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赋

    房间里的月白长衫身影已经静立许久,房门吱呀一声被掩上,活蹦乱跳的兔子还未转身便被一双大手压制在门板上。

    “你最近真是越来越会花言巧语,连承周都被你哄得团团转。”

    江照远脸贴在冷冰冰的木板上,被腰后紧扣双手的大手按得从嗓子里溢出“嗯”的一声,兔子都快被捏漏气了,不解风情的家伙,他内心嗤笑,扭过头觑了一眼冷希鹤:“我哄人的功力,师父心里还不清楚嘛。”

    从被抓到笼子里关起来,到天一宗所有弟子认同的同门师弟/师兄,两个月时间,他就从阶下囚爬到了冷希鹤的身侧,堂而皇之拿他挡风也没让扶光仙尊生气。

    冷希鹤冷则冷矣,对人情世故实在缺乏经验,只要被缠一缠闹一闹,就只会皱着眉头答应下来,再不济也只是挥袖离开,江照远最擅长的就是对付这种人。

    再高高在上的仙君,也得小心翼翼给他梳毛。

    他的下巴被冷希鹤钳住,冰冷的体温让江照远笑了一下:“你怎么这么生气?”

    冷希鹤虽被尊称为扶光,性子却如阴凉的月亮,生气时周身冷得很,江照远每次察觉到他降温就跑得没影,冷希鹤一次都没能发作。

    今天又是闹哪门子脾气,因为他把冷希鹤丢在这里去玩师兄了?

    冷希鹤不语,审视着他的脸,江照远最近好像又好看了一些,虽然实力没什么进步,但那张脸,愈发浓艳夺目,眼含秋波,稚气青涩,带着隐约的危险,就像伪装成牡丹的食人花,馥郁的外表下层层杀机,诱惑着猎物主动上钩。

    冷希鹤在脑海里翻阅刚看完不久的魔族图鉴大全,他一直没有找到江照远是与什么魔混血,依照妖族血脉来看,兔子这种热爱吃素的小动物,也会像肉食者一样,去捕猎其他生物。

    江照远也是吗,他想捕食什么?

    脑海里闪过江照远的红眼睛,冷希鹤暂且压下心头的疑惑,他松开手,被江照远推了一下也不生气,转身在椅子上坐下,从纳戒里取出厚厚的一本书,已经写了四五十页,他在后方空白的书页继续记录。

    江照远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把茶壶拿得远远的,冷希鹤看了他一眼,把自己刚斟好的那杯也推过去。

    “自己倒!”江照远冷笑。

    冷希鹤:“……这杯也给你喝。”

    “……哼。”

    “承周最近怎么样?”冷希鹤继续埋头苦写,嘴上问道。

    江照远背倚在桌子上,正在打量手里这个画着胡萝卜的茶盏,思索这玩意是什么时候冒出来的,顺口回答道:“挺好的,力气大脾气好责任心强。”

    他想起冷希鹤之前恐吓他的话,好师兄还肩负监视他的重任呢,江照远好心帮师兄加个印象分:“盯我跟盯眼珠子似的,也挺会照顾人的。”

    他带着师兄乱跑的事就不用说了,反正只要在视线范围之内,也算是被师兄“监视”着,卫承周可管不住他,只能等兔子满山遍野玩爽了再拉着人回去,顺便端上一份好吃的宵夜,师兄厨艺挺好,兔兔顾客表示很满意,允许师兄用美食来换取贴贴。

    “怪不得你胖了不少。”

    “?!”

    有的人说话,真如冬日寒风。

    江照远瞪大眼,快速摸了一圈自己的脸颊胸膛和腰肢,重重一拍桌子:“冷希鹤!你好好看我,我哪里胖了,我玉树临风高大威猛力拔山兮气盖世——别写你那破东西!”

    他越过桌子,气急败坏扒拉走手里的本子,掉落的毛笔砸到地上,冷希鹤的手被抓住,手心贴到了温热柔软的脸颊,江照远把下巴停在他的虎口上,愤怒而严肃地抿唇,脸颊上微微鼓起的肉塞到冷希鹤的指腹:“你好好看着我,再说一次!”

    冷希鹤指尖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他手像被兔子施了术法,在那里动弹不得,本子被抢走也顾不上,全身的感知好像都涌到手掌上,如同花瓣一样细嫩的皮肤,柔柔的,带着尖下巴,气哼哼地撞着他的手心。

    江照远近些日子确实被养得很好,皮肤白里透红,肉眼可见的细腻柔软,但冷希鹤从没想过捏上去会是这么的……

    痒。

    搔弄手心,牵动灵脉的痒。

    “有肉了。”

    他看着愈发生气的兔子,捏了捏他的脸颊,指尖打着转揉揉,试图顺毛,没想到江照远红眼睛都要烧起来。

    “……”

    好像更生气了。

    扶光仙尊思考,扶光仙尊思考未遂,扶光仙尊试图找补:“不难看。”

