几天,那张狐脸拉得老长,“你现在心疼她,让她睡,让她玩,将来离了我们这,她又能在这世道活多久?”
王婆自知理亏,也知道叶栖迟没有那个享福命,便只能硬着心肠,不再干涉。
素音就更不敢惹狐仙大人发怒了,她能做的,就是每日加倍投喂,让她们吃得更多更饱,这样栖迟也能抗揍些,也因此,几年过去,连绵大山十里,所有的野鸡见到她们仨就跟见到鬼似的,恨不得连夜举家搬迁。
这样的日子终结于半月前。
或许是叶栖迟越发“熟”了,数不尽的鬼怪被吸引而来,疯狂的,贪婪的,闯入青墨的领地。
她们已经连续半个月没睡好觉了。
直到有一天,青墨嗦完家里存的最后一只山鸡,那油乎乎的爪子往叶栖迟手上一盖,满眼写着哀怨。
“小叶子,咱们的缘分也快到头了!”
说完一跃下桌,走出门外不久便响起一阵狐鸣,空灵昂长,带着几分悲伤,只是不知是在不舍最后一只鸡,还是不舍最后的相处时光。
叶栖迟对这个世界已有所了解,她知晓,自己确实该下山了。
这个世界与前世古代很像,生产力落后,封建专制,但这里却更加危险,普通人要面临的不仅仅是饥贫不公,还要经历逆鬼昼行、妖物肆虐、天灾不断的恶性循环。
死的人越多,阴气越重,阴气越重,鬼怪越凶,活人越难生存。近百年,鬼祸横行,民间玄学门派如雨后春笋涌现,齐争艳斗,除坑蒙拐骗的,小打小闹的,当今正统门派唯有两家,其一是背靠黄道仙人的玄阙司,擅符箓、阵法、雷霆镇邪。其二是能来往幽都,神秘莫测,以阴制阴的九幽阁,擅勾魂、御阴兵。
阳对阴,毫无意外两家颇有些理念不和,其掌管者皆在皇宫任“国师”一职,表面都是配合官府斩妖除魔,可暗地里却互相使绊子,就比如,即将开始的御师选拔!
御师选拔,全朝轰动,甚至早在秋收前两个月就开始准备,王婆对此倒只有冷哼一声,一为嘲讽此事劳民伤财,二为嘲讽他们背地里争权夺利,不见得真是为民求生,斗起法来是不管不顾,又哪里管百姓死活。
即使如此,叶栖迟也必须走上那条路,她没得选。
离别前一天,叶栖迟收拾完自己的行李,又把她的菜园子收拾妥当,青菜萝卜各种瓜豆熟了的都摘了腌进坛子里,或许是她在种田一道别有天分,经她侍弄的瓜果蔬菜长势喜人,产量比原来翻了两翻,不仅如此,向来不喜欢吃素的青墨也破天荒吃得津津有味,夸赞那味道甘甜或可口。
“那些东西最馋你这样阳气不足的,家去后每日炼体不可懈怠,冥想抄文,沉心静气,别玩得忘了性。”沧老的面孔在微光下明明灭灭,枯木般的手从藤箱取出一叠泛光的符纸:“这些够你应付段时日,若是没成,早些回来。”
说着又取出两件纱衣,“这是我年轻时候做的衣裳,放了大半辈子也没穿过,除却款式不够新,穿着它三伏天也不见汗,是冰蚕丝参鲛绡织成的,入水不濡,你素音姐姐选了两件深色的,如今剩下这嫩色最适合你这小姑娘穿了。”
叶栖迟接过轻衫,却好似托了烟云流霞,轻飘飘的,指尖不自觉摩挲着衣襟上暗绣的缠枝莲纹,精致细腻,纱面触及冰凉如雪,展开时如香荷轻绽,这等好东西,寻常百姓没有的。
青墨不知何时蹲在了窗沿上,安安静静的,眼眶凹陷,琥珀色的瞳孔在暮色中发幽发亮。
王婆侧耳微动,叹道:“山上清苦,想必你早也想家了,你这孩子,什么都藏在心里……唉,若不是这败家狐狸糟蹋了符纸,或许能让你与父母多待两日。”
青墨轻哼一声,狡辩道:“万一那玄阙司那帮人不求上进,弄些个假符纸糊弄你呢,我不得亲自试试效果?”
叶栖迟看了眼同样睡眠不足的青墨,也知晓符纸大多用来驱鬼了,难得为它辩驳两句:“山中修行之人,哪里有清苦之论,况且狐仙大人不辞辛苦夜夜守护,栖迟才得安稳度日,实在感激还来不及,又怎么会责怪。”
王婆脸上荡起笑纹,丫头真是太过懂事,她忍不住抬手揉了揉叶栖迟的发顶,这孩子就像颗树苗,在她眼根下一寸寸拔长,转眼就要长这么高这么大了,虽她们二人没有血缘关系,可相处多年,也近乎亲祖孙般,如今要作分离倒真舍不得。
可孩子大了,总有一天要分开,此一去,怕是难以再见,心下的不舍堆积着在胸口,逐渐闷出一声声咳嗽:“回去后当好生斟酌我嘱咐你的事。”
叶栖迟帮她拍着背,反应过来婆婆说的是御师选拔,心想自己灵气精纯,虽修炼是凝结阴阳融合之灵气,但狐狸说过以阳补灵最快,婆婆为何不直接让她去玄阙司,反倒要这样“多此一举”?
