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为什么，外面又开始下雨。
这里所说的外面并不是指真正的外面。因为对于我所在的这一层而言，是没有办法接触到真正的外面的。
所谓的下雨呢，是因为真正的外面下着暴雨，这样大一艘船，排水系统无法真正清理干净摄取的外界雨水，所以从第1层开始，方舟的系统便模拟自然界真正的降水，在补充淡水的同时，也是调控湿度的一种手段。
大洪水事件发展到现在，人类基本全部栖息在固定数量的巨型方舟中，如今方舟外部的海水波浪，亲眼见到过的人说，是真正的水的地狱。
我讨厌下雨。
我不喜欢下雨时候潮湿的感觉。
可是我又离不开水，我知道，正是这种潮湿的感觉，让居住在方舟上的所有居民，在不断的颠簸和漂泊中，获取到生的希望。
水，可以创造生命，也可以毁灭生命。
可是我已经完全没有印象了，我的家人是谁呢？我来自哪里？这些东西我都完全无法给出答案，面对杂货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我总会想到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祖加，就这么坐着？现在都快凌晨了，早点睡觉吧。”
我身后男人的声音将我从一片空想当中拉回现实。
“祖加，这是我的名字吗？当然不是。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要叫我这个，据说是叫我从汪洋大海中捞起来后，我最开始写下的字母。”
他们默认最开始写下的东西，就是这个人的名字，船上像我一样被打捞起来的幸存者，大多是从大洪水中苟活下来的人，当局对这些人的处理方式，虽说算不上残忍，要多上心也不可能。
就比如说，我到现在为止，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打捞上来。我是因为什么样的情况陷入到大洪水当中？而我又是因为什么在海水当中漂浮了那么久，却没有失去生命呢？
这些谜团是所有幸存者，刚开始一直会问的。
可是我想这艘船的船长并不关心这些东西，因为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每天不断地迎接百米级别的海浪冲击，方舟是一艘仿佛城市大小的庞然巨物，但以如今覆盖整片大地的海洋作为背景，也只不过沧海一粟。
百米千米甚至于在史前山峰那样高度的海浪，夹杂着以前或许是山峰的暗礁，漂浮着的巨大废品，这艘船的船长无疑是需要庞大心脏才能胜任的岗位。
事实也是如此，我所居住的方舟，单就常务船长而言，就已经有几十人的团队之多了。
许多人力结合在一起，才能生成每天安全运行的航线规划。
他们是这艘船的生命线，我对于我为何活着？来自哪里？是谁？一无所知，可这一切比起这艘船的平稳运行而言，就算不上什么了。
“祖加，你耳朵聋了？怎么总是这个样子。”
我身后一定让我回答他问题的男人，一般让人叫他埃吉，这也是一个令人不知所谓的名字，我最近恢复了一些史前文明的记忆，在记忆当中，我现在的化名和埃吉的名字，应该都不属于我现在所掌握的这门语言的内源词。
“祖加？”
他见我迟迟不回应，干脆挤到我身边。这使得本来就不大的杂货店零售窗口，变得十分拥挤。
"干啥？"
“你这么晚了还不睡觉吗？”
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总是失眠。所以我宁愿守在零售窗口处，目前即使下着雨，街道上面还是有一些行人。
我喜欢看这些人走来走去，有男有女，长相各异，然后听着雨声，自己就会慢慢睡着。
埃吉坐到我身边，他知道我有时候不太愿意对他说话，所以没有什么脾气地，整理起货架上面的东西。
上面有一些从南方的船只上运来的像香烟一样的东西。
香烟这个名词是我从一年之前开始回忆起来的词语。
当然，船上面把香烟叫做什么别的东西，我实在受不了他们把一些本来有名字的东西命名成另外一种名字的行为。
就固执地只在心里面说这个事物的原名，然后在嘴巴上交流的时候，又说出另外一个名字。
“你又睡不着觉吗？”
这会子我总算必须要回答他了。
“嗯，算是吧，我觉得这个雨下的真是一天天的感觉没有劲头。”
“嗯，不过其实到处都在下雨，在船里面的话还能够有不下雨的时候，如果你到船外去看过的话，真是要不知道下多少年的雨了。”
他拿几本书，翻了几页之后叹了一口气。
“怎么最近一段时间你好像有什么心事。”
我摇了摇头。
“没有，不过在船上呆久了，就感觉有时候分不清楚自己什么时候该睡觉，什么时候该工作吧。”
“啊，我知道了，你是开始有回忆起来一些东西了，对吧。”
“这么说也对，你还记得我跟你说，我发现有些东西的名字，从我脑子里面冒出来原来文明的词。”
“是的，是的，确实有这样的现象，是从海里面打捞上来的人，最开始回忆起来原文明的事情，都会有这种错觉，而且确实会有一段时间睡不着觉呢。”
埃吉借着微弱的灯光跟我说：
“最开始我醒来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我知道，不应该说是我回忆起来，在前文明的时候，我应该是生活在一个完全没有水的地方。”
