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闹了这一出，徐闻屏息良久，也没心思睡觉了。
干脆摸出那几本修士的修炼手记看了起来。
有几本是从筑基开始写的，对徐闻来说没有任何参考价值，草草看了一遍就放下了。
还有一本却写满了少女心事，这位女修详细叙述了暗恋某位前辈的心路历程，初见前辈时害羞无措，对方一个眼神都能写上八页纸，后来共同修炼，还在打坐时偷看前辈的睫毛，练剑时近身接触……
或是出于真情实感，各中心酸写的格外缠绵悱恻。
徐闻怀着偷看别人日记的尴尬感往下翻，每每被暗恋日记酸涩得看不下去时，这手记主人又抽空写了一些炼气期修炼感悟，与徐闻所感颇为契合，全靠这点儿钩子勾着徐闻往下看。
翻过了大半本，手记的主人好不容易修到炼气七层。
徐闻陡然看见一句：“前辈喜欢以珍珠为饰，我便也爱上珍珠发钗，心中暗暗期盼前辈知晓我的心意，我们能珠联璧合……”
她这才后知后觉，原来是女修暗恋女前辈？
往回看几页，难怪前文描写的重点全在发丝、睫毛、眼神、指尖，想来也只有女子才对女子这般细心。
徐闻再往下看。
“我的珍珠发钗果然被前辈注意到了，她鲜少主动与我说话，今天却多看了好几眼我，想来也是十分喜欢我的珍珠发饰。”
“近来又发现前辈的鞋上有精致的蝴蝶纹样，我便也买来类似的款式用针线亲手绣上蝴蝶，想要与前辈比翼双飞，可昨日前辈不知为何换了双鞋子，她又喜欢上竹叶纹样了吗？不如我在衣袖上绣上竹叶纹样罢了，前辈发现便会注意到我了，还是说……前辈心悦他人，而那人喜欢竹叶纹样吗？”
徐闻看着略感不对，又往后翻，偏偏连着四五页都在写练气期可用的简便灵诀，有好几个都值得一学，可徐闻已经恨不得跳着专门看暗恋日记了。
再谈起这段心事时已然过了十页。
“前辈珍珠发饰也不戴了，一连多日都只用木簪挽发，我也该摘下珍珠发钗吗？”
仅仅就这一句话，徐闻回过味儿来，大傻丫头，被前辈回避了还不知道呢。
想来也是，修真界的女修男修，能结为长久姻缘的本就少，大家都更在乎修行。同性修士之间，此事想必更加艰难。
无论同性还是异性，只要是修士都得面临一个问题，若是早早结缘，而二人修行差距太大，最终寿元不一，天人两隔，岂非遗憾一场？
只是这手记的主人实在真情实意，她修炼之时也时常念叨着要努力追赶前辈的脚步。
“今日共同进入秘境，本来我被分给前辈带队，可不知为何，她与小秦师姐换了队伍，莫非前辈很不喜欢我吗？”
“我令她讨厌了吗？”
徐闻拍着大腿，暗恋中的女人啊，你执迷不悟。
再往后翻，约莫是在试炼秘境中发生了许多事情，连着七八页，写的都是秘境中的见闻。
徐闻心感不妙，果然，手记仅仅剩下薄薄的两三页。
“好惊险！离开秘境时，天地之间撕出一个大口子，就属我倒霉一下子就被卷进去了，差点没命，我本以为再也见不到前辈了，但万万没想到，竟是她来救我。”
“在乱流中，前辈抓着我的手告诉我要专注凝神，千万不能慌乱，封住浑身灵气，不要反抗乱流。这是我第一次被她握住手，当时我真愿意就此死在这一刻，可我又不想死，我还想能再见到前辈。”
这一页完了，徐闻又往后翻了一页。
“可我还是再也没有见过她，醒来时，前辈不在我身边，我好害怕，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也不知道前辈去了哪里。”
“多希望前辈也在乱流中掉入这个空间了，但更希望她能平安出去，我在这个空间四处寻觅起来，没有其他人迹。”
“这里真奇怪，好像时间是颠倒错乱的，同一株植物的几个花苞，一个才开了一片花瓣，另一个已经结果了。一只豹子生下六个幼崽，三天时间，一只已经垂垂老矣，一只长得和妈妈一样大，其他四个还在吃奶。”
徐闻翻到最后一页，只有一句话。
“我真想再见她一面，亲口告诉她我的喜欢。”
没有了。
暗恋日记就此结束。
徐闻轻轻合上了手记。
手记的主人大概率已经陨落，这段承载她少女心事的文字不知经历多少周折流传出来，在妖王城坊市的地摊上出现。
最终被徐闻捧在手中。
徐闻想起上辈子，她中学时在被窝用手机看小说，那时候在某些方面她有惊人的执着，她希望无论好坏，故事都能有个结果。
可这一本手记，像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有结果了。
这种心境难以言喻。
此时已天光大亮，朝阳即将升起，有些事情短暂晶莹如露水，太阳一出来就会无影无踪。
将手记放回乾坤袋，徐闻缓过劲儿来。
回想起红头青头说的话，经历了夜晚，天亮之时的妖王城就是一个新的妖王城。
她招招手，叫来红头。