    ——兔子不理人了。

    冷希鹤捏了一下眉心,江照远背对着他缩得远远的,只能看到一个写满了滚远点的背影,他捡起地上的毛笔,本子还没还回来,也没心情写了。

    他问那句话,本意只是想告诉江照远别与卫承周那么亲近,他俩有各自的命运,人间烛与外人深交,日后只会平添波澜,他的计划也会因此搁置。

    但不知为何,一说出口就不太对味,引出来的话题更是带刺一样,直接踩了兔子尾巴。

    生分的目的达到了,但好像生分的是他和江照远的关系。

    冷希鹤沉默。

    仙尊其实不太能理解此时的心情,好像有点空荡荡,本能催促着他站起身,冷希鹤静立一会,眉眼间有些许迷茫。

    而后,他从纳戒里掏出了一盘子仙草制成的干草,轻轻拍了拍江照远的肩膀,江照远扭过去,不理。

    冷希鹤又摆上了五瓶灵血。

    江照远身子微微动了动,脑袋还是埋在书本里不肯看他。

    冷希鹤继续加码,一把小臂长,精美华丽,重量极轻的黑色匕首。

    意外的古朴,不像如今流行的款式。

    江照远鼻子皱了皱。

    带着微妙熟悉的气息,跟那只长耳朵怪叫驴有点像,跟那把带他来这个世界的飞剑,也有点像。

    “好吧我原谅你!”他一秒变了脸,全部薅进怀里,笑嘻嘻的,凑上去撞了撞冷希鹤的肩膀,“以后不准惹我生气了知道没有。”

    “嗯。”仙尊理智地决定不顶嘴,他指尖勾住已经被兔子愤怒中攥在手里的书,小心拽了拽。

    “可以把书还我了吗?”

    “可以的师父父,我就是帮你保管一下,看我放得多好。”江照远一瞥上面的折痕,面不改色捋平,夸张地双手奉上,眼神在递出去一瞬间瞟到了什么,又猛地拽了回来。

    已经伸手到一半的冷希鹤手腕一转抚了抚自己的袖子,对着上面不知道什么时候沾到的兔毛陷入沉思。

    江照远打开了那本书:“关于避免下一代修仙者受魔气侵染的计划39项,第一改造受孕者体质,逼近无暇之体……?”

    冷希鹤不在乎这本书被江照远看到,他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江照远知道些事也挺好,内心却有微妙的紧张,他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

    厌恶,还是……认同?

    只听江照远狠狠啧了一声,白生生的指尖一个劲戳他的胸口,直把被打了个懵逼的师尊逼到墙边,声音气得很:

    “冷希鹤你是笨蛋吗!!”

    冷希鹤被揪着领子低下头,江照远生气起来根本没有边界感,他直直抵住冷希鹤的额头,两人距离近得都快亲上了。

    “你都是仙尊还不知道下一代的优劣是靠男子的体质决定的,你只会对女人出手了吗?”

    “再好的孕床,遇上满是污染的种源又有什么用!”

    仙尊心头一颤,灵觉疯狂颤动,似乎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说不上是好是坏,只是让他不由自主抓住了江照远的手腕。

    “继续说!”

    “女子性本阴,与月亮潮汐共鸣,能自洁,女性修炼者只要有保护自己的实力,她们身上的魔气总有一天会缓慢散去,男子属阳,魔气热燥,如烈火遇油,越强大越无法根除,只能施与外力,不然祸害下一代,更大的污染源在男子身上,何不从男子身上入手?”

    江照远说完长长的一段话,忽然打了个寒颤,眼眶红了。

    “竟然、竟然如此!”冷希鹤怔愣过后欣喜若狂,激动地原地走来走去,再一次抓住了江照远的手,手掌发烫,“之前我就察觉女子身上的魔气稍少,一直以为是战场前后位置的原因,想着保护树木便可枝繁叶茂,没想到浇的水出了问题……男修女修都有在前线对战魔族,是我走错了路!远昭,你真的……很有天赋,做人间烛委屈你了。”

    止步不前的计划,只是被江照远看了一眼,就推翻一条可能浪费几百年的路,把进度往前推了大半。

    如果江照远不是人间烛……

    志同道合,并肩走在一个方向的存在,冷希鹤忽然不敢想那两个字。

    江照远扯了扯嘴角,他来的时候就知道这个修仙界人文风情跟他那个世界不一样,两界教育差异导致冷希鹤不知道染色体、基因链也正常,单纯的血脉遗传很难解释清楚魔气,他知道,他都知道,但是……

