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

    隔日,出城迎接月王沈云欢的仪式十分之顺利,天气很好,朗朗晴空,没有刺客,没有其他惹皇帝不快的事。

    唯一叫我意外的是,原本等候在宣和殿内预备参加宫宴的文武百官和皇亲国戚,竟然在沈云欢的车驾刚进皇城时,纷纷伫立在御道两边,以恭候皇帝出巡还京的阵仗迎接沈云欢。

    场面不可谓不壮观,更叫我震惊的是原本推病不参加宫宴的皇帝竟然站在华盖下,像个寻常百姓家的父亲一样翘首而盼——倘或臣车内的沈云欢沉梦之疾没发作,看到这一幕,多大的恨意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如果不是皇帝身边还站着个盛装丽服的温皇后,我几乎要以为自己眼花了。

    沈云欢虽然睡着了,宫宴却依旧照常举行。

    主席的皇帝、皇后没一个露面,几位在京的殿下只有太子沈操之毫无巴结之意地跟我“说话”。

    其实也不算说“说话”,多数是见面点个头而已,太子幼年原是个胆小不爱说话的人,回回给他父皇请安,总因声音太小,让他滚出去。

    后来他的说话声大了些,性情却愈发怪异了,有时候沉默寡言不与我说一句话,有时候又接连几天叫我去给他牵马(马牵来了,他也不一定骑,从东宫到赛马场极远,他每日要完成的功课很多,一月就算赶上两日天气好,得空去骑了,也没人陪他骑,都是在远远跟着,怕离近了他不慎摔倒了皇后怪罪,又怕离他远了,他跌下马来顾不着,总之很难办)。

    旁人不知道他怎么练出的胆子,但我知道,他常在夜里偷溜去天机楼西侧的竹林里,光着脚游魂似的跑来跑去……

    嘶哑的声音吵得日夜颠倒换班的天机楼暗卫无法入眠,又不敢去皇帝跟前告状,全都找上了我。

    我能有什么法子,只能托小内侍从宫外带了一张筑,闲来无事击弦奏几首曲子。

    寒来暑往数年,太子沈操之终于不再去竹林练胆子了,径直找到了我击筑的小屋,一剑斩断了我的琴弦。

    “忍你很久了,你的筑声,太难听了……”

    ……

    目下,左相温逸尘和右相林晚枫在我的监督下意思意思喝了两杯酒溜了,太子沈操之也跟着溜了。

    兵部尚书居雷、刑部尚书温彧及大理寺卿嵇文萱三个人倒是吆五喝六、觥筹交错喝得不亦乐乎。

    我这个代皇帝出席的,酒量虽好,却不敢喝醉。

    直到宫宴上的官员散得差不多了,我也算完成任务了,抱着我的拂尘,一道烟回了容华宫。

    这个时辰,夜半三更的,皇帝必然已经入睡了,后宫妃子雨露均沾,一月有半月都在苏贵妃处,我只需守着容华宫睡一夜好觉,等明日去苏贵妃的寝宫请皇帝起床便可。

    然,我刚到容华宫外,扫洒容华宫的宫女就提醒我,皇帝在太子东宫。

    皇帝没睡,我这个三百六十天十二个时辰随时待命的小跟班自然也不敢蒙头大睡,即刻赶去了东宫。

    这就是少喝酒的好处。

    东宫地处皇城东北角,离皇城西南角的容华宫距离颇远,待我晃到东宫寝殿之时,已经是下半夜了,太子爷沈操之已经趴在寝殿外的矮榻上睡着了……

    睡相非常不雅观,裹着一件外袍面朝下,捂着脸曲着腿,好像一只受了伤的小猫蜷在那里……也不知道跟着他的宫人怎么侍奉的,被褥都不给他盖一个。

    闲着也是闲着,我找了两个东宫宫女、内侍问原由,宫女跟我说太子一向都是那样睡的,天气不冷自是不喜欢盖被褥。

    我不信,以手背轻轻触碰了一下太子的手指,凉得像是才从冰窖里取出来的水。

    “你们……”我过身正欲斥责这些宫女、内侍,太子忽然醒了,笑盈盈地抱着双臂站在我身侧,望着乌泱泱跪下来的宫人。

    “不是他们的过失。本宫喜欢在外头纳凉,可惜三月里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不然风景一定很美。”

    我皱眉看着他:“殿下……”

    太子抚着紧蹙的眉头仍是笑着问:“这么晚过来,可是有什么有趣的礼物想送与本宫?”

    我汗颜,望着殿内道:“殿下,咱家是来伴随陛下的。”

    “……”太子沉下脸背过身去。

    我弯腰作揖:“殿下,奴才进去了。”

    太子仿若没听见,径直朝一眼望不到头的花园里走了过去,愈走愈远,像是要与那无心无情的山石树木融为一体……

    殿内,皇帝握着熟睡的月王沈云欢的手腕,盯着沈云欢,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入定一般,眼睛却是睁着的。

    榻上的沈云欢睡得很是安稳,就好像从未离开云月国一样,呼吸绵长。

    看得久了,我眼睛发酸,心道南越茫茫草野,竟然没有把沈云欢磨砺成一个黑皮肤大胡子的糙汉子,反而把他养成了一个面如冠玉,俊美翩翩的公子哥。

    活脱脱的一个睡美人,只怕京城第一美男林晚枫睡着了也不外乎此。

    当然这只是谬比,没有人见过右丞相林晚枫睡着的样子,总之,比月王沈云欢之美,毫不逊色就对了。

    要不是他手上戴着出国时皇帝特意箍在他手上的金刚打造的手环勒出来的血红色的凹印,我都要怀疑这个沈云欢到底是不是假冒的皇子。

    所幸石环已经被嵇叔玉取了下来,皇帝握着那只手腕的时候才没觉得硌手。那么重的东西,一戴就是十五年,嵌在皮肉里,跟着骨肉生长,就像一种活生生的牢不可破的禁锢,一定很疼很难熬……

    联想到连日少觉的自己,我更难熬了,上下眼皮直打架。偏生皇帝还守在那,直守到东方鱼肚白,才起驾回宫。

    然后随意吃了一碗清茶寺进献的新鲜补品,皇帝又拖着疲惫的身体上朝去了。

    沈云欢回国后的这几日,皇帝连日做噩梦,梦里不是叫着“护驾”,就是叫着“阿云,是父皇的错,是父皇对不起你……”,诸如此类,跟着了魔一样。

    于是容华宫里听到皇帝梦里叫喊的宫女和侍卫一个不留地被灭了口,没有哪个宫女和侍卫可以在知道皇帝的软肋后活着离开容华宫,这是皇帝下的铁令。

    下了早朝,皇帝便去勤政宫批奏折,依旧唾沫星子横飞,边批边骂,怒极了就将本人宣进宫,将折子摔其首,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丝毫不顾及自己一国之君的高贵形象。

    被骂之人起先都会回几句,后面则不回了,趴在地上挨骂,直到皇帝骂累了叫他滚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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