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王,已经抵达伊努神庙。”
传令官低声禀报。
拉美西斯从梦中惊醒,眉宇间带着几分未散的疲惫。
他支起上身,黑色的长发如丝绸般垂落。
他安静地坐了片刻。
阳光透过车帘缝隙照入,带着夏末尼罗河畔的灼热与咸湿。
拉美西斯掀开帘布,走出车辇。
突如其来的阳光刺得他眯了眯眼睛。
车辇停在神庙外广阔的石板大道上。
晨光为整座伊努神庙镀上了一层朦胧的光辉。
洁白的石柱高耸林立,两尊高大的神像镇守门前,浮雕纹饰在光下隐现。
拉美西斯踏下车辇,皮肤在阳光下呈出温润的橄榄色光泽。
神庙前,数名身着亚麻长袍的祭司肃然列阵。
一名青年站于前方,年约三十上下,眼神温润沉静。衣袍上饰有金色羽蛇纹饰,胸前悬挂琉璃护符。
他恭谨地行礼:“吾王,伊努神庙已为您准备妥当。愿光明与秩序庇佑您的降临。”
拉美西斯目光落在他的脸上。
“我记得你。”他忽然道,语气带着几分意外,“帕塞尔。九年前,你曾随霍尔艾姆赫布主持哈索尔的春祭,那时你不过是他的弟子。”
他略一停顿。
“此后我再未见过你。前些日翻阅人事册,见过你的名字,没想到竟是你本人。”
帕塞尔垂首,语气平稳而不失分寸。
“九年前的祭祀结束后,我便离开了恩师,前往伊努神庙修行。初为侍祭,三年前晋为大祭司。吾王今年新登大位,对此不识是情理之常。”
拉美西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霍尔艾姆赫布的事,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帕塞尔目光沉静。
“九年前离开恩师之后,我与他再无往来。他的事……乃命运使然,非我所能置喙。”
拉美西斯轻笑了一声。
他走近帕塞尔一步,神情忽然冷凝,鼻翼微动,眉心皱起。
“你……用了蓝睡莲香料?”
帕塞尔讶异地抬头。尚未答话,便被拉美西斯脸上那一瞬间的阴狠震得后退半步。
“未曾。”
拉美西斯死死盯着他,仿佛要从他的脸上看出什么端倪。
空气中那股气息极淡,如一缕游丝般穿过鼻腔——却又如此鲜明。
不可能是他的错觉。
他倏然转身,绕着帕塞尔身后的随从缓缓走了一圈。
却没有这种味道。
随从们战战兢兢。
拉美西斯停下脚步。
“你身边有人使用过蓝睡莲的香料?”
帕塞尔答道:“神庙中统一使用的是乳香与阿卡西亚混合的净化熏香,从未更换。”
“若吾王感到不适,属下会立刻查验。”
拉美西斯眸色幽深,凝视良久。
片刻后,他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样子。
“无事。”他淡淡道。
*
拉美西斯在伊努神庙旁的行宫处休息。
这是由塞提一世当年亲自下令修建的行宫,坐落在尼罗河畔高地之上,居高俯瞰神庙与河湾。
宫殿由赤金色砂岩筑成,檐角饰以羽蛇与太阳圆盘的浮雕,正殿高悬着蓝金鹰旗。
四周环绕着雕刻繁复的廊柱与水渠,泉池中种满了纸莎草。
水面上浮着些许被阳光炙烤出的香脂微粒。
整座行宫安静而威严。
寝宫的书案上摊着今日送来的公文、祭祀流程、外省上报的灾情以及新一轮的纳妃名单。
那些老顽固还是不死心。
拉美西斯烦躁地坐在案后,指节敲着桌面。
铜灯焰心颤动,桌案上的蜡烛被他熄了一半。
一切都糟糕透了。
梦也是,炎热的天气也是,那该死的香气也是。
十年了。
二十四岁的他已经接受了奈菲尔塔利死去的事实。
接受她死去的那一日,他从王宫的高墙回望旷野,走过一座又一座军营,从王位之下走到权力之巅。
他成为了最年轻冷漠的法老,再也不被任何事物牵动情绪。
但回忆什么时候才能放过他。
停止这毫无希望的、永无止境的折磨。
他的目光落在案上的一摞册子上。
是内廷刚呈上的纳妃名录。
一页页描金的莎草纸,写着一排排端庄的名字、出身与家族功绩。
拉美西斯心不在焉扫过。
“库施国公主,纳芙提——”
他猛地将整张桌案掀翻在地。
公文册子摔得满地皆是,蜡油溅在地毯上。
他痛苦地抱住自己的头。
“是她先背弃誓言的。”
“是她不要我的。”
“那就让她下地狱好了。”
拉美西斯愤怒地吼道。
“可为什么要拖着我下地狱?”
眼中血丝浮现。
大殿角落,前来传话的侍从心惊胆战地跪在地上。
“陛、陛下……神庙那边来人传话,说应为明日庆典……进行净身礼。”
“滚——!”
那侍从连滚带爬退了出去,带上了殿门。
门口的另一名侍卫与他对视一眼,默然低头。
殿中归于死寂。
良久,大门再次被推开。
年轻的法老走了出来。
他已经换上洁白的长袍,头戴王冠,肩披流苏披风,身形挺拔。
墨色长发一丝不乱,面容深邃,眼神平静如常。
“走吧。”他说。
侍卫俯身,恭谨应声。
*
清晨,雾气尚未散尽。
晨光洒落在伊努神庙门前的白色石阶上,仿佛众神垂落的纱幔。
四周悬挂着编织精致的花环、青莲与缀有金箔的饰带,随风轻轻摇曳。
祭坛临水而立,河畔竖起刻有铭文的测水柱,与尼罗河一同守望着时节的更替。
身披白麻的祭司列阵如墙,香炉升腾,乳香弥漫。
伊努神庙的金色门扉缓缓开启。
拉美西斯站于神庙正殿前。
他身披翠绿与金色织成的华袍,袍摆蛇形纹路蜿蜒盘绕。金饰与宝石腕带点缀其上。
太阳正升。
尼罗河在他脚下流淌,神庙钟声从远处传来。
人群伏地,赞歌震天,高祭司昂首诵读神谕。
拉美西斯奉上香膏、无花果与金酒,为河神献礼,并从伊努神庙大祭司的手中接过莲绳,剪断。
几乎是同时,那香气如约扑鼻而至。
熟悉得几乎令人作呕。
比昨日更浓,更近。
他的指尖在绳索断处微微一滞,目光穿过虚虚实实的光与影,看向帕塞尔低垂的眼。
此刻,钟鼓齐鸣,万民伏首。众人高呼:
“愿拉之子在父神的照拂下不朽,愿尼罗河赐下永恒的丰饶与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