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黄信纸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话语。
白暮朝看到打头的称呼,还有纸张上斑驳的陈旧血迹,泪水瞬间决堤,模糊了视线。
“朝朝吾妻如唔,
人间相遇,实属万福,得以结发为夫妻,更是余三生之幸。
北袖山初见之时,吾误以为汝为害人之怪,出手颇重,惹汝怨愤,实属吾之过错。后并肩而行,踏山寻妖,着实恣意潇洒,可谓:‘快哉!’若可得神明宽宥,允吾于人世长存,吾愿与卿形影不离,共行天地之间,永不分离。
然,吾于此时此刻,方才恍然惊觉,北袖山之相伴虽日月短暂,却足以慰吾心中不甘。天地浩荡,为求正气长存,吾上下求索良久,却未能护卿周全,吾万死难辞其咎。
今夕,事不遂人愿,吾身中魔头之毒,命不久矣。吾深知汝之寿命可至千年万岁,似是无涯。吾不愿卿因吾痛心,遂留此信,以作告别。
待卿阅此书信,吾恐已化为天地之间一缕游魂,思及此,不免涕泗横流,悲从中来。惟愿卿时时常乐,如往日之天真烂漫,心无挂碍。如若望月赏景之时,能忆及吾片刻,吾定会遥遥感知,与卿相忆,喜上眉梢。
经此一别,恐无来日,勿寻,勿泣。
莫念,莫哀,祈盼康健,岁岁无忧。
夫纪兰春留”
白暮朝的伤心泪水流了一股又一股,视线几经模糊又清晰,她用了将近一刻钟的时间,才看完这封信。
她感到心底升起浓厚的恨意,凭什么人族的生命如此脆弱,凭什么纪兰春要为了救那些愚蠢的百姓而死?
纪兰春的春芜剑静静地躺在角落里,和他留下的书信一般决绝。
平常时候,纪兰春的剑始终不离身,即使不佩在腰间,他也会收在乾坤袋里,并不会随意丢弃。
如今,他连随身之剑都不要了……
洞外锣鼓之声震天响彻,洞内白暮朝哭得喘不过气,无力再去顾及其他。
次日一早,白暮朝带走了纪兰春的书信,回了北袖山。
她没有带星柔走,没有带红镜和绿佩走,留给白凝晖的一张信纸上面,只写了“北袖山,勿念。”
白凝晖不明白白暮朝为什么这么做,赌气不去找她。
过了半个月后,白凝晖终于忍不住,抱着星柔来到了北袖山。
她看到白暮朝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治理北袖山,练功修行。偶尔发呆,回过神来之后,她又继续练功。
白凝晖什么都没说,带着星柔又回了涂山。
她让红镜和绿佩去陪白暮朝,自己留在涂山,用其他母狐狸的奶喂养星柔,一天天把她带大。
三年后,白暮朝来涂山,带走了星柔。
自那之后,白凝晖便再没有去北袖山了,她守在涂山,保护着涂山的小妖们。
如今三百年过去了,纪兰春揣着白暮朝受伤的妖丹再度来到涂山,白凝晖震惊于他还活着,亦愤怒于他还活着,而白暮朝却又受了重伤。
只要白暮朝和纪兰春在一起,她就没有平平安安过!
白凝晖转过身来,质问纪兰春,“你为什么还活着?”
纪兰春愣愣地转过头,此时,脸上的獠牙青面竟显得有些憨厚痴傻。
“那日,我留下书信,便下山去了。在碑陵脚下,突然没了意识。再清醒时,发现我已经变成了一缕游魂,在各座石碑之间飘荡。夜间无人的时候,我挖了一个坑,把尸身埋了进去。按道理讲,人死之后,黑白无常便会前来勾魂夺魄,可是我在碑陵游荡月余,都没有鬼差来找我。”
纪兰春抬起手掌,看向积聚雪花的掌心,“闲来无事,我便打坐修炼,不想却走火入魔,变成了这副总是飘雪聚霜的奇怪样子。”
到此,李拾虞大致连上了已有的线索。
“所以,你去了离冬镇,他们久旱无雨雪,而你带去了大雪,被他们奉为风雪仙人。”
纪兰春点了点头,“我发现,我经常无法控制雪落霜降,不愿给涂山带来麻烦,便想着寻一处人烟稀少的地方,等无常鬼来索命。没想到,那个小镇上的人见我去了,都很高兴,还又跪又拜的。我想着,既然他们需要,那我不如就留在镇子旁边的山上,也算是功德一件。”
控制不住?难怪葛婆婆说,镇子上常有被积雪压塌的屋子。
李拾虞不需要戴上绛显,就可以看到纪兰春,说明他并不是鬼魂……毕竟,若为孤魂野鬼,应该早就被黑白无常勾走了才是。
可纪兰春本为人族,如今算是什么呢?
