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纪25年初春,邑商下城区。
深夜一阵狂风席卷而来,豆大的雨很快落下,在密集低矮的住宅棚顶响起节奏感十足的狂想曲。
不多时,年久失修的下水口涌出黑色污水,漫过中央街道另一侧的条条窄巷,灌入两旁错综杂乱的房屋。
猝尔,巷子里一扇毫不起眼的矮门从里推开,射出的昏黄灯光下一个佝偻瘦小的身影,踉跄着走出那不足一米五的门,哪怕是瘦削的女性也必须弓着身子才能勉强通过。
张芳今年还未过四十岁的生日,看上去却已形容枯槁,脸上皱纹斑驳起伏,晒斑如木豹蛾翅膀上的黑色斑纹一样,大小不一的醒目分布着,说是七旬老人也不为过。
“咳咳咳...”粗重的喘息在暴雨中显得杳不可闻。
剧烈的咳嗽令她的脸涨得通红,活像一颗晒干皮的红柿子,她痛苦的弓着腰捂住腹部,挣扎着离开小屋,向前急走两步一头扎进雨里。
但还未走出数米远便支撑不住的迎面栽了下去,水花飞溅,口鼻处流出大股鲜红的血,融进雨水里,很快扩散不见。
骤风吹打着敞开的木门发出哐哐响动,‘砰’的一下,木门紧紧合上,一旁小窗上飞快闪过一抹黑色虚影,倏尔灯光熄灭,黑暗复又罩了下来。
暴雨持续下了整整一夜,临近清晨才堪堪停歇。
六点刚过天朦朦亮,花枝巷口的陈记包子铺便拉开了厚重的卷帘门,老板赵军利索的将蒸好的面点一一摆出,正将最后一笼放好,门口就传来一个清润悦耳的声音:“老板,要两个花生包,一袋豆浆。”
笼盖打开,蒸腾的热气往上窜,雾气缭绕中看到一个身姿清瘦的年轻女子立在门前。
白衣灰帽,面容素雅清丽,在这雨后的清晨犹如一枝初绽的梨花,赏心悦目。
赵军露出一个憨厚的笑容,朝顾客打招呼:“今天也这么早上班啊?”
姜漪束扯了扯嘴角,点点头算是回应,这家店的包子都是现做现蒸的,十分合她的口味,就是老板两口子有些过分热情。
接过老板打包装好的白色塑料袋,姜漪束扫码付款,轻声道了谢便转身往巷子里走去。
很快包子铺前就聚满了早起上班劳作的人们,过往行人络绎不绝,周边的早餐店路边摊也随之热闹起来。
这里地处两个城区交界处,隔着条中央大街,另一侧便是繁华富丽的上城区。
新型人工智能的发展,使得传统行业市场迅速没落,不断增长的人口数量与锐减的劳动力需求之间爆发的矛盾逐渐扩大,形成了十分割裂的贫富分化。
一边是新兴的科技都市一边却是日益败落的旧宅老楼,下城区连同生活在这的人们就像是被时光遗忘了一般,时代的洪流不断向前,有些人似乎正悄然被落下。
陈记包子铺正对的是一栋老破的五层小楼,泛黄脱落的外墙彰显出它悠久的年岁。
姜漪束此时正在顶楼阳台上,嘴里吸着豆浆一边将几盆长势凋零的植物搬到窗檐下,在淋下去,她又得多出几个空盆了。
窗边的书桌上黑色的笔记本电脑亮着屏幕,上面妆容精致的女主持人正播报着本地早间新闻:“据相关部门透露,3月18日凌晨在下城区花阳巷发现一具尸体,死者是本市街道办的一位环卫工人,曾负责上城区和昌街至...”
昨夜她吃了药就早早睡下了,根本没注意外头突如而来的狂风骤雨。
还是街道办殡仪馆的工作人员给她打了好几个电话才醒来,昨夜几百米外的花阳巷里死了个环卫工人,遗体已被送走。
因为死者在邑商并无亲属,唯一的女儿刚上高中,远在偏远乡镇和年迈的奶奶生活,没有能力来收拾遗物。
于是在周末的早晨,姜漪束起床加班。
她是一名遗物整理师,专为那些意外惨死之人料理遗物,像是突发的、没有家属在身边的、棘手的、亦或是没有多少利润吃力不讨好的……
殡仪馆通通不接的,也就落到她们这一类人头上,当然整个下城区包括她也仅有三名遗物整理师,她们有各自负责的片区,平日里倒是互不干扰。
然而今天要去的并不是她负责的辖区。
似乎一到春天,死去的人便尤为多,特别是近两个月,姜漪束就没完整的休过一个周末。
一踏进花阳巷,姜漪束就察觉到投注到她身上的道道目光。
探寻的、不怀好意的、畏惧的……一寸寸像是要把她从头至尾看个干净。
她习以为常,只是步伐下意识放快了些。
下城区里的人鱼龙混杂,其中不乏三教九流之辈,为了贪欲什么都做得出来!但大多也只是徘徊在底层挣扎求生的平头百姓罢了。
照着手机里发来的死者身份信息,拐了好几个弯终于找到了花阳巷101号。
姜漪束换了一身黑色大衣,一头乌黑亮丽的秀发随性的梳在脑后,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未施粉黛皮肤冷白,施施然站在泞泥不堪的窄门前,十分打眼。
附近不少眼睛躲在暗处悄悄瞧着这边,几个窝在路边捡石子打闹的孩童,突然见来了这么个漂亮优雅的女人,无不好奇的张望,其中一个胆子大的小女孩直接走上前来,一双葡萄似的黑眼珠不住的盯着她看。
“姐姐你是从上城来的吗?”女孩曾在电视上看到的那些上城的哥哥姐姐都是这样白白净净,打扮的体面美观,不过都没有眼前这个姐姐漂亮。
女孩身上穿的棉袄有些大的不合身,洗的皱皱巴巴。
姜漪束摇摇头,眼神清澈,平静的注视着101号那一扇低矮破旧的门,被水浸泡过的木头还泛着潮,那股湿黏的气味夹杂着下水道缝里传出的腥臭一起钻入鼻腔。
她准备速战速决。
刚把手伸进包里拿出一支香,小女孩又发问了:“你是来收张大妈东西的吗?妈妈说她死了,那她是不是就不会再回来了?”
