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菲尔塔利披衣起身,走到窗边。
风里有陌生的味道——金属、松香与象牙油脂的气息。
白马停在奴隶区尽头,高鼻的马鬃被风吹得微微扬起,鼻息间雾气升腾。黄金护卫列阵如墙,火光在刀刃与盾面上交错反射。
在雕饰精细的战车中央,坐着身披白麻与金属的中年男子。披风随风垂落,盔甲在火光中泛着冷色。
男人的面容刚毅,鬓边微白,沉静的目光穿过黑夜,像是落在了她身上。
奈菲尔塔利下意识地抓住身边人的手。
西斯回握住她的。
谁也没有说话。
尽管那时的他们尚不知来者为何人,所为何事,但冥冥中感受到了不可预知之物的降临。
“众神之选,护国之主,
生者之神,赛特与荷鲁斯共同认可的儿子,
大地与河流的统御者,上下埃及的法老——
伟大的塞提一世陛下亲临!
尼罗河的所有子民,当俯首跪迎吾王!”
守夜犬群低沉的狂吠愈发嘹亮。
奈菲尔塔利倒吸了一口凉气。
“……法老。他怎么会来这里?”
她侧头看了西斯一眼,却发现他的注意力已被窗外的景象牢牢牵住了。
她轻轻扯了下他的手,低声说:“我们必须出去迎接法老。”
她拉着西斯推门而出。
晨风卷起死夜未散的灰尘。
火光洒在地上,奴隶与管事已纷纷跪地,如麦浪般伏倒。
天幕正被黎明撕开一线灰青,冷意沉沉。
她拉着西斯跪下,膝盖触地的瞬间微微一颤。
伏地的间隙,奈菲尔塔利悄悄抬头。
一道身披亚麻长袍的身影缓步行过。
那人头戴高耸的羽饰发冠,胸前佩着金制护符,腰间垂下的饰带随着每一步晃动。
他俯身在法老的耳边说了什么。
战车上的法老听后,朝着她的方向望了过来。
奈菲尔塔利连忙低下头去,额前落下几缕乱发,胸腔一阵紧缩。
“尊贵的法老——您没有提前通知属下要来!属下方才接到讯报,便立即赶来迎驾——望您宽恕属下的怠慢——”
梅内赫特的声音由远及近地传来,夹杂着气喘与惶恐,连同扑通跪地的闷响。
无人回应。
只有风吹过金属的猎猎声。
奈菲尔塔利的目光恭谨地垂在地面。
忽然,一双裸足映入视线,向她缓缓走来。脚踝处缠着护革,金饰随着步伐轻响,微微晃动。
她的心脏如擂鼓般怦怦直跳。
那双脚最终停在她面前。
庄严雄浑的声音在她的头顶清晰响起:
“拉美西斯,我的儿子。”
她猛地抬头。
天光微启,晨雾未散,乳香的味道仍在空气中浮动。
她身边的人已不知何时站起了身,脊背笔直,神情冷肃,与法老对峙而立。
奈菲尔塔利的脑中一片空白。
一片哗然。
庄园平日里有头有脸的奴隶主与管事都变了脸色,神情惊惧,面面相觑。
空气中掀起一阵低微的躁动。
奈菲尔塔利僵硬地抬头望去,目光落在少年的侧脸上——轮廓清晰,神情冷峻,隐约间竟与那身披王袍、头戴双羽王冠的男人呈现出几分令人惊异的相似。
拉美……西斯?他是……法老的儿子?
塞提一世伸出手,想要抚摸拉美西斯的脸。
拉美西斯微一侧头,避开了。
动作不大,却很清晰。
那只手在半空微顿,继而收回,落在身侧。
法老长长地叹了口气,眉宇间有些怅惘。
“十四年前,”法老缓缓开口,声音低沉,“你尚在襁褓。王后临盆之时,正值宫廷动荡。政敌借机行乱,扬言你命中带灾,妄图以巫术与谣言削我王权之威。敌方的占星官宣称你将带来王朝倾覆,因此,有人暗中将你自宫中抱走,遗弃于底比斯以北、尼罗河湾的水泽之间。”
他略一停顿,目光沉沉地落在拉美西斯身上。
“而在不久前,我的大祭司霍尔艾姆赫布,奉神明谕示,预言那位遗落于下埃及伊珊特之地的蛇之子,将使埃及重归拉之庇佑,为双河大地带来真正的丰饶与强盛。”
站在一旁的大祭司肃然颔首,权杖立于地面。
“我已下令惩处昔年行乱之人。他们的肉身已付之一炬,姓名将被剔除于陵墓与铭文之外,灵魂则永世不得往生。”
“拉美西斯,”法老缓声道,“你应归于你的身份,归于太阳神赐予你的荣耀。”
旧年的宫廷秘辛如石落水面,人群寂静如死。
拉美西斯的脸上露出些许茫然,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向奈菲尔塔利——少女的眼中满是震惊、迟疑,世界仿佛在这一刻倾斜。
两人视线在空中交汇,沉默而复杂。
塞提一世循着儿子的目光,看向那跪地的少女,若有所思。
“你是何人?”他对奈菲尔塔利沉声说。
奈菲尔塔利连忙低首叩拜。
“尊贵的法老,贱名奈菲尔塔利。”
拉美西斯皱起眉。
这副姿态,他不喜欢。
“你与我的儿子,是何关系?”
