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蔓延过掌心,张云岫不自觉蜷起手。
黄思源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动作似乎过头了,撤下手坐回原处。
像触到了不可名状的静止键,两人都敛话不语。
冬夜郊野的凛风吹打上窗,窗外深空被风擦得干干净净,澄净夜空动荡在碗中央,张云岫觑着茶水浮起微光的表面,思绪飘出很远。
聊天也是门艺术。
礼貌表达好奇,不问他人陈伤。
黄思源出现在张云岫生命里的时间尚不多,却意外与张云岫的“人生信条”相合。
黑暗给情绪织上了一件隐形的保护层,张云岫得以在那其中恣意寻找和倒腾着自认为乏善可陈或永生难忘的经历。
黄思源抿了口茶水,并不打算继续问身旁人沉默之下没说出的根由。
有时候你得明白,岁月在我们身上披红挂彩的同时更多的是给你蹭垃圾和泥巴。
你不想说的就别说,别人不想说的你就别问,何必把沉疴全都掀开遛一遍,纯纯没必要。
樊云海如是说。
黄思源远远看向窗外浓黑的山峦,暗自回忆。
城郊半夜,天上原本稀落的星星渐渐多起来,逐渐汇聚成了横亘深空的银河。
两人安静坐在窗边。
时间似乎走了很久。
茶水终究凉透了,张云岫点点水面,又摩挲着茶碗片刻后才起身:“晚安。”
“嗯。”
黄思源从没见过如此浩荡的星,即便之前在城中村住,深更半夜跑出去观望也仅能看到稀稀落落的几颗。
于是他抱着个揣了凉茶的碗,应了张云岫的话后就继续独自坐在昏暗中。
“咔哒!”
身后钟表忽然发出一声刺耳的响。
“?”
黄思源吓一跳,转身去看那隐没在黑暗中的厨房。
房间里忽然有些静得吓人,像是……只剩了他一人在这一隅密闭的空间里。
一切自然声都消失,自己的呼吸声则成了唯一的,也格格不入的噪音。
黄思源却没能注意到,在他转身的一瞬,身后窗外,天空的星光变得像水流一样,轻缓地涌动起来。
“咔哒!”
又是一声。
异状竟全部消失。
黄思源揉揉耳朵,再三确认自己不是幻听,那表是又响了一次,那种怪异的感觉才悄然而逝。
星空依旧是那片星空,凝滞的,亘古不变的。也有星子在其间不歇地闪,可只是零碎。
黄思源看看窗外,眯了眯眼。
后半夜是怎么睡下的他都忘了,只记得第二日起来的时候,外面灿烂的阳光连窗帘都无法遮挡。
*
在张云岫家又待了几天,被拧着写完一大半作业后,黄思源再次不告而别。
当然,没带走作业。
黄思源走之前把它们全部搁进了张云岫整理出来的,和上学期有关的全部资料里,短时间张云岫是决计会以为他是拿走了的。
果然,到家以后虽然多了个天天醉酒霍霍家的麻烦,但是没有作业缠身烦扰,也没被某个无比重视作业完成情况的家伙找上门来,黄思源觉得自己活得还是挺自在的。
生活都跟着规律了。
半夜睡中午起,就近就捡废品卖,就远就逛菜市场,淘点儿便宜食材回来自力更生。
直到开学前一周。
大清早,黄思源推开家门,和外面的人大眼瞪小眼,尚有点儿懵逼。
“你……”
黄思源讶异于张云岫的不请自来,这人从哪知道他家在哪儿住的!
然而对方显然不打算给他问的时间。
“给。”
“啊……我……”
“你接着。”
“……”
我!不想要!!
黄思源捏着门板的手紧了又紧,好险没让给干报废。
内心平复再三,黄思源扯出一个违心的笑:“那就……多谢你辛苦跑一趟了。”
张云岫听着这句毫无感激之情全是刻意应付的回答,头不自觉往边上微不可查偏了偏。
边上不远处的墙角冒出半个头,见张云岫偏过脸,才大着胆子继续往这儿探头探脑。
黄思源拎上作业,像有心电感应似的,忽然一转头。
眯着眼睛看过去时候,那人脑瓜子上飘逸的头发都还没来及收回去。
黄思源心中一下了然,得,这都省的问了。
“他年纪大了,”黄思源冲着那堵墙一扬下巴,声音冷淡,意有所指,“有老年痴呆,以后离他远点儿,小心哪天变成手把肉。”
张云岫:“……好。”
这俩人是在上演什么相爱相杀的剧情么?
*
“上次搁你这儿买药那个人住哪儿啊老板?”
十分钟前。
樊云海看着这个闯进店里的“不速之客”,瞥见对方手里拎着一沓纸页似的东西,笑眯眯给出自己的回应——
“我带你去。”
“啊?那这……您的生意……”
“不影响,小本买卖而已。”
樊云海掀开毯子站起来,趿上鞋就出了门。
张云岫跟在后面瞠目结舌,这这,店没人看,不锁门的吗……
“那个,”张云岫犹豫开口,“……您店门,就这样儿?”
“啊?啊,”樊云海回头看一眼张云岫,“那没事儿,四敞大开都成,没人偷,放心。”
就算有人趁他不在拿了东西,偷走了也找不到用的办法捏。
张云岫:“……”
好吧。
樊云海带着人直接找到黄思源门上,于是就有了——
“你都不请我进去坐坐么?”
