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换脸

    一滴水自叶缙舒的鼻梁上滑落。

    水牢里没有黑夜与白天,只有日渐蔓延的冷水。抬眼就是长着青苔的青石,唯一有些生机的,就是那一缕穿过石缝探进来的光。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腐烂的气味,混杂着血腥味,令人作呕。但日日浸在这味道里,竟还习惯了。

    一间又窄又小的牢房,偏偏成了困住她的桎梏。

    薛彦昭试图以这种感受死亡一步步逼近的方式逼她妥协。

    毕竟,在他们相识的时光里,从来都只有他仰望她的份。

    叶缙舒蜷了蜷浸在水中快要失去知觉的手指,忽然想笑。

    现在已是死局,几乎没有转圜的余地,但作为回报,她也为薛彦昭备下了一份“大礼”。

    总要有人替她掀了这戏台子。

    寒意彻骨的水已经淹没了她的脖子,身体的失温让血液的流速也变慢。

    或许人在死前总会有些伤春悲秋,此刻她竟有些想念儿时潜进厨房偷吃过的一块桂花糕。

    工于心计的一生,也就只有那时能尝到纯粹的甜。

    在彻底闭上眼睛前,似乎全身的力气都化成一个愤怒的声音:

    “你甘心吗!”

    你甘心吗?

    又是这个梦。

    叶缙舒猛地睁眼,抬手擦去鼻梁上的湿意——

    不是水牢中阴冷的水滴,而是窗外斜溅的雨丝。

    她的一头青丝尽数散开,随意地披在肩头。

    原本温雅秀丽的面容在大梦初醒后倒多了几分懵懂俏皮,正是少女该有的模样。

    黑灰相间的乌云凝在墨色的夜空中,掩盖住了原本就淡薄的月色。

    几串雨丝从窗外打进来,几滴落在了刚刚点燃的红烛上,烛火颤了颤,始终未熄。

    在这样的夜里,不发生些阴私勾当,似乎都对不起天公。

    此时正是昌瑞十八年,三月廿七。若她没有在三个月前重生,此时怕是已经与薛彦昭成亲了。

    “窈窈。”思绪被打断,一股阴冷的气息缠上她的脖颈,一双有力却冰凉的手臂揽住她的腰肢。

    身着夜行衣的俊美少年身手了得,竟无声无息地潜进了她的厢房。他淋了雨,鬓边的湿发打绺,纹路复杂的抹额也在雨滴的浸润下染上一丝妖异的色彩。

    她小字舒窈,这人偏生就要唤她“窈窈”。

    “事情办妥了?”叶缙舒不理他柔情蜜意的痴缠,直截了当道。

    原本要贴上她颊侧的唇停顿了一瞬,少年又将脑袋埋在她的后颈,含-住她的一缕发丝,含糊哼笑道:“清源郡主一声令下,便是阎罗殿的烛火我都敢掐了,何况这点小事?”

    叶缙舒心中即当了然,笑而不语。

    少年却对她的反应有些不满,将她拦腰抱起,直勾勾地盯着她的面容。

    “少微,放我下来。”她声线平稳,仿佛被禁锢的不是自己。

    少年喉结滚动,突然低头咬住她衣领的盘扣:“若我说不呢?”

    “少微。”叶缙舒放缓了语气。

    少年终于妥协了,稳稳当当地将她放在木椅上,只是脸色还臭着。

    原本叶缙舒对少微此番的做派还有几分厌恶:虽然她早就料到会是此番结果,但还是对少微阳奉阴违的行径生出了几分愠怒。

    但看到这张脸,她的气还是消了。

    少年剑眉斜飞入鬓,眼尾却微微下垂,平日里那股江湖邪气被冲淡了几分,像只被雨淋湿的野犬。

    他惯常张扬不羁的脸上此刻却满是委屈和不满,嘴唇紧抿,像是既想张牙舞爪,又想摇尾乞怜。

    “子时三刻了。”叶缙舒用簪尖挑起他下巴,像丝毫不顾那锐利的尖头可能会刺破他的肌肤,“退下。”

    少微不退反进,顺势咬住簪尖,缓缓将银簪从她的手中抽出。

    舔掉舌尖一点猩红的血,少微再度逼近,腰上挂着的链刀叮呤作响。

    他身上独有的冷冽也喷在叶缙舒耳畔,手也抚上她的腰侧,似是诱惑道:“窈窈,不过半月未见,这腰封又宽了半指,可是‘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叶缙舒不语,眉眼间添上了几分不耐,食指抵住少微压近的唇,他温热的吐息凝在她指尖。

