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说出你的心愿。”

    沈言声照着名单来到郊区。

    昏暗逼仄的楼道，头顶上的声控灯忽暗忽明，呼啸着冷风的楼梯口站着半透明的凡人，茫然无措地仰头看着他，“你…是鬼差吗？”

    沈言声说，“不，我是神明的守护者，你还有未了的心愿吗？”

    “心愿……”凡人沉默良久，“如果可以，我想去别的地方看看。”

    沈言声停下笔，说，“抱歉，你的执念太深，只能留在这里。”

    “那我想见见神君…”凡人眼睛下挂着两行血泪，“他为什么要杀了我们，我们明明……这么虔诚地拜他。”

    沈言声说，“很抱歉，神君后来自削神骨，堕入六道，现在，我也不知道他在何处。”

    “算了，”凡人露出一个苦笑，“见到他我也不知道该问些什么……毕竟信奉了一辈子，却落得这样的下场。”

    沈言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回应。

    神明对于信徒是至高无上的存在，信仰这两个字神圣又伟大，死于神明刀下也毫无怨言，等候千年的回答却迟迟没有到来。

    他也有着同样的失望。

    “所以，你还有其他心愿吗？”

    凡人说，“那你让我再看一眼花灯会好吗，我就是在花灯会上见过创梦神君……那个时候他已经是很多人的信仰、他送了河灯给我……”

    “您知道吗，传言说见神者将庇佑终生，我…一直很想再看一眼…流景。”

    创梦神君每次出现总是先出现一道刺眼金光、乘着华贵轿撵或者踩着仙鹤头顶，金色光幕宛如碎金洒落人间，点亮万家灯火，被世人雅称为：流景顾道。

    原本叫作“鎏金梦道”，在神像雕刻成形的那天，投资造神像的人做了一个梦，据说被创梦神君嫌弃了一整晚，对方扔了个锤子在他梦里，叫了三四个童子在他耳边念叨“这个名字土的没法入耳”。

    各自商量改成“流景顾道”，说“流景”是月亮的意思，象征月光倾斜，凡人皆安睡梦中，而“顾道”二字则是指创梦神君的道心，晚上创梦神君踩着仙鹤过来，虽然看不清脸，但摘了多花给他，至此那人风调雨顺，做决定就去庙里摆放神君，若是赞成，晚上就会有童子过来，不赞成，晚上他就会被锤子砸醒重睡。

    就这样，世人皆称那位神君为：“流景顾道”。

    沈言声把写有他名字的契约纸和毛笔递给他，说，“签吧，签下它，我会引你入轮回。”

    凡人问，“我不再是信徒了吗？”

    他说，“世上再无创梦，流景顾道也只是把你的记忆重现，神的时代已经结束了。”

    流浪千年的亡魂蹲在楼梯口嚎啕大哭，深重又无法割舍的执念让他永远停留在这个地方，哪怕历经千年，这里已经不复存在，他还停在被砍下头颅的那天。

    楼上人家养的狗趴在窗户上狂吠不止，滴滴血泪浸透那张契约纸。

    写下名字后，纸张悬浮在半空燃起黑色火焰，灰烬落入沈言声带来的盒子之中，两指点在凡人眉心，口中呢喃着什么，让那日初见重新浮现。

    但他也只是借用创梦预留的神力，短暂的再现一次流景顾道的风华。

    花灯会上，凡人站在的街尾，粗布麻衣，站在花灯前盯着那盏鲤鱼灯凝望许久，人来人往，华灯初上，盛世华章。

    他仰头望着满天星河，祈愿的长明灯遍布夜空，长街亲睹白玉挂，虔诚一念引神观，一刹那，仙鹤开道，金色的轿撵在银河中破开一条道，金光阵阵，仿佛来自遥远的光明，周围欢呼雀跃，小孩、妇女、摊贩……全都高呼着“神！是神！神显灵啦！”。

    轿撵掀开，身着金丝的神君盘腿悬浮在半空，衣秧翻飞，白金飘带张牙舞爪，三指红布挡住眼睛，神圣又充满希望。

    在那盏河灯送到他手上时，凡人再次虔诚跪下，叩首，魂魄在空中逐渐消散，喊出那句创梦神君在点人成兵时常说的话，“万家灯火替你吻过人间，盛大的神显慷慨从欢，神将庇佑我终生！”

    “请神君庇佑终生——”

    风声呼啸，金色粉末在空中散开。

    殿前众生烟火起，半点虔诚鬼泣声。

    沈言声拢了拢偌大的斗篷，确保自己的行为没有受到人间管理者的注意后，消失在长街街头。

    这里是人类的新时代，渡过神明时期后，人类文明停止了五百年，从人类重新出现在大地上开始，往后五千年新人类拥有更强大的思考方式和创造力，他们不再信奉神明，追求科学和发展，而在隐藏的空间里，这个世界的夜晚管理者是地府专员，准确来说是新的称呼，叫做死神。