“完全没有水的地方？”
“是的，跟现在的情况完全不一样。”
他噗嗤一声笑道。
“所以完全没有人相信，以为我出现什么幻觉，但是在前文明确实有这样的土地吧。”
“也许吧。”
“不是也许，是一定存在，后来和我有相同记忆的人，不断被打捞上来，其他的船上面也出现了这样的回忆，所以根据这个使用了千文名的词语来定义，也就是完全没有水的情况。”
埃吉是一个健谈的人，他的皮肤白皙，不像我是发黄的皮肤。
在便利店里微弱的灯光下面，他将手上的那本书翻到一页地图。
“据说很久以前的前文明，在还没有现在这么多水的时候，这里这里和这里全部都是沙漠，也就是完全没有一点水。”
“所以我想也许大洪水是一瞬间发生的。”
雨水连着橱窗滴落下来，我看着外头湿漉漉的街道，有一句没一句地，回答着他的话。
“既然你已经开始有前文明的记忆了，你现在开始回忆起来，你之前住的地方是什么样子吗？”
“这个我不清楚，也许是很大的一个开阔的地方？我只知道我肯定不是生活在船上，大概是一个像现在方舟这样大的建筑，不过不是在水上，而是在没有水的地方。”
“你是说沙漠吗。”
“不是，我还没有回忆起来，应该怎么说这个词，反正我感觉不像是。”
其实我们两个在便利店里面讨论这个也没有什么意义。
自从大洪水将前文明整个摧毁后，大家都在船上生活，休眠的人不断从海底被打捞上来，大家好像就要这样过一辈子。
在无边无际的海洋上，漫无目的地行驶，我听见有部分传说，某些方舟被卷入海洋的漩涡，然后彻底失踪。
目前所有方舟的唯一目的也就是为了避免沉没进入海底而已。
时间1分1秒过去，我看见街道上有人骑着滑车一闪而过，这种车只有专门管理方舟的治安人员才能驾驶，和船里面湿漉漉的街道非常契合。
因为是滑着走，所以被叫做滑车。
“你看，这本书里面说在目前我们要行驶过的这个海域之下，有一个非常发达的前文明国家，虽然是考古学家推测，不过据说他们建造过和我们方舟一样高的建筑，所以你的回忆也不一定就是错了。”
“这样啊。”
埃吉从古代建筑学聊到古代生物学，然后又开始聊到，我们这艘方舟未来改变航向的事情。
可是我对这些事都没有任何兴趣，除了听他说话以外，我眼前的雨景，也是一副马上要催人睡觉的架势。
我为什么还是不想睡觉呢？
听着听着，我居然无意间把这句话从口中说了出来。
“你是不是在室内呆久了？”
埃吉的意思是，船内。
便利店外的街道，商场，同层以及上下两层的方舟各个角落，这些地方自我工作以来就需要时常拜访。
不过说起方舟外的世界，也就是这个庞然大物般的大船，它以外的真实的外面，自从我被打捞上来以后，基本就没有见识过。
“有什么机会可以去外面看一看吗？”
“这个你可能要申请一下，不过你首先需要去这一层的医院开一个证明。”
埃吉和我说，有一批被打捞上来的居民，出现同样的失眠症状。
“不过嘛，有一段时间了。他们和你不算是同一批。”
使用了现文明和前文明的治疗，但都是一点效果也没有。后来，根据在前文明医学著作中，发现的类似于巫术一样的治疗手段，让这群人前往甲板观台和方舟外的世界接触，竟然非常有效。
“但方舟外面现在应该在下暴雨，下暴雨的时候，甲板观台都是停止开放的，再过三个小雨期，会迎来1/3晴的天气，那个时候你应该能外出。”
“怎么听起来像是传说一样的性质。”
“不对啦，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嗯，你在同一层的医院里面，应该可以找到给你开方的医生。”
“你在被打捞之后，还看过外面的世界吗？”
“当然，因为你才被打捞上来一年，在更南边会有一圈无雨带，一般2~3年会经过一次，在无雨带所有的人都可以前往甲板。”
“无雨带的景色是什么样的。”
“大概是，虽然没有在下很大的雨，其实还是有小雨了，然后天上面会有比现在更亮的光，以及四周都是海，看不到任何其他的东西，啊，不过天上面有时候会出现彩色的很漂亮的云。”
“云？”
“对了，你在方舟内看不见云的，如果是现在出去的话，看见的应该是黑色的云。”
“听上去不错。”
“是的，其实你迟早都要见到的。”
埃吉合上书，他耸耸肩。
“我感觉你一时半会是睡不着了，但我还在打呵欠呢，我去睡觉了。”
他头也不回地走进卧室。
窗外的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
我想现在应该到半夜，根据前文明的考古结果，我们仍在使用相同的计时系统，我的身体却还没有适应这一套作息。
应该工作的时间，应该睡觉的时间，在这漫长的一年里面，于我而言简直就是一模一样。
一个打着伞的中年妇女来到店里面问我有没有新到的碱。
然后一对青年情侣，过来买了一盒特别贵的，从另一艘方舟进口而来的铁盒糖果。
后面我还陆续接待了几个客人，连我自己也不清楚了，我只是听着雨点打在地下里的声音，有时候可以连成一片的，有规律的节奏，有时候又找不到当中的主音。
昏昏沉沉的，我总算是没有一夜不眠，等第2天醒来的时候，埃吉已经在整理店门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