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奈菲尔塔利披衣起身,走到窗边。

    风里有陌生的味道——金属、松香与象牙油脂的气息。

    白马停在奴隶区尽头,高鼻的马鬃被风吹得微微扬起,鼻息间雾气升腾。黄金护卫列阵如墙,火光在刀刃与盾面上交错反射。

    在雕饰精细的战车中央,坐着身披白麻与金属的中年男子。披风随风垂落,盔甲在火光中泛着冷色。

    男人的面容刚毅,鬓边微白,沉静的目光穿过黑夜,像是落在了她身上。

    奈菲尔塔利下意识地抓住身边人的手。

    西斯回握住她的。

    谁也没有说话。

    尽管那时的他们尚不知来者为何人,所为何事,但冥冥中感受到了不可预知之物的降临。

    “众神之选,护国之主,

    生者之神,赛特与荷鲁斯共同认可的儿子,

    大地与河流的统御者,上下埃及的法老——

    伟大的塞提一世陛下亲临!

    尼罗河的所有子民,当俯首跪迎吾王!”

    守夜犬群低沉的狂吠愈发嘹亮。

    奈菲尔塔利倒吸了一口凉气。

    “……法老。他怎么会来这里?”

    她侧头看了西斯一眼,却发现他的注意力已被窗外的景象牢牢牵住了。

    她轻轻扯了下他的手,低声说:“我们必须出去迎接法老。”

    她拉着西斯推门而出。

    晨风卷起死夜未散的灰尘。

    火光洒在地上,奴隶与管事已纷纷跪地,如麦浪般伏倒。

    天幕正被黎明撕开一线灰青,冷意沉沉。

    她拉着西斯跪下,膝盖触地的瞬间微微一颤。

    伏地的间隙,奈菲尔塔利悄悄抬头。

    一道身披亚麻长袍的身影缓步行过。

    那人头戴高耸的羽饰发冠,胸前佩着金制护符,腰间垂下的饰带随着每一步晃动。

    他俯身在法老的耳边说了什么。

    战车上的法老听后,朝着她的方向望了过来。

    奈菲尔塔利连忙低下头去,额前落下几缕乱发,胸腔一阵紧缩。

    “尊贵的法老——您没有提前通知属下要来!属下方才接到讯报,便立即赶来迎驾——望您宽恕属下的怠慢——”

    梅内赫特的声音由远及近地传来,夹杂着气喘与惶恐,连同扑通跪地的闷响。

    无人回应。

    只有风吹过金属的猎猎声。

    奈菲尔塔利的目光恭谨地垂在地面。

    忽然,一双裸足映入视线,向她缓缓走来。脚踝处缠着护革,金饰随着步伐轻响,微微晃动。

    她的心脏如擂鼓般怦怦直跳。

    那双脚最终停在她面前。

    庄严雄浑的声音在她的头顶清晰响起:

    “拉美西斯,我的儿子。”

    她猛地抬头。

    天光微启,晨雾未散,乳香的味道仍在空气中浮动。

    她身边的人已不知何时站起了身,脊背笔直,神情冷肃,与法老对峙而立。

    奈菲尔塔利的脑中一片空白。

    一片哗然。

    庄园平日里有头有脸的奴隶主与管事都变了脸色,神情惊惧,面面相觑。

    空气中掀起一阵低微的躁动。

    奈菲尔塔利僵硬地抬头望去,目光落在少年的侧脸上——轮廓清晰,神情冷峻,隐约间竟与那身披王袍、头戴双羽王冠的男人呈现出几分令人惊异的相似。

    拉美……西斯?他是……法老的儿子?

    塞提一世伸出手,想要抚摸拉美西斯的脸。

    拉美西斯微一侧头,避开了。

    动作不大,却很清晰。

    那只手在半空微顿,继而收回,落在身侧。

    法老长长地叹了口气,眉宇间有些怅惘。

    “十四年前,”法老缓缓开口,声音低沉,“你尚在襁褓。王后临盆之时,正值宫廷动荡。政敌借机行乱,扬言你命中带灾,妄图以巫术与谣言削我王权之威。敌方的占星官宣称你将带来王朝倾覆,因此,有人暗中将你自宫中抱走,遗弃于底比斯以北、尼罗河湾的水泽之间。”

    他略一停顿,目光沉沉地落在拉美西斯身上。

    “而在不久前,我的大祭司霍尔艾姆赫布,奉神明谕示,预言那位遗落于下埃及伊珊特之地的蛇之子,将使埃及重归拉之庇佑,为双河大地带来真正的丰饶与强盛。”

    站在一旁的大祭司肃然颔首,权杖立于地面。

    “我已下令惩处昔年行乱之人。他们的肉身已付之一炬,姓名将被剔除于陵墓与铭文之外,灵魂则永世不得往生。”

