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我看病的医生,或者说我们这一层稍微对生病有一点了解的人吧,他用手端着我的脸,然后,左手拿着一根,和半支笔一样长的发光的小电筒。
发出的频闪光,一阵阵地刺激我的瞳孔。
我看不出来这种方式是哪门子的治疗,总之,这个名为医生的男人,旁边还站着一个和他一样年纪大小的女士,她也不出声,只是男人让她从银托盘上拿出来什么,她就照做。
最后的结论是,先让我服用一种叫做“莫德拉”或者类似名字的药,每天我需要吃一粒,三个月之后,如果症状仍然没有改善的话,就继续来这儿看病。
我不知所措的拿着一个废弃的铝皮糖罐,那位女士从玻璃器皿当中捞出一小部分,倒进去。
“吃了之后,睡眠的状况会变好吗?”
我问出这种几乎没有答案的愚蠢的话。
她只是对我看了看,完全没有回答的意思,我并不觉得她没有礼貌,她可能并不是能够太听懂我说的话。
这一层的人并不都说和我相同的语言,有时我也不能够理解他们说出来的话,这些事情都是相互的,其实是她故意装作不懂,我也完全没有所谓。
可是,这位女士似乎在最后不打算保持沉默,在那个名为莫德拉的药片完全倒完之后,她告诉了我这种药可能的副作用,以及,服用频率和其他注意事项。
“在餐后服用,一天一次,睡前,一般来说半片就够了,如果你要用一片的话,第2天恐怕没有那么好醒来。”
真是个贴心又奇怪的警告。
我心想,我看着白色的药片,需要区分出半片是多少很容易,药片的中央有一道划痕,专门告诉服用它的人,这样子的剂量,就已经足够。
我察觉到,我看着这样的药片,就有一点想睡的感觉了。
是因为这里的环境吗?我喜欢在医院里面睡觉,如果每一层的医院都像这一层一样的话。四周非常安静,有一股我说不上来的,一些药物混杂在一起的气味。
这种气氛很催眠,还有药片的颜色,和这些聚集在一起的药片堆,这件事本身让我很想睡觉。
看病的时候我真想睡觉,就在专供病人仰面躺倒的床上。
“这种样子的床叫什么?”
被医生先生和护士女士催促离开诊疗室,从很想睡觉,又变回清醒的我,问等在外头的埃吉。
从医院外面的玻璃落地窗向内看,底层的某间房间被空置出来,在那儿有一张床,和我问诊的时候,睡过的那张一样。
“你是说,哦,那东西做治疗用的。”
“有可能买一张吗。”
“哎,你想要攒钱买一张吗?”
“我躺在那个东西上面的时候,觉得昨天晚上我没有睡完的觉,都要补一补,现在又没有那样的感觉了。”
“看不出来,是不是从家具店可以买到的东西。”
埃吉摸了摸后脑勺。
“我印象当中,有类似的椅子,不是床,所以没有办法完全的折叠成平面。只是你能够仰卧在上面。”
我说不太准,他所描述的这种椅子,和我想要的床有多大区别,这一方面是因为,在我们所呆着的这座巨型方舟上,与基本生存无关的消费,需要较多的点数购买。
除了衣食住行,这些内容可以仅靠日常工作来获得,而且准确说是非常充足,如果是添置家具,购买额外的零食,亦或是参与需要消费的娱乐活动,那么就需要用到一种叫做点数的东西。
因为获得的方式特别,对于我来说,要去申请某种类型的义工,在完成那样的特别贡献之后,才能获得一丁点的点数。
我没有什么可以抱怨的,在整个星球被海水淹没的背景之上,不如说能够像现在这样生活下去,我就感到无比幸运。
并不是我妄自菲薄,一艘大体量和平的巨型方舟,是目前这个所谓新文明时代,无数人类所梦想的寄居处。
“从点数上考虑,我还是不要买了。”
我看着手里面的废弃糖罐,里面装着的药片,若能治好失眠症状,也没有必要浪费点数。
顺便一提,看病也不花费点数。
“你的点数存起来有多少?”
“我还没有去计算过,我基本上不会花完每个月的点数。”
“这倒是,你根本就没有额外消费。你不会感觉到无聊吗。”
“无聊的时候啊...”