不会再回来了应该是小女孩对于死亡的全部认知,死亡在这里并不少见。
姜漪束将香点燃,插在门外檐下的石缝里,淡青色的烟寥寥往上,在半空中划下笔直的痕迹,点香是遗物整理师的习惯,以此告慰亡灵不胜叨扰,也是为了以表尊敬。
“你想她回来吗?”
小女孩懵懂的点点头:“张大妈会给我糖吃。”
姜漪束从包里拿出一颗红色的糖果,递过去:“如果你一直记着她,那她总有一天会回来的。”
小女孩似乎对她的话感到不解,看看她又看看她手心里的糖,犹豫着伸出手,就在马上要拿到时,一个尖利的声音响起打断二人:“杨依依吃饭了,谁让你到处乱跑的!”
一时之间看热闹的那群小孩一哄而散,小女孩猛地缩回手一溜烟也跑走了。
她讪讪收回手,剥开糖果纸,径直将那颗糖放进自己嘴里。
来到低矮的木门前,伸手将门推开,伴随开门声的还有不远处妇人不加掩饰的低声训斥:“下次看到点香的给我躲远点,不嫌晦气!”
姜漪束眼神微闪,不再停留弯腰跨进屋内。
晨光微微透过小窗照进这间不足十平方大的小屋,所有东西一目了然,屋外看着破旧室内倒挺干净的,只是狭小凌乱的以至于一时无从下脚,可见客户死的很突然。
待姜漪束适应昏暗,看清屋内的瞬间,她的瞳孔不自觉睁大,浓烈的震惊迅速掠过眼底,原本平淡的神情刹时崩裂,取而代之的是难言的骇然。
不是被逼仄糟糕的环境所吓着,毕竟做这一行的,再低劣不堪的场所她也去过。
但眼前的一幕实属逆天!饶是离奇场面见多了的姜漪束,第一反应也是怀疑自己是否出现了幻觉,她猛地退出门去,郑重的朝着前方拜了三拜。
面上虽然还维持着镇定实则内心已是惊涛骇浪。
闭了闭眼她重又走进小屋,波澜不惊的朝那瞥了一眼后立即转开视线,不自觉咽了咽喉咙,只觉嘴里的糖甜的发腻。
姜漪束撞鬼了!
她的眼睛生来与常人不同,能见到一些别人看不见的东西,村头的张阿婆说她是出生的时候沾了脏东西,开了灵,才能见着那些东西。
自小因为眼睛的异样,她没少受罪,后来父母离世,她的处境便越发艰难,毕业后为了生存她应张阿婆的建议去了趟普华寺找到禾林高僧,求了一枚护身符,至此情况才有所好转。
只偶有体虚病弱时会见到一些,其余时候都相安无事。
难不成今天的客户是惨死的?有时候去到怨气过重的客户家里,也会碰见些奇怪的事情,比如放在门外的鞋子走的时候少了一只或是回到家后包里多出一些原本不属于她的东西等。
也有一时半会不愿离去的冤魂,但那也是客户本人啊!
但是此刻那个吊在熏的发黑的天花板上的虚影,明显不是手机里死者信息上的那个人。
可能因为光线的影响,姜漪束只能看清影子的上半部分,准确来说是脖子往下都是虚的,只有那一颗脑袋看的真切,她知道有的冤魂会这样故意的吓人,但有的则是因为死状比较凄惨,所以成为鬼魂后样子也不是十分美观。
那颗脑袋背对着她,但从发型整体看来,应该是个较为年轻的男人,浓密乌黑的短发还算干净,不像有的鬼魂那样脏乱。
她暗自摸了摸内侧胸前挂着的平安符,低叹:没什么大不了的,区区一颗脑袋,造不出多大事!
放下包就要开始整理屋子,余光却瞟到那颗脑袋在慢慢的转向她这边,她赶忙收回视线,俯下身去捡散落在地上的纸张。
心下思索要不要将包里的墨镜戴上,起身的一刻,视线避之不及和迎面而来的那颗脑袋来了个全方面无死角的对视。
世界仿佛在这个瞬间静止了,一分一秒在空气里被无限拉长,手中的纸张再次滑落,缓慢的犹如被按下减速键。
姜漪束有种头上五雷轰顶的焦麻感,鬼脑袋飘在离她不到一米的半空位置,她仿佛在对方的眼神中看出了同样的吃惊,甚至带有一丝的惊喜?
这可真比一般的撞鬼刺激多了!因为那颗鬼脑袋长的和她记忆里的那个人相差无几。
姜漪束大学时期的白月光——席檐,就这样时隔多年诡异的出现在这间寒碜的小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