    “拉美西斯,”法老缓声道,“你应归于你的身份,归于太阳神赐予你的荣耀。”

    旧年的宫廷秘辛如石落水面,人群寂静如死。

    拉美西斯的脸上露出些许茫然,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向奈菲尔塔利——少女的眼中满是震惊、迟疑,世界仿佛在这一刻倾斜。

    两人视线在空中交汇,沉默而复杂。

    塞提一世循着儿子的目光,看向那跪地的少女,若有所思。

    “你是何人?”他对奈菲尔塔利沉声说。

    奈菲尔塔利连忙低首叩拜。

    “尊贵的法老,贱名奈菲尔塔利。”

    拉美西斯皱起眉。

    这副姿态,他不喜欢。

    “你与我的儿子,是何关系?”

    “我……”奈菲尔塔利一时语塞。

    未等她开口,拉美西斯上前一步,将奈菲尔塔利拽起,挡在她的前面,隔绝了法老侵略性的视线。

    塞提一世的脸色沉了下来。

    此前未曾谋面的父与子,在跪伏的人群之间对峙。

    良久,塞提一世道:“拉美西斯,随我回宫。”

    拉美西斯紧紧扣着奈菲尔塔利的指节。毫不退让地看着塞提一世。

    法老微微眯眼,眉峰耸动。

    名为霍尔艾姆赫布的大祭司朝前一步。

    “吾王请息怒。此事不得急躁。”

    塞提一世垂眸片刻,与大祭司无声交换了一瞥。

    他望向奈菲尔塔利,声音克制而平静:“你,随我来。”

    拉美西斯欲要阻止。

    奈菲尔塔利轻轻按住他的手。

    指尖的温度透过掌心传来。

    拉美西斯回过头,不解地望着她。

    “放心,西斯。”她冲他微微一笑,“不会有事的。”

    她的手从他的指缝间滑落。

    *

    临时搭起的军帐幽暗,四壁悬着粗麻帷幔。

    墙角一盏铜灯燃着,炭火低垂。

    塞提一世端坐于案后的粗木椅上。

    头上的饰冠未除,金属与羽毛的光影斜落在他面颊,神色严肃。

    两名侍卫静立两侧。

    奈菲尔塔利跪在案前。

    法老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不徐不疾地开口:“奈芙利,你是如何与拉美西斯相识的?他似乎……对你颇为不同。”

    奈菲尔塔利恭谨地答道:“四年前,我奉主人之命前往采药,途中误入蛇窟,偶遇拉美西斯大人。而后他与我来到庄园生活。拉美西斯大人自幼聪慧机敏,与旁人不同。我们共做农役,日久便相熟。只是……普通的情分,并无逾矩之事。”

    帐内一时寂静。

    火焰舔舐铜灯,发出细微的咔哒声。

    塞提一世神情莫测,不辨喜怒。

    “一个为奴之人,使尊贵的法老之子做了四年的奴隶。”

    他声音平静,语气却寒凉。

    帐中空气骤然一紧。

    侍卫的目光投来,杀意隐现。

    奈菲尔塔利将身子伏得更低,没有辩解。

    “他很依赖你,我看得出来。”

    “但我塞梯一世的儿子,埃及未来的法老不允许有任何软肋。”

    “拉美西斯必须离开这里。他属于底比斯。”

    他微一顿,视线俯瞰着跪地的女孩。

    “你知道我召你来为何。”

    奈菲尔塔利嘴唇微动。

    “您是……想让我主动离开他。”她艰难地说。

    “你确实颇有姿色,也难怪他会为你着迷。”塞提一世哂笑道。

    “但你该明白,权力不能被情感左右。拉美西斯生来是献给诸神与王权的。你若在他身边,他为你动摇一步,便会倾覆十步。终有一日,他会因为而你失去一切。”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到了那时,他会不憎恶你吗?”

    奈菲尔塔利沉默。

    “你想要什么?”塞提一世问道,“金子?奴籍的废除?新的身份、新的生活?你只要说,我可以给你。”

    她的身形在烛影里摇晃。

    良久,她低声开口道:“我想为我的母亲,求一个体面的安葬。她……两日前才离去。”

    “好。”塞提一世说,“做子女不该让父母像狗一样死在庄园的土沟里。你若应允离开拉美西斯,我便令祭司为她诵经安灵,让她的灵魂穿越西方之门,归于欧西里斯的审判庭。”

    奈菲尔塔利恍惚了下,喃喃道:“只要我离开,我的母亲就能通往来世吗?”

