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慈双手环抱在胸前,盘腿坐在渔船里。
十七八岁的年轻人,正是长高的时候,身高体长的,衬得船内的空间也狭小许多。
耳边传来许多细微的声响,江水波动,细雨绵绵,还有逐渐逼近的叫骂声。
她半歪着头,眼珠偏转,看向渔船内端坐的另一人:“喂,老太婆,人追上来了。”
李雾山不动如山,依旧闭眼打坐。
若不是那些人的声音越来越清楚,看着眼前这幅岁月静好的画面,程慈都要觉得她们俩不是在逃命,而是在共赏山水。
正当程慈忍无可忍想上去给她两拳的时候,李雾山终于动了。
她缓缓抬起左眼的眼皮,从鼻腔里哼出一口气:“吵什么,都跟了我这么久,能不能学着点我的沉稳?”
程慈:“……啧。”
她顺手从袖子里摸出一个东西,食指和中指夹着,手指一动,只听破空一声,闪着银光的小刀朝李雾山面门飞去。
“啧。”李雾山学她皱眉,右手从旁边捞过来一顶斗笠,挡在面前。
啪。小刀插进斗笠,仅差半分就要刺进她的皮肤。
“干什么?欺负老人?”李雾山没有放下斗笠,还顶着那把明晃晃的小刀就反手盖头上,“年轻人,讲点武德。”
程慈回敬:“近墨者黑,彼此彼此。”
伸手就要去拔斗笠上的小刀。
李雾山没理她,抬手转了转斗笠,避开她的手,找到一个舒服的位置安置好,见状像是要继续刚才那副安如磐石的静坐状态。
程慈微笑,手再次探进袖口:“既然都是死,把赏钱让给他们,还不如留给我,好歹给你当了这么多年的苦力,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
“狗崽子,这么急干什么?”李雾山淡定地直视前方。船外凌波踏水的声响逼近,她还在沉声教训程慈:“既来之,则安之,这个道理还要我教你?”
“死老太婆……”
李雾山叹气:“真是朽木不可雕也,浪费我口舌,逃出去之后加收教育费十两。”
想了想,她补充道:“打扰我休息,再给十两;妄图暗杀我,罪大恶极,加二十两;暗杀还没成功,整天游手好闲,学而不精,太可恶,罚三十两——总计七十两银子,记得给。”
程慈:“……”
死老太婆!
她一巴掌拍在这只小得可怜的渔船上,渔船便颤抖着,附近的江水向外漾开一层层波纹,连带着里面的人一起不住地颤。
与此同时,后方那些面相凶狠手拿大刀的人已经到了船边。
手起刀落,从那弯刀中猛然爆发出一股势,把渔船上的蓬顶震飞了。
渔船内部一览无余,李雾山戴着个斗笠,看样子像被吓呆了,另一个黑袍年轻人正抬起头,冷冷地盯着他——
虽然是她和李雾山先偷了他们的东西的,但这并不妨碍她理直气壮地瞪人。
出门在外,有没有理不重要,重要的是气势不能输。
双方都深谙这个道理。
大刀壮汉怒喝:“速速把我青灵玉送来,给你们留个全尸!”
程慈站起身,黑袍被细雨濡湿,颜色深上几分。
壮汉的腰背肌肉又绷紧了些,手掌紧握刀柄,目光追随着细雨江上那个面无表情的年轻人——
程慈与李雾山,两个人堪称臭味相投一丘之貉,是这一块儿臭名昭著的流氓,招摇撞骗,童叟必欺,偏偏每次都能被她俩侥幸逃走,但凡接触过这俩老小流子的,无一不咬牙切齿,深恶痛绝。
他也听过她们的臭名,却是第一次和两人正面对上,一方面他恨之恶之,又有些许警惕,另一方面,其实他早些时候便想过这事迟早有一天得落自己头上,心中暗自等了许久,只待此事成真,立马喊上弟兄去砍人。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一老一少,竟然从未吃过教训,岂有此理!
只看他出手将两人捉拿斩首,显显威风!
他刚想挥刀而上,对面的黑袍年轻人动了。
登时,他的心略微提起——
却见程慈忽然扯开一个灿烂得近乎谄媚的笑脸,给他拱手鞠躬,嘴里还忙道:
“这位好汉,实不相瞒,您的青灵玉其实是李老贼擅作主张偷的,我事先并不知情,若知道是您的宝物,就是打死我,我也不敢碰一下啊!”