    他曾经的朋友兼亲人,就是差点死在了,所谓的人体改造上面,高阶魔族觉得谁适合作为孕体,可以为他孕育纯血皇族,就全部抓走。

    当初被盯上的有两个人,一个是那个女孩,一个是他。

    江照远抚上自己的颈环,蹲下身抱住自己,埋进了膝盖里。

    这是他给自己做的,用那个女孩留给他的法器,挡住自己的魔纹,躲过了高阶魔族的搜捕。

    她让他叫她姨姨,捡回家跟养小狗似的,喂得白白胖胖,时不时就要被抓起来捏捏兔耳朵,但江照远很感激她。

    她把小兔子昭藏起来,提着刀杀了两个魔族,再也没回来。

    江照远只知道她还活着,并且不在这座城市里,他在城市角落建了一座小房子,想着自己唯一的亲人要是哪天回来,能有个住处……后来一切都毁了。

    刚刚那段话,藏在喉咙里几百年,终于说了出来。

    他好像等这天等了很久。

    江照远眼泪一颗颗地往外冒,嗒嗒嗒搭在地板上,兔子耳朵又冒出来了,蔫哒哒地垂在而后,被主人粗鲁地拽去擦眼泪。

    脑袋落上一只大手,兴奋过度的冷希鹤终于冷静下来,轻轻摸了兔子脑袋:“阿昭。”

    “怎么哭了?”他蹲下来,声音很轻。

    江照远竖起一只耳朵,喉头的哽塞已经消去,他又变回了那只没心没肺的坏兔子,只见他咬着唇,委屈地趁机发作:“因为你欺负我。”

    “我……?”冷希鹤卡了一下,他下意识把刚刚自己的举动回想了一遍,试探道,“刚刚捏疼你了吗?”

    莹白的手腕上一点红都没有,冷希鹤视线又移到江照远脸上,开口道:“人间烛?”

    不得不说,经过几个月的相处,冷希鹤的脑回路逐渐接通了兔子。

    兔子狠狠点了点头,泪眼婆娑:“你嘴上我委屈我了,实际上又捏我又吼我,空话大王!”

    刚才只是说话大声了一点……

    真是娇气的兔子。

    冷希鹤有点想笑,其实江照远说得对,现在他已经不仅仅是人间烛的身份了,还是像以前那样对待他,确实不公平。

    “你想怎么样?”仙尊第一次聊这种话题,哪有人委屈敢哭到他面前,还抹了一袖子眼泪讨要好处的,属实新奇又莫名心软。

    “你得对我好点!”江照远蹬鼻子上脸,扬起哭成小花猫的脸,准备等冷希鹤的拒绝,再提出他真正的要求。

    却见冷希鹤不太熟练地用柔软的衣角,擦掉了他眼角的泪。

    “好。”

    仙尊持着做实验的严谨态度发问:“要怎么样才算好?”

    兔子能不能给他一个标准,别待会又把自己气成糯米团,哭得眼睛都红了。

    冷希鹤居然真的在考虑?!江照远另一只耳朵也立正了。

    高高在上的仙人,也会愿意考虑蝼蚁的想法吗?

    他期期艾艾抓住了冷希鹤的袖口,眼睛水汪汪亮晶晶地看着他。

    “第一件事,把那个小兔魔观察手册给我看看。”

    冷希鹤下意识按住了纳戒。

    “没有这种东西,我只是,记了一下资料。”仙尊眼神躲闪,把手背到身后,快速后退几步,江照远乘胜追击,站起身,撞到了冷希鹤怀里。

    “你别那么近——”

    “师父,我腿麻了。”江照远无辜,又一次揪住了冷希鹤的衣领逼他低下头,红眼睛魅魔眨了一下眼,灰色浅瞳映照出他的脸庞,视网膜里的魅魔简直在闪闪发光。

    “你眼里终于有我了。”

    “我一直都能看到你。”冷希鹤想移开眼,被江照远重重揪了一下领子,无奈扭回来,继续看他。

    他眼睛是浅灰色,又不是瞎了,这只兔子不会一直以为他是盲人吧。

    江照远实在太过夺目,他不用眼睛也能在神识中看到这只蹦蹦跳跳的坏兔子。

    江照远无声笑了,继续问:“那我好看吗?”

    “……”

    他再一次被压在桌上,冷冰冰的仙尊只会把人反铐这一招,实在是,无聊。

    短尾巴从后腰冒出,短短的绒绒尾巴啪叽一声抽在冷希鹤的手背上。

    仙尊表情失控一瞬,下一秒,束缚解开,冷希鹤已经退到了房门口,背向江照远,匆匆留一句我还有事就走了。

    江照远站起身,神情寥寥。

    冷希鹤一直能看到他,但那时候,仙尊不在乎,现在,他终于平视了自己。

    同行者,这是江照远猜测中冷希鹤给自己的定位。

    虽然是自己一手引导的成果,但江照远还是觉得很微妙,也很有意思。

    今天是借题发挥,却也踩中了他心事的衣角,江照远不信所谓的爱,在他看来,骗到的真心,不过是一时情欲作祟,要是不趁热吃掉,他们就不会继续爱着他了。

    “好兔子吃掉所有的草!”

    江照远给自己加油打气,鸡蛋不能放一个篮子里,他要多手抓。

    一定要吃饱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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