    塞提一世俯视她,笑意淡漠:“这是她作为你母亲应得的,作为我的儿子命运的一部分。”

    “我还会赐你自由民身份,由亲卫护送你前往我为你安排的新居所。”

    说罢,他站起身,身形投下长长的阴影,越过跪地的少女,向帐外走去

    “现在去与拉美西斯说清楚。不要流眼泪。你知道该怎么做。”

    他将帘幕掀起,正要踏出。

    “我母亲……”奈菲尔塔利在他身后开口,声音颤抖。

    塞提一世脚步一顿,背对着她冷淡道:“你走后,自会有人安排。”

    帘幕落下,铜扣叮响。

    帐门再度被掀开。

    一个侍卫拿了她的包裹和陶罐进来,放在她的面前。

    “走了。”侍卫催促道。

    奈菲尔塔利缓缓起身,背上包裹,怀里抱着陶罐,走出了军帐。

    天已经蒙蒙亮了。

    空气湿润、沉静,晨雾缭绕在不远不近的地平线上。

    *

    拉美西斯站在不远处,神色冷峻,目光不时掠向军帐的方向。

    看见奈菲尔塔利走出帐篷,他眼中微微一亮,快步迎了上来。

    塞提一世站在旁边,一言不发地看着。

    拉美西斯却被奈菲尔塔利身边的侍卫拦住。

    他嘴角抿紧,垂在身侧的手指缓慢收拢,面色阴郁地看向挡在两人之间的手臂,却见奈菲尔塔利偏过头,避开了他的视线。

    他心中一沉。

    “奈菲尔塔利?”

    “我要走了,拉……美西斯。”她平静地说。

    他有些慌了神,急促问道:“去哪儿?”

    “我要回哈布卡村,回到我出生的地方。”

    “那我呢?”

    “……你会随你的父王回宫。”她顿了顿,“回到你真正所属的地方。”

    他脸上浮现出抗拒。

    “我们……一起走。”

    奈菲尔塔利一字一句地说:

    “你是未来的法老。未来的法老不会带一个女奴回宫。”

    拉美西斯张了张嘴,声音低哑。

    “……我跟你走。”

    她定定地看了他会儿,随后垂下眼。

    发丝的阴影遮住了她的神情。

    “……可我不愿意。”

    她轻声说。

    拉美西斯怔在原地。

    奈菲尔塔利抬起头来,眼里空荡荡的。

    “我只想要一份安宁。但拉美西斯,你是麻烦本身。”

    “我只想要回家。”

    他盯着她,仿佛在努力理解她的每一个字。

    “你说过,我们……要一起离开。”他说,嗓音发涩。

    “我说过。”她点头,“但现在不想了。”

    奈菲尔塔利后退两步。

    “原谅我,西斯。”

    她低低地说:

    “愿拉神庇佑你,生生世世。”

    她干净利落地转身离开。

    拉美西斯几乎是本能地扑上前去,想要抓住她的手腕。

    “拦住他。”塞提一世冷声下令。

    两名侍卫立刻上前,挡在拉美西斯面前。然而忌惮他的身份,不敢出重手,只得尽力拦阻。

    拉美西斯仿佛一只走投无路的困兽,挣扎着一肩撞开了两人,险些冲出。

    直到第三名侍卫加入,才勉强将他牢牢按住。

    护送奈菲尔塔利的侍卫经过拉美西斯身边时,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一眼撞上拉美西斯的目光。

    侍卫的神情古怪。

    拉美西斯浑身一颤。

    “不!不要走……不要去!奈菲尔塔利!”他恐惧地喊道,从喉咙里抠出的声音近乎破碎,“求你,不要离开我……”

    奈菲尔塔利脚步微顿,但没有回头。

    他绝望地看着她一点点地消失在他的视野里。

    一瞬间,拉美西斯仿佛被抽空了气力,瘫倒在地。

    三名侍卫压在身上,他却不再挣扎了。

    脸颊贴着尘土,胸膛里鼓噪的只有自己无力的喘息。

    羞辱、愤恨、空茫一齐涌上来。

    他闭上眼,唇齿间尝到了铁锈的味道。

    那股一直萦绕着他的睡莲香气,再一次离他而去了。

    “你以为你是谁?”一旁的法老忽然低声笑了。

    “你以为你是她的什么人?”

    他的话语中没有怒气,反而带着一丝凉薄而饶有兴致的讽意。

    “她养了你,你就离不开她了?你把自己的命,拴在她身上,就以为你爱她?”

    拉美西斯猛地抬头,恶狠狠地盯着塞提一世。

    愤恨与悲伤使他的面容扭曲而狰狞。

    塞提一世却只是看着他那副被痛苦撕裂的脸,冷冷地笑了。

    “拉美西斯,我的儿子。”他说,“你终有一日会明白,权力与永生的滋味,可比女人迷人得多。”

    他顿了顿,似是随口一说。

    “那个女奴,就比你更早懂得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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