    窗外雨声忽地一滞,她趁机抽身后退,打翻的茶盏在案几上滚了半圈,残余的茶水顺着桌沿滴落。

    少微保持着俯身的姿势,烛光在他睫毛下投出蛛网般的阴影。

    直到内屋门栓“咔嗒”落下,他才抬手抹了把脸。

    掌心里还沾着她袖口的白檀香。

    瓦檐坠下的雨串突然密集起来,等叶缙舒再推门时,只余案几边打翻的茶,和窗边不断飘飞的雨丝。

    叶缙舒在案几边坐下,伸手探向案底时,却被一支箭镞刺痛了指尖。

    精铁制成的箭镞极硬,就似将其赠予她的那人,软硬不吃,油盐不进。

    就像他们初遇那日。

    上元节的庙会最是热闹。宁云谏初次在京城过上元,皇帝便安排了二皇子陪同他一览京城风物。

    “来来来!瞧一瞧看一看了!聚珍斋当行的关扑有好彩头!”

    时人最爱关扑【1】,眼下京城最红火的当铺又添了彩头,都围在门口,想要一览宝物风采。

    “这所谓的‘好彩头’原来就是一支箭镞啊!”看了店家呈上来的箭镞,二皇子嗤笑。

    掌柜的听了这话,正要叱骂“不识货”,却见对方周身气度不凡,硬是陪了笑脸:“这位客官,此为北狄特制的箭镞,可穿透十米城墙,极硬极利。”

    “据说当年北狄就是靠着这种箭簇,才得以在幽州一带作威作福。现下北狄已平,想要寻得这么一支箭镞可不容易啊。”

    “哦?”二皇子来了兴趣,转头向宁云谏道:“承诀世兄此次不远万里赴京,今日云谦就以这北狄箭镞相赠,以尽地主之谊。”

    掌柜的收了关扑钱,笑得见牙不见眼:“好嘞!客官这边请。”说着敲了敲锣:“各位,本店此次下了血本,这规则么,自然也要改上一改。”

    两个伙计背着两壶箭、两把弓,分别摆在看台两侧。台上,一块木制的转盘上刻着一道红色的细线,静待今日的赢家。

    “在看台之下,射中转盘红线者,得头筹!”

    ……

    二皇子刘云谦第十次拉起弓时,已有些吃力,冷汗顺着脸颊流下,心中也焦灼起来。店家专备的弓本就极重,飞速转动的转盘更是让人眼花缭乱,找不到准头。

    宁云谏等在一旁,微微有些不耐。

    叶缙舒前来时,看到的就是这幅景象。

    天气尚冷,宁云谏披着一件雪白的狐裘,更衬他肤白唇红。

    他约莫将及弱冠的年龄,身量颀长。

    乌发被银色束发冠半束而起,狭长却又上挑的丹凤眼裹着两颗琥珀色的眼眸。面容沉静淡漠,但断开的眉尾却在这份清贵中平添了几分野性,叫人窥见几分独属于武将的血性。

    想到这里,叶缙舒不禁笑了笑。

    燕王世子这棵大树她是攀不上了,以后只消不得罪他便好。

    毕竟,她要做的事可是一点耽误不得。

    一墙之隔,少微正把-玩着叶缙舒的那根银簪,蹙眉思忖。

    从几月前,他就发觉到叶缙舒身上变化。这种变化细致入微,和从前并无太大差异。但正是这种捉摸不透的变化,令他感到难以言喻的恐慌。

    不过,对于除掉薛彦昭此事,他倒十分乐见其成。

    剑偏三分又如何?不妨事。

    想做郡马?真正教他生不如死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少年扯了扯嘴角,眸子像颗黑曜石,亮得吓人。

    要怪,就怪他那不该有的妄心吧。

    ——

    京郊的一山林中,同样是大雨倾盆。

    丛生的柳树被豆大的雨珠打压得弯了腰,新发了嫩芽的枝条在土地上来回扫荡。

    原本就崎岖的山路变得泥泞起来,几乎到了每走一步都打滑的程度。

    车辙断裂的脆响混着雷声,一辆马车自山坡滚下去,车夫早已不见踪影,马车中的锦衣公子也跌出了车厢,倒在地上,生死不明。

    这雨来势汹汹,下了一晚上才停。

    清晨,天色蒙蒙亮时,山中一樵夫扛着斧头,哼着山间小调,快活地上了山。

    清凉的山风中满是清新的碎雨味道,如此一来,那股刺鼻的血腥味就显得格外突兀。

    樵夫循着味儿向山坡下一探头,就看到了几近散架的马车,以及旁边奄奄一息的人。

    “这是造了什么孽,一个二个的,都倒在这郊外,要我这苦命的老头来救。”

