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太谢谢了老黄,你让我成功凑齐了二十本儿作业,二十本儿!”话是这么说,但商宇赫心里对于“黄思源居然写作业了”的讶异,远超“圆满完成凑数任务”的喜悦。
他!写作业了!居然!
之前多少次收到他这儿商宇赫都是直接跳过了之,作为万年不写作业大户,黄思源当之无愧是他们课代表群体中令人头疼的存在。
商宇赫抱着凑合“收齐”的作业下楼,内心悠然一叹。
无论如何,一切都是very good,以后交上去的数总算能再多点儿,kpi保卫战总之不会打得太艰难。
*
黄思源的变化,第一个察觉到的人是徐佑。
虽然这姑娘每天看着没个正形,但心思都放在肚里,洞察能力一流。
即便对方从外表看还和之前一样,玩闹说笑一点儿没少,打球翘课一样儿不缺,但有了质变。
嗐,说白点儿,壳还是那个壳,心里揣的事儿比从前多了。
“照你这么说是有点儿啊……”商宇赫跟徐佑有一搭没一搭地唠着,眼神儿不自觉就开始往黄思源那边瞟。
“诶你别瞅他啊,”徐佑一扯商宇赫胳膊,差点儿没给人从桌上掫下来,“你一瞅他他能感觉到,估计还寻思你啥事儿呢。”
“哎呀我去……哥,你轻点儿,”商宇赫眼疾手快扒住桌面,这才免遭让脸和桌子零距离接触,“您好险没给我扯折喽。”
徐佑靠回椅背上:“骚瑞。”
商宇赫:“……”你都偷袭完了,说这话还有屁用啊!
他也跟着靠到椅背上,长舒一口气:“不过他要是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
“想要语文作业在老师那蒙混过关,总需要一部分同学负重前行……”
徐佑:“……”
*
现在在学校,张云岫总会时不时感觉到一股似有若无的视线在他身上逡巡。
抬头找了,却一无所获。
大部分时候,张云岫都是在专心应付他手底下的题目的,偶尔被那道视线惹得抬头几秒,也不过是借余光瞭一眼
右边是一天到晚拽着徐佑可劲儿聊天的商宇赫,左边是总在溜号神游窗外的黄思源。
聊日常生活里的小插曲吧。
张云岫不甚在意。
等余光里的人开始继续低头做题后,黄思源才不动声色收回一直看向窗外的视线。
三月,刮着沙尘暴的天是一成不变的土黄阴灰,阳光徘徊在沉积于城市上空的尘沙之外,穿不透。
午后的天色是晃眼的昏黄,班里一切都被蒙上了一层旧照片似的滤镜。
黄思源捏着笔,百无聊赖在手下草稿纸上划拉出乱糟糟的线条。
下课铃刚打过,徐佑就从门边走上来,把胳膊豪放往趴在桌上的张云岫身上一搭:“张云岫!外面儿有人找!”
黄思源用余光瞟着,瞟张云岫没什么表情的侧脸,再瞟徐佑搭在张云岫肩膀上的那只胳膊,第一次觉得这个大大咧咧的女汉子有点儿碍眼。
“啧,谁啊,这时间不当不正的……”张云岫本来在补觉,闻言坐起身抹抹眼睛,没在意徐佑搭在自己身上的手,站起来披衣服就往外走。
黄思源依旧维持原样坐着,目光却不由自主追着张云岫走远的身影。
直到张云岫走出门外,和一个正在门外等他的陌生女孩一并离开,黄思源才收回视线。
教室里没开灯,不过谁也没想着要去开,全都在这一片昏暗里吵吵闹闹嬉笑追打。
黄思源安静看一帮人在不远处乱哄哄,只在教室后排的角落里窝着没动,像朵潮湿蘑菇。
搭在桌上的胳膊动了动,抓着笔的手出了薄汗。
他想往纸上再写点儿什么。
可终究作罢。
只是……
不正常。
不对劲。
自己最近真的……太不对劲了。
不知多少次在脑中勒令自己不要偏移视线,黄思源把心里的烦躁全写在了脸上。
把桌屉和衣兜翻了个底儿朝天,他妄图找到一些什么东西玩一玩儿,胶水儿也好,打火机也罢,总之不光是为打发时间,更为挥散心头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焦躁。
黄思源明白,这股焦躁不来源于外界,而是来自于他自己。
然而更让他焦灼的是,他根本就不知道这股焦躁究竟因何而起,又该如何消解。
吸引注意力的东西终归只是外物,源自内心的情绪只有同等内核的主观感情才能化解。
像是没来由,又像是什么呼之欲出的东西。
然,翻了一圈儿,未果。
桌屉里只有学校配发的练习册,乱糟糟的草纸试卷,和一些已经用干了的笔管。
按着手下的桌屉,黄思源忽然僵了僵。
对啊。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不抽烟了呢。
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不在课上大搞小动作了呢。
是——
他狠狠把视线投到了不知名的某处。
锋利目光刺向那一片他自己都不愿面对的未知。
*
如果你身边坐了一个很喜欢学习的人,且你与他又是朋友关系,你或多或少都会受到影响。
当嘴里跟着老师的引导不自觉念出正确答案时,黄思源在震惊之余终于明白了这么个理儿。
张云岫依旧会在闲暇时期给黄思源讲题,再者侃天说地。
在他们不曾注意到的地方,春日涂抹新意,草木于无言中郁葱生长。
黄思源再没缺过课。
虽然日子还是一如既往的烂,数不清的烂人烂事,做不完的无用抗争。
但沼泽地里开出了花。
藤蔓也在此落脚,萌发出新鲜绿芽。
黄思源并没意识到,某条轨迹,正悄悄改变着它所到达的终点。
“靠!黄思源,你说!你怎么背叛组织了!”