壮汉:“……?”
搞什么名堂?他的威名都传到程慈耳朵里了?
他冷喝一声:“胡说八道!你与她伙同作案多年,何出此言?!”
那程慈双手作拱,语气真挚:“好汉有所不知,其实我早就想与这老东西分道扬镳,各自为营,只是一直苦于李雾山的淫威,无法逃脱,可我实在是受够了她!
“她不仅抢走我仅剩不多的银两,还动辄打骂,轻则言语羞辱,重则刀剑荆藤……”说到此处,她声泪俱下,双手颤抖,“程某知道自己这一生作恶多端,但还是想求大侠放我一条生路,程某从此一定改过自新,重新做人,此外,倘若好汉能替我收了这个老妖孽,程某必定重金酬谢!”
大刀壮汉被她噼里啪啦说愣了,又看看闭着眼一动不动像尊大佛的李雾山,短暂迟疑,心下疑惑:
这俩贼人,难不成真闹掰了?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他疑神的片刻,程慈颤抖的双指摸进了袖口。
再出来时,一双手又稳又快,左手一巴掌拍在渔船上,右手掷出几道银光——
几根淬满毒液的银针齐齐飞向他!
被她那一掌震过,本就脆弱的渔船顿时有几块木板腾空飞起,砸向对面。
“李雾山,你先来之安之吧,我开溜了——”她笑到一半,余光一瞥,蓦地气个半死:
在她出手的那一刻,李雾山就像等待多时,脚尖踩在船板上,借力翻身而起,顺带撂翻对面一个壮汉,踩着对方往外飞。
她本以为自己已经很不道德了,没想到李雾山早等着她出手好一声不吭跑路!
好歹自己最后还吭声了!
死李雾山!小刀还在斗笠上没拔下来,给她带走了!
然而这时她也顾不了骂人,一脚踢翻船里剩余的东西,劈头盖脸全往冲上来的壮汉们脸上招呼。
脚下的船正在因为增加的重量而剧烈地摇晃。
另一边的李雾山轻飘飘落到对方小船上,把程慈的小刀从斗笠上拔下来,抵到对面守船的船夫脖颈上:“开船,不然死。”
船夫吓得眼泪直流,连忙点头,滚去划船。
李雾山就站在船尾,有人反追过来,她拳脚并用,展现出不属于这个年龄的灵活与实力,把送上来的一个个打下水。
一时扑通扑通的水声不断,场面热闹得像下饺子。
终于,在程慈从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投来的怨毒目光中,李雾山和那艘船的影子越来越遥远,直到彻底消失。
程慈彻底绝望,手肘向上狠狠一顶,只听□□撞击的肉疼声还有闷哼声,她又是勾手卡住对方脖子,用劲收紧,直到咔哒声响起,对方的身体软下去。
把生息渐无的身躯丢到一边,夺下他手中的刀,程慈看着眼前把攻击转向她的一众大刀壮汉,叹了口气,看上去很委屈:
“青灵玉在李雾山身上,你们不去追她,反而来打我,倒反天罡啊。”
“废话少说!”
……李雾山人都跑得没影了,不杀她难道空手而归吗!
片刻后。
程慈坐在看起来脆弱可怜的船板上,旁边堆了一叠东西。
全是从他们身上扒下来的东西,连带着刀,一起被她收走。人太重,船板承受不住,就丢水里了。
一滴雨落到她鼻尖上,程慈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她擦了擦鼻子,心里奇怪:她体质明明挺好的啊,淋点雨也不至于生病吧?
难不成是李雾山在背后骂她?
*
一靠岸,李雾山就急忙忙抛下吓坏了的船夫,东张西望确认周围没有蹲守的人后,又偷偷摸摸绕了一大圈路回到客栈。
趁四下无人,她忙往怀里掏出个什么东西。
自打青灵玉到手后,她一直把它小心翼翼地藏着,刚刚跑路都不敢有太大的动作,生怕这宝贝丢了。
费尽千辛万苦才搞来这么个好东西,她可不得捧在手心含在嘴里放到心肝尖尖儿上。
这可是二十万,转手卖出去她还能再把价扯高点,四舍五入就是四十万呐!