“纪道长如今,是妖身,还是仙身?”李拾虞疑惑问道。
纪兰春摇摇头,“我也不知,只是日间不能见烈阳,有时风雪会失控,其余时候,似乎与我生前并无不同。”
“你没有去找朝儿?那你们怎么会一起来涂山?”白凝晖听得云里雾里。
“白姑娘的伤,是因为……”
李拾虞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好让白凝晖明白事情缘由。
“孽缘……”白凝晖轻声呢喃。
她转念一想,好在星柔平安来到了涂山,这也算是让她开心的好消息了。
白凝晖走近一步,倾身看向星柔,温柔说道:“既然如此,以后你就留在涂山,姨母照顾你。”
一时间听到太多往事,星柔还没能完全接受。
她攥着李拾虞的袖口,无辜地望向她,“所以,暮朝姐姐其实是星柔的娘亲吗?星柔在北袖山长大,暮朝姐姐一直不让我下山,可是,她从来没有说过她是我的娘亲……她和红镜、绿佩姐姐都说我的爹娘已经找不到了……”
李拾虞眼神闪躲,不敢对上星柔委屈的眼睛。
她挤出一个淡淡的笑,支吾开口道:“可能……她有什么不得以的苦衷……”
星柔低头不说话,她想不明白。
从小的时候,她就很羡慕别的小狐狸,她们有爹娘,有姐妹兄弟,每次玩到天快黑的时候,都有人叫她们回家。
星柔问过白暮朝,她的爹娘是谁,为什么她不可以下山?
但是,白暮朝和红镜她们一直都在骗她,她们从来都不让她知道她的身世。
“那个……她们都很疼你的,白姐姐受伤的时候,为了让我答应护送你来涂山,还威胁我来着……”李拾虞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脖子,“我不知道她有什么苦衷,但是她肯定是很在意你的。”
上一辈人的恩怨情仇,总是复杂又简单的。
有时候,李拾虞觉得那些纠葛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是他们偏偏互相怨恨,老死不相往来。
而若是得了某个契机,他们又会重归于好,一笑泯恩仇,感情比以往更加要好。
苍济和沈潜默默地站在一旁,不予置评。
星柔仍然低着头,攥着李拾虞袖子的指节用力到发白。
白凝晖伸出手,想要摸摸星柔的头。
一片寂静中,星柔兀自松开了攥紧袖口的手,转身跑了出去。
白凝晖的手僵在半空,她担忧地望向星柔离开的方向,悻悻收回手。
众人皆留在原地,沈潜看没有人行动,他便急忙追了出去。
纪兰春才缓过神儿来,怔怔开口,打破了沉默,“星柔,是我和暮朝的孩子?怪不得,我最初见到她的时候,就觉得亲切。可是,暮朝并没有告诉我,她有了身孕……我从来都不知道……”
他并非不能理解,当年妖邪肆虐,纪兰春一心只有降妖除魔,留给白暮朝的时间少之又少。
他们再次碰面之后,歼灭魔头之事迫在眉睫,完全没有闲聊的机会。
是他不好,让她独自一人承受了太多。
纪兰春身边的雪花愈飘愈大,他往前迈了一步,不料温泉池边的石头倏忽结了一层冰,甚至水面也覆上了一层薄冰。
他顿住脚步,急忙往后退去。
随着纪兰春的远离,温泉池边的寒冰很快融化,升腾起淡淡的水雾。
“呵……”他无奈地笑了一声,不再移动,原地盘腿坐了下来。
白凝晖欲言又止,见妹妹的妖丹颇为稳定,便没有再说纪兰春什么。
她转而冲李拾虞笑了笑,“星柔似乎对李姑娘很是依赖,看起来,她更愿意听你的话。若是方便,还请李姑娘陪星柔聊一聊、逛一逛,也好让她早些适应涂山的生活。”
“哦,好,没有问题,好说,好说。”李拾虞哈哈笑了两声,糊弄了过去。
白凝晖欠身行了个礼,随即转身离开了。
面前无人,李拾虞脸上的假笑立马消失,她挺直的脊背也泄了气,松垮下来。
苍济一边往洞外走,一边和李拾虞说话,“给他夫妻二人留个清净吧,我们出去走走。”
李拾虞点了点头,垂着双臂,默默跟在苍济身后。
昏暗山洞中,李拾虞心里五味杂陈,眼前事尚未理清,过往的回忆便如潮水般汹涌而来,打湿了她温暖干燥的心。
普天之下,应该没有爹娘会不爱自己的孩子吧?
可若是伤害真实存在,又该如何是好呢?
爱不甘,恨不得,孩子要如何对待伤害过自己的爹娘?
狭窄的山洞中,回荡着两人一前一后的脚步声。
“你要把她留在涂山吗?”苍济蓦然开口。
“嗯?”李拾虞猛地收回思绪,却没有听清他说了什么。
苍济往右边挪了半步,给她留出位置,“星柔若是不想留下,你打算如何?”
李拾虞顺势走到苍济身边,低着头看路,脚尖踢开碍事的石子。
“她留不留下的,是她的事情。为何问我?”
“明知故问。”苍济似是轻叹了一口气,“虽说,你是受白暮朝所托,送星柔来涂山。可她若是不愿意留下,你当真舍得下心,拍拍屁股,直接把她丢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