“去石穴酒坊，问问卖酒娘子她的酒能否外送，我今日有兴致，要在摘星楼喝一杯。”
徐闻一边思考一边曲起指节在桌上点了点。
这是她想事情时的习惯。
来妖王城多日，她不曾戴过面纱。
她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类修士，这里不会有任何妖认识她，有红头青头在身边，虽然行动受限，但如沈炼所说的，她是妖王的面子。
虽然不知这面子出去了还作不作数，但在妖王城肯定是好用的。
无论如何，在很多妖眼里，徐闻是特殊的。
那么，什么样的人，不，什么样的妖，会需要利用这种面子呢？
在摘星楼坐了片刻，东方大白，朝霞弥漫，瑰丽非常，一轮红日喷薄而出，才从山峦后冒出半个头时，街市上已有了卖酒娘子阿犹的身影。
远远一看，阿犹随身携带了数个石瓶，瓶中必然储着酒液，一见可知重量不轻，但阿犹走起路来灵动异常，虎虎生风，小妖红头费了点力气才能跟在她身后。
二人一前一后上了摘星楼。
阿犹既不喘气也不见丝毫乏累，倒是小妖红头累的舌头都伸出来喘气。
徐闻微笑：“听青头说石穴酒坊从不做外送酒生意，娘子竟然亲自来送酒，真是关照我了。”
阿犹美艳一笑，在桌上布置酒瓶杯盏，“姑娘不必客气，这是妾身该做的。”
徐闻状似惊讶，“说起来，老板娘您都来了，酒坊中的生意现在谁看顾呢？”
卖酒娘子行云流水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哦，今日不做生意，关门谢客。”
徐闻摇摇头：“这怎么好意思，早知道该要抱酒童子来送酒，是因我之故影响娘子的生意了。”
阿犹抿唇，“那孩子还小，也不指着她做什么，就不带出来让人家笑话了。”
徐闻摸了摸下巴，自言自语道：“带出来会叫人笑话吗？”
这是一个有风险的问题，阿犹情不自禁地望向徐闻，放在膝盖上的手指蜷缩起来。
到底能不能相信她？
阿犹心中默念，机会难得，只求这次不要害死自己。
“那些顶角长鳞的或许要笑话，姑娘这样的自然不会笑话。”
阿犹这样回答道。
沉默了一瞬间，卖酒娘子的心都狠狠揪了起来。
却听徐闻开口，柔声叫青头下楼去，把她落在卧房里的一本手记拿来。
又笑嘻嘻地让红头在楼下休息，“摘星楼高，四周毫不遮拦，你在楼下也能看见我，我们女孩子说两句话，才不给你听。”
阿犹颤抖起来，不可置信的抬起头。
赌对了，有希望。
徐闻浅浅尝了一口清水酿，果然不俗。
她开口问：“你私藏那孩子有几年了？”
阿犹低头，“九年。”
这个数字超出徐闻预料。
抱酒童子看起来不会超过十岁，竟然和她混迹在妖王城中已经九年了。
阿犹低声解释：“我捡到她时，不知她生下来才几天……”
妖王城中各色大妖小妖，整整九年，都没有发现一个人类小女孩在此长大。
九年前的某一夜，于河滩上捡到一团柔软的小生命时，酿酒娘子也不会想到。
“真软，真小。”她想。
阿犹老是记得那一天，万千星光照亮着满是污泥的河滩，一切都显得干净明亮。
她意外捡到一个人类的孩子。
这是不知哪一对夫妻遗弃的，或许因为贫穷，或许因为逃难。
阿犹觉得这孩子真可爱，她像一只小猴子，又像一只小兔子，她想不出什么原因才能令父母抛弃这样的女儿。
是后来，阿犹才后知后觉这孩子有先天的缺陷。
那粉粉的，开裂的嘴唇，猿猴阿犹认为像兔子的原因，原来在人类眼里，是残疾，是异类，是晦气。
阿犹伸手摸了摸，女孩睁开眼，吮吸她的手指。
阿犹觉得新奇有趣，她没有自己的孩子，但现在很愿意有一个。
当即自作主张，她把婴儿带回了妖王城。
徐闻挑眉。
卖酒娘子只得解释的更详细些：“婴儿本就没有特别的气息，我洗去了她的一切气味，躲过当时的城门禁制也不算难。”
原来是这样带进来的……徐闻若有所思。
“带进来容易，可她长大了，越来越难以隐藏，却又更不好带出去了。”徐闻开口。
阿犹点头，“是啊，我用兔子精的气味掩盖她，九年了一切都好好的，可前段时间差点暴露了，那头死牛从前见过人类兔唇的孩子，当时就起了疑心，幸好被我想办法结果了。”
“我听说女孩子十来岁时要来月事，到时候真就藏无可藏。而妖王大人妖力愈发强盛，妖王城的城门禁制一定比九年前更强。”
“这就是你找上我的原因？”徐闻问道。
阿犹有些急切，“我在妖王城待过这么多年，你是第一个出现在此的人类，况且，你是修士，又是妖王带回来的女人，我想，若你愿意帮忙……”
“若我愿意帮忙……那若我不愿意帮忙呢？”徐闻反问。
阿犹神色哀伤：“那我……”
她转过头去，看向石穴酒坊的方向。
“我就要付出这九年拥有女儿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