“婆婆,我……”
王婆一眼看穿她的疑惑,抬手止住她的话,琥珀色的眸子沉沉盯着她:“不要轻易下决定,天下大道各有缘法,婆婆要你用心去看,用心去选,若有缘入了玄门,切记婆婆嘱咐的三件事。”
叶栖迟倒茶的手微一愣,旋即点头。
王婆接过茶啜了一口,胸腔中渐疏散开来,才继续说道:“其一,要持心谦卑,道在蝼蚁,在稊稇,在瓦甓,莫因习得些道法咒诀,便轻看市井凡人;其二,要守己清净,各人自扫门前雪虽是俗语,却通“真常应物”之理,见人落难可适当拉把手,但莫强出头做那替死鬼;其三,惜身如玉,这世道你也知道,你一个女冠,难免成为旁人眼中钉肉中刺,当以自身安危为重,婆婆不奢求你广济天下,只求你平安一世。”
直至东边的天空破开清辉,叶栖迟背着行李推开门,远方懒洋洋地升起半颗温热的淡黄,一个身穿浅蓝衫裙的女子拎着篮子,伫立在廊桥间,见门开了,展出一抹清浅笑意。
叶栖迟一愣,她回家多次,这是素音姐姐第一次没有哭鼻子,忽地心中一烫,想起方才婆婆提及封山之事,离别二字仿若烙在她灵魂上,阵阵痛意散开……
这次或许才是真正的离别,这样的世界,人活着甚是坚难,此一去,再见不知是何年。
与素音辞别后,叶栖迟独自一人下了山。
“小幺!”,刚走到山腰,兄长的呼唤便寻来了。
埋头赶路的叶栖迟陡然惊醒,转身朝后方看去,白雾茫茫,一抹金黄偶尔浮现,又淡入白烟,好似被水浸湿的水墨画。
叶栖迟心中蓦地腾起一片空茫,似雪后荒原,无径可循。
这些年她踏过这山上的每一处,可如今却觉得混沌的陌生感笼罩山林,她本能想往山上走,膝盖却僵在原地,喉间倏地发紧,这天地自由敞开怀抱,可她却如初生的麋鹿般,无处安放这突如其来的惶惑。
她来到这世界便与她们相处,学习防身手段和处世之道,多年的情分难以估量,从另一个层面来说,山顶上也是与世隔绝的桃源,是她躲避这个世界的安全壳。
如今山门已闭,铜铃音绝,她与这个世界的屏障……打开了,从此她要独自面对这个世界了!
“小幺,累了么?来,我来帮你背包。”叶宗正一边问,一边解下妹妹的包裹,同时注意到妹妹失落的神色,他手下一顿,包裹忽地一沉,他又偷偷看了几眼,问了两句,见妹妹神色依旧不佳,他想了想,声音忽地又轻又柔:“小幺,你还记得大黄吗?”
叶栖迟缓缓转过头,虽然没有表情,但叶宗正觉得她好像很想哭了,“大黄不是病死了吗?”
叶宗正心疼地揽过她的肩头,低沉的少年音缓缓道:“后来我在三光叔院子后面发现了一窝小狗,三光叔说是大黄养的崽呢!只是……”
见叶栖迟抬起头,他忽地绽出一抹笑,看向她的眸中似藏了满星碎屑:“只是我发现得晚,只争取到了一只…唔…就是有些犬貌不扬。”
回到家后,叶栖迟才发觉大多读书人说话都一贯含蓄,这只狗何止其貌不扬,任谁看了都得夸一句丑得有特点,最显眼的便是脸上那块黑色的胎记,大大的椭圆形,延伸着包裹半个脸颊,偏它身上又是白色的,它走路还有些外八,走起路来又有些桀骜,小小的眼睛闪着凶光,远远看去,活像一匹狼硬塞进了狗的身体里,怎么看怎么别扭。
叶栖迟起初也看不大习惯,奈何她一回家,那狗便围着她打转,眼中的凶光也融化了,变得软糯糯的,外八步跳跃时也丑萌丑萌的,叶娘子忍不住笑,便说:“丑是丑了点,倒是个聪明认主的,小幺你给取个名字吧。”
叶栖迟正往灶里添着柴火,闻言忙推脱没有学问,让兄长来取个好名字。
正逢叶宗正推着水稻回来,听了她的话,胡乱擦了把汗,一脸宠溺地笑道:“这小家伙可凶呢,旁的人它都不搭理,独妹妹回来了它才这般殷勤,合该是你们的缘分,自然是你取得名它才肯认。”
叶栖迟看了眼躺在脚边呼呼大睡的小狗,缩成一团,胖乎乎圆润润,又想到缘分一说,心下一软,唤了声“团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