    樵夫背着锦衣公子,将他安置在煨好的大炕上,而另一边的木椅上,已有另一位气息奄奄的男子。

    熟悉的农家柴火味钻入鼻腔,彻骨的寒意被炕火消融,薛彦昭从昏迷中醒了过来。

    土炕、火炉、立在门边的高粱笤帚,入眼便是熟悉的农家摆设。若不是周身的疼痛刺骨,他几乎要以为自己回到了青州老家。

    思绪逐渐回笼,目光也清晰起来。眼神一转,他突然有些不确定自己现在是否清醒,因为——

    他看到,这间屋子里,有另一个与他生得几乎一模一样的人,正目光不善地瞧着他。

    清晨救人的樵夫早已不见踪影,这屋内只有他与这来者不善的男子二人。

    薛彦昭惊疑不定,到嘴边的问话还未出口,就被对方先发制人按倒在地。

    “你是何人?”那男子开口问道,声音也与他的九成像。却清冽冷沉,不怒自威。

    “小人翰林修编薛彦昭,昨夜回乡探亲,途径此地,不慎遇险,敢问阁下尊姓大名,又为何……”薛彦昭咬牙强忍着周身的刺痛解释,却听“噌”一声,那人的剑出鞘,落在他颈边。

    剑锋将落,却倏地一转。

    寒光闪烁的刃面映出薛彦昭的脸。

    这张面孔清朗隽秀,带着几分说不出的贵气。此刻配着他那惊恐的表情,倒显得有些滑稽。

    不知为何,他竟换了一副面孔。结合面前这男子的反应,恐怕自己现在的这副尊容,正是对方原本的样貌。

    “我的人很快就到。”那清朗的男子收了剑,起身向门边走去:“在查清真相前的这段时日里,还请薛公子小心做人。”

    马车碾过蜿蜒的山路,车身一阵颠簸。坐在车内的青年却稳如泰山,手握一块丝绸软布,细细地拭剑。

    他面容沉静,眼底却压着暗涌。剑刃冷硬如镜,寒光流转间,连日来纷乱的记忆残片骤然刺入脑海——

    先是皇帝——

    “云谏啊,朕召了礼官仔细问询,才知本朝并无世子提前即位的先例。若朕直接举行即位仪式,恐会引起满朝文武不满。”

    皇帝坐在高位,而他在其下跪侍,偌大的太极殿不断回荡着皇帝肃穆的声音:“但是,毕竟你父亲与朕乃是一母所出,你若能在这些时日做出些功绩,朕便即刻拟旨下诏,敬告列祖列宗,准你袭位。”

    “正巧有人上奏京郊树林有匪患,依朕看,是个立功的好机会。”

    早知此事蹊跷。在出发前,他已派了亲卫去查。

    其次是昨夜——

    剿匪途中暴动叛变的军士、身法诡谲的蒙面人,还有突然改变的面容。

    他仔细查验过,这换脸一事,并不是什么人皮面具、怪力乱神之事,而是江湖中失传已久的易容术。

    而这布局人无论是时机,还是人选,都挑得极妙,可见深谙朝中事务,恐怕所谋极大。

    最后——

    他抬眼望向坐在对座的薛彦昭。

    车身颠簸,他不似习武之人有力,尽管衣袍下摆已被攥出深痕,却仍然直身坐着,不曾摇晃。

    俨然一副清高文人做派。

    此人他并不熟悉,却也听过他的名讳。薛彦昭,乃是三年前科举殿试榜上有名的进士。

    虽不是一甲,但如今科考贿赂舞弊已成泛滥,既能上榜,可见他的水平恐怕不止于此。

    除此之外,他还是当朝中书令叶仁绍的准女婿、清源郡主叶缙舒的未婚夫。

    思及此,宁云谏移开了落在薛彦昭身上的视线。

    至于他为何会被牵扯进此事,还有待考究,他必会查清。

    车轮一转,驶入了城内。车外渐渐有了人声,喧闹的烟火气让车驾中的冷意消散了些许。不多时,马车停在一座府邸外。

    车外传来一沉稳男声:“世子,王府到了。”

    宁云谏未作停留,下了车便头也不回地朝王府内院走去。

    一小厮则悄无声息来到薛彦昭身边,礼节周全地笑道:“想必薛公子离京前便告过假了吧?这段时日,就委屈薛公子在王府小住了。”

    而另一边,宁云谏一踏入内院,便得到来自亲卫青梧的消息:“世子,您要属下查的那件事,有眉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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