这不是一定要去认真计较的事,我的脑子无缘无故,很喜欢调用过去的一些片段,于是就着这个事情,我放空地望向街道前方。
熙熙攘攘的人群从身边走过。
埃吉无所事事地把双臂松开,我忘记他为了陪我看医生可是牺牲了今天一早的贪睡时间,正想着怎么感谢他好的时候,他主动跟我说话:
“西尔维娅和我换班了,明天我还是会在店子里面,今天一天算完全不忙的状态。”
他其实是在说一些废话——我当然知道这一点,我和埃吉的住所仅仅是杂货店后的那一小块员工宿舍而已。
即使是不坐班的时间点,我们大多时间也就待在那里。
埃吉口中的西尔维娅生活在另外一层,上班的时候会到访这儿,整个杂货店的事情就由我们三个人负责。
理论上来说,我得叫西尔维娅店长,她是何时来到巨型方舟内,这一点暂且我还不清楚。
西尔维娅是一个长得很高,平时不怎么爱说话的年轻女性,说话低声细语,做事慢条斯理。
“你在想什么?西尔维娅,她一个人应付店子里面的事情就足够了,反正不是送餐的食物发配员,是吧?”
埃吉有些担忧地看向我。
“我今天没有事,本来说带你去看西尔维娅住的地方,她是住在H层。不过你的样子真的快要入睡啦,应该先回杂货店睡一会儿才行。”
“睡一会儿?”
我看着埃吉黑色的虹膜与瞳孔,周边一切,这些圆形的看不见边际的东西,都让现在的我仿佛身处催眠的幻境中。
“你真变得晕晕乎乎啦。”
埃吉用棕褐色的手臂搀扶住我。
“现在时间还早,你可以睡四分之一天,然后我们还有半天的时间可以去H层。”
他转而用命令的口气对我说。
在这座巨大的航行物上,失眠症似乎是一个永远无法克服的难题,就我来说,至少身边接触过的所有人,都会有那么一段时间,无法轻易进入睡眠。
埃吉说他最开始被打捞上来,唤醒之后,用了接近两个航圈来克服失眠症。
“一旦你不再有那个症状,就会完全康复,一点儿也不会有问题。”
埃吉一边带我穿过街道,一边提醒我避让各式各样的“滑车”。
它们有些是为了送餐——因为整个舱层的食物正餐都是如此配送而来,所以我不觉得有什么奇怪。
但更令人惊异的是部分私自用车的速度,他们比食品配给的餐车还要滑得更快,真不知道是何种人物在驾驶着。
“我觉得你简直下一秒就要倒在地上了,你只是看了一下医生,她有给你吃什么药没?”
埃吉有些疑惑不解。
“他们现在开发的这种药,看来是和我那时不一样了。”
“不,我没有吃药。”
“没有吃药?”
埃吉一只手抓着我的胳膊,一只手扶着我的后背。
“是的,我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你看,她给我的这个,叫做摩德纳,还是啥的药片,还一片都没吃呢。”
“哼,那看来是那名医生有什么更加好的催眠方式,给你使用了是不是?”
“唉,别开玩笑了。”
我此时此刻的眼皮变得无比沉重。
昨晚的人造雨湿漉漉的声音,仿佛重现在我耳边,在上个夜晚,我虽然困乏,无论如何也没有睡意。
一早上的功夫后,此时此刻,我看着白色碎石堆积的行人道路面,却巴不得一下子整个人躺上去好了。
“你真是个怪人。”
埃吉饶有趣味地把我领向回家的最后一道转折路口。
“我当初可是有至少一个月,连眼睛都闭不下来。”
“一个月...你怎么活下来的。”
“不不不,倒不如说,你为啥没有醒那么久,你可真稀奇,毕竟过了好多圈标准航圈,还完全治不好失眠症的人,也大有人在啊。”
我不小心和一位更强壮一些的路人擦肩而过,那个大块头只是看了我一眼,就知道这是个经历了睡眠的折磨,马上将要躺倒的人了。
他用怜悯的目光瞟了我一眼,然后和他身边那位,并不相称的精瘦的同伴扬长而去。
“他们在说什么?”
“在说你得了失眠症了,可我感觉你要康复了,不是吗。”
埃吉在最后几步路是拖着我的整个身体来到杂货店店门前。
“喂喂,西尔维娅,别忙着给这些排队的人买没啥用的东西了,祖加他现在可要趴在这里,我一个人拖不动他。”
在我意识消失的最后,我模模糊糊地看到西尔维娅那张长脸从杂货店里慢悠悠地伸出来。
店门口的确有一堆人排着队,有些是我认识的顾客,我看着他们的脸,或红或白地模糊地消失在我融为一片光的视野里。
然后尽力抓住埃吉的肩膀——我想这是我本能比较信任的人,然后不顾一切地倒了下去,随之而来的黑暗与沉静,说不准是我被打捞上来之后最渴求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