“我……”奈菲尔塔利一时语塞。
未等她开口,拉美西斯上前一步,将奈菲尔塔利拽起,挡在她的前面,隔绝了法老侵略性的视线。
塞提一世的脸色沉了下来。
此前未曾谋面的父与子,在跪伏的人群之间对峙。
良久,塞提一世道:“拉美西斯,随我回宫。”
拉美西斯紧紧扣着奈菲尔塔利的指节。毫不退让地看着塞提一世。
法老微微眯眼,眉峰耸动。
名为霍尔艾姆赫布的大祭司朝前一步。
“吾王请息怒。此事不得急躁。”
塞提一世垂眸片刻,与大祭司无声交换了一瞥。
他望向奈菲尔塔利,声音克制而平静:“你,随我来。”
拉美西斯欲要阻止。
奈菲尔塔利轻轻按住他的手。
指尖的温度透过掌心传来。
拉美西斯回过头,不解地望着她。
“放心,西斯。”她冲他微微一笑,“不会有事的。”
她的手从他的指缝间滑落。
*
临时搭起的军帐幽暗,四壁悬着粗麻帷幔。
墙角一盏铜灯燃着,炭火低垂。
塞提一世端坐于案后的粗木椅上。
头上的饰冠未除,金属与羽毛的光影斜落在他面颊,神色严肃。
两名侍卫静立两侧。
奈菲尔塔利跪在案前。
法老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不徐不疾地开口:“奈芙利,你是如何与拉美西斯相识的?他似乎……对你颇为不同。”
奈菲尔塔利恭谨地答道:“四年前,我奉主人之命前往采药,途中误入蛇窟,偶遇拉美西斯大人。而后他与我来到庄园生活。拉美西斯大人自幼聪慧机敏,与旁人不同。我们共做农役,日久便相熟。只是……普通的情分,并无逾矩之事。”
帐内一时寂静。
火焰舔舐铜灯,发出细微的咔哒声。
塞提一世神情莫测,不辨喜怒。
“一个为奴之人,使尊贵的法老之子做了四年的奴隶。”
他声音平静,语气却寒凉。
帐中空气骤然一紧。
侍卫的目光投来,杀意隐现。
奈菲尔塔利将身子伏得更低,没有辩解。
“他很依赖你,我看得出来。”
“但我塞梯一世的儿子,埃及未来的法老不允许有任何软肋。”
“拉美西斯必须离开这里。他属于底比斯。”
他微一顿,视线俯瞰着跪地的女孩。
“你知道我召你来为何。”
奈菲尔塔利嘴唇微动。
“您是……想让我主动离开他。”她艰难地说。
“你确实颇有姿色,也难怪他会为你着迷。”塞提一世哂笑道。
“但你该明白,权力不能被情感左右。拉美西斯生来是献给诸神与王权的。你若在他身边,他为你动摇一步,便会倾覆十步。终有一日,他会因为而你失去一切。”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到了那时,他会不憎恶你吗?”
奈菲尔塔利沉默。
“你想要什么?”塞提一世问道,“金子?奴籍的废除?新的身份、新的生活?你只要说,我可以给你。”
她的身形在烛影里摇晃。
良久,她低声开口道:“我想为我的母亲,求一个体面的安葬。她……两日前才离去。”
“好。”塞提一世说,“做子女不该让父母像狗一样死在庄园的土沟里。你若应允离开拉美西斯,我便令祭司为她诵经安灵,让她的灵魂穿越西方之门,归于欧西里斯的审判庭。”
奈菲尔塔利恍惚了下,喃喃道:“只要我离开,我的母亲就能通往来世吗?”