第一次月考成绩单打出来后,一帮人仰着头抻着脖子挤在后门边的班级公告栏下怪叫。
黄思源一进门,商宇赫的“质问”劈头盖脸地来了。
“……啊?”黄思源还来不及理解。
“三百九!三百九!!”商宇赫字字泣血,“你变了!你真的变了!!你怎么能离开我们三百五的舒适区!我们的组织明明这——么强大!这——么持久!说好的好兄弟一生一起走呢!你什么时候扔下我们开始跑了!”
商宇赫两只爪子摁在黄思源肩膀上,整个人挂件一样吊在对方身上,一张脸皱成苦瓜似的丑样儿,嘴里哀嚎:“啊啊啊我服了,我也要学!我也要学!我跟你拼了!!”
三百九?
黄思源眼里闪过莫名其妙,直到脑中锁定了商宇赫刚才说的话中的某个词,心才落回实处。
实话说,这绝不是个高分。
但对于每个学期没有几天全勤的黄思源而言,已经是实打实的惊喜分数了。
黄思源下意识往窗边那个角看了过去。
张云岫在听到商宇赫鬼哭狼嚎的时候就已经被这片“考后是非之地”吸引了视线,黄思源看过去的一瞬间,他正不经意地偏了偏头。
目光相接,他冲黄思源笑了一下。
还是很浅,但不难看出开心。
黄思源有些怔愣。
*
商宇赫的怨念,在政治课上老师念出个人得分的时达到了顶峰。
“这次这个第三,着实让我有点儿意外啊……”政治老师脸上是万年不变的微笑,但这次多了几分真情实感,“八十二啊,黄思源……很可以啊,这次考试选择题不少,你只错了三道啊……继续保持哈。”
商宇赫猛回头,目光像要把对方戳出个洞。
黄思源感受得到那些投在他身上的,带着各异情绪的复杂眼神,却没什么心思高兴。
那种焦躁的情绪又来了。
像一个虚无缥缈的敌人。
你知道它的存在,你甚至就快要窥明它因何而来。
但你永远都无法同它对战。
如同雾里看花。
教室另一头。
吴濂叹息着安慰商宇赫:“你躁个什么劲儿嘛……这不是还有咱几个呢么……”
商宇赫往日听了这话都会笑吟吟应他,今天却是一点儿声响都没了。
门边后排。
徐佑舒舒服服窝进校服里,下巴埋在拉高的领子下,靠着抱枕歪倒在位置上。
她的目光一如既往地散漫,飘摇游荡着到了“对岸”的后排。
那里坐着两个正说悄悄话的人。
嗯……其中一个还是班里刚才的“焦点”。
徐佑从地上拎起装了热茶的杯子,不疾不徐吹了吹杯口升腾起的热气。
独属红茶的醇厚味道扑鼻而来。
隔着朦朦胧胧,她眯着眼睛睨窗边那俩人。
唠得贼拉高兴呢。
少年人呐……
黄昏落日正明亮在西窗外,温暖余晖铺洒了整个教室。
空中飘荡的浮灰,讲台上走动的老师,木制讲桌,古旧窗台,窗边的植物,临窗的同学,都被浅浅镶上了淡金的边。
那俩少年的脑瓜子也蒙蒙散着柔光。
徐佑看着他们,最终笑笑移开了视线。
多好,青春。
“就错三个我去,牛逼……你这准确率真的没谁了,”张云岫毫不掩饰自己语气里的艳羡,他把手里的卷往黄思源桌上一搭,“老天追着赏饭吃。”
“你错几个?”