    比起曾今的地府，现在的地府审核力度更加严格，那位死神更是敏锐地觉察一切夜晚动向，如果被抓到干扰执法，脱身会变得很麻烦。

    他来自的地方，对于现在来说叫做古时期，那会创梦神君尤其喜欢点人成兵，信徒会祈求得到守护他的资格，作为神君，创梦尤其大方，很喜欢晚上跑出来捞人，相中的人会留下一块金子，三日之内就会带人离开，入下天门守卫神像，也可以说是身边的童子。

    他是其中一个，也是最后一个。

    神君屠戮完信徒便不见踪影，他从神明时期穿进时空裂缝，走了很久才找到这所谓的未来。

    游历街头巷尾，他在这块土地上来寻找当初执念未散的同类，帮助他们再入轮回，对于神明来说，伤害信徒会受到千倍万倍的惩罚，忍受剥筋剔骨之痛，只要还有信徒没能渡化，神明将永生永世都在神罚之中，其实神罚……不过是神界覆灭重修边上的石碑，因为形状像跪着接受责罚的模样，而被成为神罚石，上面仅仅刻着创梦二字。

    而他作为仅剩的信徒，不得不踏入寻找信仰的路。

    屠戮信徒，创梦有错吗？

    答案是有的。

    即使万千的庙宇推倒，他也不该屠戮自己的信徒。

    创梦有罪吗？

    答案是没有。

    信徒可以把他高高捧起，也可以把他摔入泥潭，那本古神预言曾说“创梦将是造成文明停止的罪人”，一句没什么含量的话，让虔诚祈愿的信徒把他拉下神坛，踩进土里，请求神界杀了创梦，剔除他的神格，他们摔碎神像，撕碎祈愿带，举办游神大典，求神拜佛，请求灭了创梦神君，但他还是在天灾来之前护卫苍生，身负重伤，直到几个孩子踩着弓箭，射进他的心口。

    神界避讳，人间恐惧。

    他有罪吗？

    功过相抵，罚过了，也就了结了。

    至少，沈言声是这么认为的。

    摘下兜帽，金色的瞳孔满是悲悯，耳尖一动，听见轻碎的风声，什么东西扫过地上的落叶。

    他快步上楼，留下一缕神识查看。

    很快，死神的手下就发现了白午街的不同寻常，他们把亡魂带走送去地府，立刻将白午街的异常报告给死神，消息还没发出，斗篷带着冷气从身侧穿过，撑着黑伞的死神在三次瞬移到街尾，俊美温雅的轮廓班浸透夜色，中和了几分锋利。

    缓步停在街口，在沈言声刚才站的位置静静注视楼上。

    斗篷下的风衣被风吹起一角，背着一把刻符苗刀，露出的刀柄缠着红布，捏着伞骨的指节冷白泛红，伞下的脸看不清楚，轮廓锋利，薄唇殷红，静静地站在楼下。

    沈言声盘腿坐在床上，闭眼打坐，觉得这人身形有点眼熟。

    死神么……

    即使是死神。

    他现在的身体是普通人类，再怎么样，也发现不了他才对。

    指腹用力，伞骨微微扬起靠在肩上，兜帽挡住下半张脸，凌厉的短发浅浅遮住眉眼，莫名有种熟悉感。

    沈言声拧了拧眉。

    这位死神……似乎有点熟悉。

    还没等他进一步深究，死神眉头舒展，捏着伞转身离开，清朗的声音透过空气介质传进耳朵里，“无论你是谁，干扰地府行法，其罪当死，下次见面，地府专员可不会轻易放过你。”

    凌晨时分，窗外雾气高涨，水珠擦着玻璃窗划出一道斑驳的纹路，夏天的夜晚本应该满是燥热，整条街此刻却充斥着一股冷气，隐约还能听见街上的敲锣声。

    “沈言声……”

    “言声……”

    “沈言声……”

    黑影缓缓向他靠近，似乎是在笑，声音很轻，是个年轻男人的声音，看不清长相，但他心底像是知道似的，就觉得对方长的很好看，影子缓缓弯下腰，捡起他脚边的古神预言，“小孩儿，这东西你留着不安全。”

    梦魇。

    “这也是你能碰的，”盘腿坐在床中间的人双目微震，手势翻飞，低声警告，“滚。”

    “哈哈……”

    空中传来几声清润干净的轻笑，声线有些低，带着说不出的魅惑，“那我，下次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