塞提一世俯视她,笑意淡漠:“这是她作为你母亲应得的,作为我的儿子命运的一部分。”
“我还会赐你自由民身份,由亲卫护送你前往我为你安排的新居所。”
说罢,他站起身,身形投下长长的阴影,越过跪地的少女,向帐外走去
“现在去与拉美西斯说清楚。不要流眼泪。你知道该怎么做。”
他将帘幕掀起,正要踏出。
“我母亲……”奈菲尔塔利在他身后开口,声音颤抖。
塞提一世脚步一顿,背对着她冷淡道:“你走后,自会有人安排。”
帘幕落下,铜扣叮响。
帐门再度被掀开。
一个侍卫拿了她的包裹和陶罐进来,放在她的面前。
“走了。”侍卫催促道。
奈菲尔塔利缓缓起身,背上包裹,怀里抱着陶罐,走出了军帐。
天已经蒙蒙亮了。
空气湿润、沉静,晨雾缭绕在不远不近的地平线上。
*
拉美西斯站在不远处,神色冷峻,目光不时掠向军帐的方向。
看见奈菲尔塔利走出帐篷,他眼中微微一亮,快步迎了上来。
塞提一世站在旁边,一言不发地看着。
拉美西斯却被奈菲尔塔利身边的侍卫拦住。
他嘴角抿紧,垂在身侧的手指缓慢收拢,面色阴郁地看向挡在两人之间的手臂,却见奈菲尔塔利偏过头,避开了他的视线。
他心中一沉。
“奈菲尔塔利?”
“我要走了,拉……美西斯。”她平静地说。
他有些慌了神,急促问道:“去哪儿?”
“我要回哈布卡村,回到我出生的地方。”
“那我呢?”
“……你会随你的父王回宫。”她顿了顿,“回到你真正所属的地方。”
他脸上浮现出抗拒。
“我们……一起走。”
奈菲尔塔利一字一句地说:
“你是未来的法老。未来的法老不会带一个女奴回宫。”
拉美西斯张了张嘴,声音低哑。
“……我跟你走。”
她定定地看了他会儿,随后垂下眼。
发丝的阴影遮住了她的神情。
“……可我不愿意。”
她轻声说。
拉美西斯怔在原地。
奈菲尔塔利抬起头来,眼里空荡荡的。
“我只想要一份安宁。但拉美西斯,你是麻烦本身。”
“我只想要回家。”
他盯着她,仿佛在努力理解她的每一个字。
“你说过,我们……要一起离开。”他说,嗓音发涩。
“我说过。”她点头,“但现在不想了。”
奈菲尔塔利后退两步。
“原谅我,西斯。”
她低低地说:
“愿拉神庇佑你,生生世世。”
她干净利落地转身离开。
拉美西斯几乎是本能地扑上前去,想要抓住她的手腕。
“拦住他。”塞提一世冷声下令。
两名侍卫立刻上前,挡在拉美西斯面前。然而忌惮他的身份,不敢出重手,只得尽力拦阻。
拉美西斯仿佛一只走投无路的困兽,挣扎着一肩撞开了两人,险些冲出。
直到第三名侍卫加入,才勉强将他牢牢按住。
护送奈菲尔塔利的侍卫经过拉美西斯身边时,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一眼撞上拉美西斯的目光。
侍卫的神情古怪。
拉美西斯浑身一颤。
“不!不要走……不要去!奈菲尔塔利!”他恐惧地喊道,从喉咙里抠出的声音近乎破碎,“求你,不要离开我……”
奈菲尔塔利脚步微顿,但没有回头。
他绝望地看着她一点点地消失在他的视野里。
一瞬间,拉美西斯仿佛被抽空了气力,瘫倒在地。
三名侍卫压在身上,他却不再挣扎了。
脸颊贴着尘土,胸膛里鼓噪的只有自己无力的喘息。
羞辱、愤恨、空茫一齐涌上来。
他闭上眼,唇齿间尝到了铁锈的味道。
那股一直萦绕着他的睡莲香气,再一次离他而去了。
“你以为你是谁?”一旁的法老忽然低声笑了。
“你以为你是她的什么人?”
他的话语中没有怒气,反而带着一丝凉薄而饶有兴致的讽意。
“她养了你,你就离不开她了?你把自己的命,拴在她身上,就以为你爱她?”
拉美西斯猛地抬头,恶狠狠地盯着塞提一世。
愤恨与悲伤使他的面容扭曲而狰狞。
塞提一世却只是看着他那副被痛苦撕裂的脸,冷冷地笑了。
“拉美西斯,我的儿子。”他说,“你终有一日会明白,权力与永生的滋味,可比女人迷人得多。”
他顿了顿,似是随口一说。
“那个女奴,就比你更早懂得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