樊云海转脸看看张云岫已经走远的身影,笑着上前,问站在门中阴影里的黄思源。
黄思源闻言,深深看了他一眼。
“嘭!”
樊云海意料之中碰了一鼻子灰,也不恼,脸上笑意不变,甚至还伸手上门敲了敲:“你可别老把自己闷在家里,要有闲空儿记得到我店儿里转转啊!”
门板当然不应他。
樊云海半阖上眼扯扯嘴角,转身慢悠悠走了。
黄思源关上门后并没没立刻把自己塞回卧室,而是脱力,顺从心意靠上门板。
屋外樊云海的声音隔着门板传进来,带着点儿不真切。
在人走很久后,贴着屋门里侧的人才顺着门缓缓下滑,直至坐上冰凉的地面。
对樊云海这个人,黄思源心里怀着诸多复杂情感。
三年前樊云海不告而别,一走就是杳无音信。
没人再见到过他,甚至连与他相关的线索都寥寥无几。
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黄思源发疯似的找了他这便宜哥哥三年,把能验过的线索全验了一遍。
一无所获。
那二年,各类坑蒙拐骗行径十分猖獗,在他们住着的城中村里更是数见不鲜。
樊云海有极大可能是被拐走了。
初一的黄思源根本无心学习,只是整日整日地合计,始终不解一个问题。
樊云海都十七了啊。
彼时的樊云海已经算是半个社会人士了,是的,他辍了学,考上了高中却不愿继续读下去,干脆跑去隔壁城中村,和酒崇山陶放几人一块儿攒了个小饭店。
饭店挺好的,樊云海四年前还领黄思源去过。
开得很是红火,樊云海忙前忙后张罗,腰上别着小刀开瓶器,手中捏着菜单纸笔,嘴里也一刻不闲地前后左右唠,举动间已颇具成年男子的豪放之风。
机敏,成熟,他怎么可能会被如此轻易拐骗呢?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位置有点儿偏客流量却爆棚的小饭馆,就是这样几个干得热火朝天积极向上的一老俩小,忽然就那样湮灭了。
昨夜还开得好好的店。
当新一日朝阳漫上街巷,却已是店门落锁,店员全部失踪。
几小时前还冲他浅笑,揽他肩膀抚摸他的发稍,给他递糖的人,在几小时后,就消失不见。
大约在一年前,樊云海又不知从哪里忽然就冒了出来。
然而黄思源早没了三年前的那份热切。
樊云海也已不像了当年那个对他毫无保留的小子。
与他合作的伙伴不知所踪,樊云海似乎再没去过隔壁城中村。
而是开了个超市。
*
二月下旬,学校张罗着大扫除,隔几天便要开学。
气温也跟着回升,春光里,喧腾与暖融齐聚。
开学第一天,黄思源几乎是同手同脚挪进教室的。
“挡窗户这玩意儿现在还拆不了吗——我靠,真的挺热的——”
“靠徐佑你疯了?大冬天的开风扇干啥!”
“这都二月底了……”
“外头下这老厚的雪,丫的室内暖气冰得要死,你还开风扇,六。”
“这破塑料快拆了得了,全是灰——”徐佑用左手一锤旁边窗户上钉着的挡风塑料膜,随后收手往沾过塑料膜的皮肤上吹气。
“作业,你的。”
“啥的?”
“语文。”
“……”
得嘞,又是个没写的,商宇赫摇摇头,继续下一位。
窗外呼呼刮着白毛风,屋里众人仰仗个人体温与呼出的热气儿升高室内温度,几十天不见,一切似乎都或多或少有了变化。
但坐着的还是那拨人,唠嗑的也依旧是那一群。
他们没变。
张云岫依旧坐在黄思源右手边的座位上,微垂着头,姿势几乎没变过,只是安静写写写。
和周围插科打诨的一群格格不入。
“咚!”
一块橡皮精准降落在张云岫笔尖旁。
张云岫转头:“?”
一个东西紧跟着飞过来。
不偏不倚击中橡皮,滚到了一边。
一颗糖。
是市面上最廉价的那一款,带着点儿闪的薄糖纸包裹着里面的小小一颗,张云岫在大酒店里兼职的时候经常能看到。
“给你的。”
黄思源的声音懒洋洋响起。
张云岫冲他轻轻笑了一下:“谢谢。”
他把糖搁在一边,继续写。
那些玩意儿到底有啥好写的??
黄思源不理解,也不想理解。
“别卷了,唠会儿。”
无应答。
“张云岫?”
张云岫终于抬头看他:“你写完了么?”
“啊?”
张云岫掀起手底下写着的东西的封皮。
“这玩意儿寒假时候留了一半,我记得我给你送过去之前你上面就已经写了一小部分了……”
“并、没、有。”
黄思源咬牙切齿,您老人家就不能问点儿让人高兴的吗!
“你的你的,”商宇赫不知何时踱到了黄思源跟前,“快掏快掏,你别告诉我你也没写……”
黄思源愣了下神,才发觉对方手里晃着的那东西有点儿眼熟。
“算,算,”商宇赫早知道这人什么德行,前面说的那些话仅作调侃而已,没写他也没辙啊。
高高摞起的作业堆上“啪”一声响。
商宇赫眼睛直了。
“卧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