她肉眼可见地喜笑颜开,准备仔细摸摸看看自己的命根子,刚一看清,她就沉默了。
……她怎么记得青灵玉搞到手的时候还是绿汁汁的越看越心里喜欢呢?
现在谁来告诉她,这块一看就是路边随手捡的石头是怎么回事?!
下一秒,一张熟悉的欠揍的脸浮上心头。
李雾山恨得牙痒痒,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狗崽子……”
她就知道,这家伙今天看着比平时正常这么多,肯定是在哪憋着坏!
她乘船走的时候还纳闷程慈居然没追上来,没想到在这儿等着她!!
*
程慈回到客栈,迎面迎接她的就是坐在房间里杀气腾腾的李雾山。
她坐到李雾山对面,顺势翘起二郎腿:“你这什么表情?我还没骂你呢。”
斗笠被李雾山取下来,放在窗边,本来就破破烂烂,现在更是留了个洞。
一道疾风掠过,程慈侧过头,避开了锋利的刀刃,两根手指不偏不倚,刚好夹住被李雾山投过来的小刀。
她把小刀重新赛回袖里,嚷嚷道:
“喂喂李雾山,为老不尊,小心我揍你啊。”
李雾山:“青灵玉交出来。”
程慈眨了下眼:“什么青灵玉?不是在你身上吗?当时不是宝贝得很,明明我出了这么大力,结果看都不给我看一眼,怎么现在还反过来问我要青灵玉了?”
话说到这,以李雾山和她多年狼狈为奸的了解,她肯定知道自己发现青灵玉不见了会找她麻烦,现下多半已经把青灵玉卖完了。
李雾山深呼吸平复心情,以免怒气冲心伤了她一把老骨头:“卖了多少钱?”
程慈伸出一根手指。
李雾山猛吸一口气,生怕自己一口气没喘上来,恨铁不成钢骂道:“蠢货!市价才二十万,坐地起价不会吗?!”
程慈大惊:“什么!市价二十万?!我十万出手的啊,亏了亏了!”
李雾山用手捂住心口,上半身半伏在桌上,半晌都没出声。
坐在程慈这个方向,即使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也能感受到从她身上源源不断传过来的怨念。
“别气了李雾山,你再气青灵玉也回不来了,小心别把身体气坏了。”程慈见状,安慰了一下她:“不要用我的错误来惩罚自己,因为我会被乐笑。”
李雾山:“……”
此招果然有效,因为李雾山幽幽地抬起头:“钱呢?三七分,你三我七。”
程慈一把捂住腰侧的钱袋:“要点脸行不行?是谁替你引开攻击让你能够下手,又是谁在最后关头把我抛下独自逃之夭夭?三七分,做梦吧?”
“好一张颠倒黑白的狗嘴!”李雾山也气笑了,“到底是谁先想抛下谁的?你早有这个念头,不过技不如人没来得及罢了!又是谁表面上说着共取共分青灵玉,结果背地里早早就偷走变卖了!你下手的时候怎么没想过我们俩共同生活十年的情谊?”
程慈一时被她问住了,觉得她说的还挺有道理的,但是吵架吵得是理吗,吵得分明就是两个字:气势。就和打架一个道理。
于是她拍案而起:“满口胡言!你一双眼全被猪油糊住,满眼都是偏见和愤懑,你就没有看见我此行此举背后的用心良苦吗?!
“我言辞激烈,不过是想给你个提醒;我拿走青灵玉,不过是替你代为保管,怕你年纪大了,粗心大意,不小心酿成大祸,这是其一,其二怀璧其罪,我担心有其他人对你下手,所以只能先行他人一步,取走青灵玉,替你承担这份罪孽。你凭什么说我……”
趁她不备,李雾山一把扯下她腰间的钱袋,怒:“狗屁!”
看李雾山像真的要发火了,程慈也没继续,只是不满地嘟囔:“行吧行吧,狗屁就狗屁……”
那十万她拿了就拿了吧,反正自己也是骗她的,这十万是她专门从卖了青灵玉加那堆壮汉装备的钱里分出来的。
不算这十万,她还有四十万。
程慈和李雾山学了这么多年,还能不知道青灵玉的市价?都不用李雾山嘱咐,坐地起价是黑心卖家的必修素养啊。
李雾山是现在被气晕了头,还没发现,等她反应过来就要削她了。
李雾山把钱袋塞怀里,这才慢慢冷静下来,看了她一眼,又抓起客栈里的铁茶壶倒了杯茶,浑黄劣质的茶水须臾装满茶杯。
她把茶杯丢给程慈,茶水在半空晃晃悠悠,眼见着就要溅出来,程慈眼疾手快地接住茶杯,未漏一滴,就势送到嘴边一饮而尽。
茶杯被她放回桌上:“事出反常必有妖,今天怎么还给我倒水?”