“……我大题基本没背,这玩意儿就是弱点。”
“……”黄思源沉默看着他。
张云岫一乐:“好吧,三个。”
黄思源:“……”
那你还错挺多的。
“嗐,这回大题真是错老了……关键内容找不准,描述方法用不对,复盘的时候得借鉴一下——”张云岫说了一半儿,用手抵了抵自己的额头,等眩晕感稍有减缓,才继续,“你的。”
说罢,支着脑袋转了回去。
黄思源看着张云岫的一系列动作,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口。
张云岫眯眼睛撑着头。
晕乎乎的。
或许是那糟糕童年送给他的礼物,又或者是他照顾自己不周的后果,总之,这病不知从何时而起,与他相伴的年岁不比“家”里那个便宜弟弟少。
不过好像从他搬出来自己一个人住之后,晕眩的发生概率倒是少多了。
这两天估计是没休息好或者饭没吃好。
拎起杯子喝了两口,并不浓郁的甜味在口腔中扩散,张云岫靠回椅子上,看老师继续讲课,听后排继续喧嚣。
他很快把这事儿抛到了后脑勺。
“今天三月七号……喂,咱下周好像要去种树,你们有听说吗?”
爬山,种树。
两件套,张云岫所在学校的优良传统。
爬山是去年的项目,其中发生的种种,张云岫不愿详述。
倒是种树这事儿挺新鲜,张云岫从小到大,掰过树杈子当“防身武器”,捡过白杨树叶子用作拔老根的材料,但种树还真没整过。
不过这样的话……兼职的时间怕是得往后顺一顺了。
*
“有能缓解眩晕的药么?”
“?”
“……”
“不是,我不在这些年你怎么被摧折成这样式儿的了……”樊云海摸摸下巴,面露好奇之色,“你还晕的慌?”
黄思源自动忽略掉对方的前半句:“不是我。”
“哟……”樊云海的眼珠自打见了黄思源,就没在眼眶里安分过,“打算给谁带啊?”
“我同学。”
“啧啧,你现在这么有心的啊。”樊云海说得意味深长。
黄思源不耐烦了:“……有没有?”
“咳,有有有,”樊云海见好就收,“不过有是有,长得特恶心,你确定要?”
“看看。”
于是樊云海领着对方进了店后院。
黄思源安静站在一边,看对方动作娴熟地打开院子边缘那地下室门上安装着的操作繁复的锁。
“诶,成!”
轰一声响,樊云海费力把门拉开一条一人多宽的缝:“这就行了,走,进去哥给你瞅。”
黄思源赶紧跟上,迈过门槛的下一秒,陌生的失重感一瞬袭来。
地下室里的场景和外面向内看到的大相径庭。
从外看内,里面明明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黢黢,可进入后,目之所及却变成了一片昏黄。
北方沙尘暴时特有的暗黄色。
越往里走,黄思源越来越发觉这竟是一个大得可怕的空间,他们从铁质的楼梯顶端向下走着,俯瞰陷在一片安静之中的“地下室”。
……严格意义来讲,把这里叫做地下室已是一个极不严谨的说法,因为蒙着灰土的巨大窗户,两三米长宽高的锈迹斑驳正方体集装箱,窗外灰黄的天色,混浊如化不开的浓雾,都分明地告诉他这里应该是一座废弃的大型工厂。
樊云海就与他一前一后,顺着向下延伸的楼梯下行,下行,最终驻足在一个悬浮着的集装箱跟前。
樊云海抬手轻轻在上面一按——
眼前的场景仿佛一场梦境,黄思源只觉得面前的集装箱壁暗了一瞬,随后一整面都变成了透明状。
他并不太会表露出自己的情感,但此情此景着实让他惊得瞪大了眼。
樊云海觑他一眼:“别急,说不定你哪天也能觉醒点儿其它的技能呢,我这雕虫小技……你看看吧,就这样的——这玩意儿还相当相当的难抓,天知道我当年抓这玩意儿花多大力气……”
黄思源往里一瞅,得,就是只公鸡。
樊云海在一边看着,但不置可否,只抱臂静静等待。
两人一鸡,隔着透明集装箱壁,默默无语。
“呔,小可爱真不给面子……”等了五六分钟,樊云海终于不耐,伸出手敲了敲集装箱壁。
集装箱壁居然发出了大钟被敲响时才会有的浑厚声音。
里面的东西终于动了。
不再是鸡,而是由鸡的形态开始慢慢转化。
……或许它本身,就不属于“鸡”这种生物。
整个过程堪比将硫酸泼在它身上,它缓慢“熔化”着,向着另外一个东西的外表缓慢“糅合”,最终变成了一颗流淌着不明液体的棕红色肉球。
“想要不?”樊云海冲那玩意儿一仰脖,“想整点儿哥给你捞去。”
“……”
最后的结果不言而喻,黄思源在看到那东西会“熔化”的那刻,差点儿没收住吐出来。
樊云海笑眯眯把他送回地面,在他走之前让他又取了一袋止血粉走。
“他这听起来像是低血糖啊,小时候吃的鸡食儿吧,都没人给管管营养……缓解也简单!日常补点儿淡糖水啥的就欧了!”
樊云海说完临别赠言,转身回了地下室。
厚重的门把两处世界分成一明一暗,淡白日光里,黄思源目送樊云海逐渐下行远去在昏黄中的身影,直到地下室门合拢,隔绝了所有视线。
黄思源蓦地别开眼,捏着装止血粉纸包的手又紧了紧,心情有些复杂。
当初那“不快一蛰”……原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