李雾山露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笑脸:“我下了毒。”
话音刚落,一股热流从腹部升腾而起,蔓延至全身,程慈的经脉开始密密作痛,好像有许多蝎子在蛰她。
程慈冷汗直流:“…………喝出来了。”
大意了,果然还是不够谨慎,平时这种浅显的招她都不会中的!
此毒不像在她回来后的临时起意,因为能百分百保证没人能在她眼皮子底下成功下毒还不被发现——李雾山提前在杯底抹了毒药。
李雾山得意地笑了两声:“擅作主张盗走青灵玉,罚三十两;胡言乱语,狗屁不通,罚三十两;中了我的毒,学艺不精,还爱张扬嚣张,实在该罚!加上之前林林总总欠的账,抹去零头,你现在欠我三千五百六十二万两!”
程慈鼻尖冒汗,面色发白,冷笑一声:“护玉不利,被小辈得手,大意轻敌;与小辈争长论短斤斤计较,有失长者风范;给小辈下毒,心胸狭窄难容人,心眼太小,实在该罚,程某心肠好,算上你那些口头账,现在你倒欠我二十两!”
李雾山充耳不闻,全当她没说,依旧自顾自道:“此药剧毒,服下者即刻生效,两刻内速速吐血暴毙,想要解药先答应我一件事。”
好你个李雾山,自己在外面拼死拼活收拾她留下来的烂摊子,她反而在这里谋划着下毒威胁!
程慈倒没有多恐慌,被下毒这种事在她刚跟李雾山那段时间开始就成为了家常便饭。
想威胁她?不可能!
她径直越过李雾山,扯出自己塞进床底的包裹,打开翻找什么。
袋子里装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她直接翻到草药,一种种挑过去。
鼻头一热,有湿热的液体淌下来,她伸手一摸,果然是血,反手又把血擦衣服上。
反正衣服也是黑的,她特意挑这个颜色就是因为沾了血和脏东西看不出来,随便洗洗就行。
此毒性烈,伴随体内发热、气血外涌、疼痛与头晕眼花……症状像红结散,又有点像南风毒……不,又和二者不同。
程慈舌尖有些发热,连带着指尖都有些颤抖,但她罕见地兴奋起来:
居然是之前没用过的毒。
太不可思议了,她还以为李雾山这老太婆已经江郎才尽,配不出她无法破解的毒药。
李雾山换了个干净杯子,给自己倒茶,慢条斯理地饮茶。
她嘬一口茶水:“我今天回客栈的时候,发现大家都在讨论一件事,你有什么头绪吗?”
程慈拣起一朵残破干枯的红色小花——空水花?还是三瓣的药性太烈刚好和她身体里的毒强强对抗最好再加点苦毒草把三瓣空水花的灵质磨一磨……
——不是,她苦毒草呢!!
她把目光投向李雾山:“三瓣空水花苦毒草九山春虫南龟木还有红角耳——”
被她打断,李雾山愕然:“这么快啊?”
居然还真给她想出解药配方了。
程慈腾地起身:“……因为只有这些草药不见了。”
不用想也知道是李雾山把解药配方给偷偷翻走的。
李雾山又从容起来,再吹吹茶水表面的浮渣:“那你继续听我说吧。”
她正正脸色:“上息门下来收人了。”
程慈真想把手里的袋子甩她头上:“上息门收人就收人,给我下什么毒。”
“我听人说了一路,这上息门是万年大宗门,底蕴深厚,收人还得经过试炼,过了试炼才收。”
说到这,李雾山的双眼里冒出精光:“狗崽子,你知道这代表什么吗?”
程慈:“……你喜欢你就上呗,不是说修道者不问家世不问贫贱不问长少不问前尘吗。”
“料你这个笨脑子也想不出,”李雾山翻了个白眼,“这是个赚大钱的好机会啊!”
程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