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鹿,叫清茶寺备膳摆酒。”今儿皇帝兴致很高,一副要跟儿子喝酒聊家常的样子。我也不好告诉他,我跟嵇文萱去迎接沈云欢之时,沈云欢对着老将周雄峰叽里呱啦说话的样子。
据我估计,沈云欢早已将本国国语和本国书体忘了个一干二净。
据周雄峰了解,沈云欢与他交流,全用的是地地道道的南越语。若用本国国语,沈云欢没一句听得懂,能笑着说出来的只有几个字,譬如“父皇”“阿云”“安好”等几个简单的词汇,发音也极不标准,甚至是拿手比划着说的。
幸而有大将军周雄峰在,不然国都凤眠城内,能与沈云欢交流的,恐怕也只有曾经驻守过乌斯的兵部尚书居雷——不过据他所言,他也只懂一些简单的南越语,至于聚贤院的那些个译官我就不知道了,因为南越国人从未向云月国派过使臣,那些译官也从未得以施展自己的才能。
我无法想象皇帝与沈云欢这一面,究竟会如何收场。
一炷香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在这等待的时间里,皇帝一刻也没闲着,埋首一直在批奏折,折子翻得飞快,朱笔一勾一划,我甚至怀疑他到底有没有认真看那些朝臣写了什么。
终于,小内侍告诉我沈云欢在东宫宫女的指引下,已经到了勤政宫外时,我按惯例出去迎候,走到宫门口,下意识地回了回头,看到皇帝理了理衣襟,然后双手交握着搁在御案上,不住地颤抖着……
睡醒的沈云欢和睡着的沈云欢简直判若两人,嘴角眼角都带着笑意,一张脸就仿佛施了脂粉一样雪白,白得发亮,像是穿了华袍锦服,骨子里却带着一股子闲散素淡的仙气,就仿佛不属于人间一样。
都说子随母相,我不得不暗暗赞叹,沈云欢之母定是个万人迷的美人胚子。
“月王殿下,请。”我冲他欠了欠身。
不管他听得懂听不懂,该给的礼数我还是得给。
沈云欢冲我歪头笑了一笑,昂首阔步走了进去,十足的一个未经世事的少年郎模样,哪里像个已成年的殿下。
我不禁又开始怀疑,沈云欢在南越到底经历了什么,是不是传闻都是假的,又或者,沈云欢演技太好,只是故意装成这个模样,假意演一出父慈子孝,给皇帝一分薄面,剩下的,桥归桥,路归路,顺其自然。
我跟在沈云欢身后,看着沈云欢笑着走进勤政宫,对着皇帝跪请晨安,颤颤抖抖,口齿不清地说了一句:“儿臣叩见父皇,恭请父皇龙体崇安。”
皇帝颤着声说了一句:“平身。”
沈云欢便站了起来,整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完了退到右手边去了,之后还低头瞥了一眼足下,整了整衣摆,双手垂落在双腿两侧,两腿呈八字形岔开,平视前方,敛了笑意,微微垂眸,站得笔笔直直,板板正正——我算是看出来了,这套动作是太子沈操之教的,连细节都一模一样。
但这个动作落在皇帝眼里,就有着别样的意味了,怎么看都觉得滑稽。
“可吃了早膳?”皇帝难得温柔地问了一句。
沈云欢微微张嘴,嗫嚅半天,说出了六个字:“父皇……阿云……安好……”除此之外,再没憋出一句流利的话。
皇帝久违的沉默了,脸上难得的温柔化作了一潭死水,盯着沈云欢,面目僵硬。
沈云欢自知说得不对,焦急地抬眸,冲我抛了好几个眼神。
这眼神我很是熟悉,是我那下半辈子的衣食父母——太子爷沈操之当着他皇帝老爹的面使唤我的眼神:要我揣摩圣意,适时站出来救场。
可我头一遭遇到这种难以沟通的场面,脑瓜子转了几十个弯也没想出一个法子来。
“阿云在南越,当真安好?”皇帝面容抑郁地说完这句话,起身走到沈云欢面前,看着他。
沈云欢听出了“安好”这两个字后面的询问之意,不住地点头,重复道:“安好,安好……”说着,拉住了皇帝的衣袖,凑近了迎着皇帝的目光,宝光璀璨地笑了一笑。
皇帝的脸色总算好看了一些,也不管沈云欢这个笑是真心还是假意,携着他的手就去了偏殿溯石阁用膳。
御厨们将饭菜一一端上来后,经小司天一一检测食物安全后,沈云欢便忙不迭地举着筷子吃饭了。速度之快,犹如街头巷尾饿了许久的乞丐,只不过比乞丐斯文了一点点,是拿筷子夹的,大快朵颐,完全当皇帝不存在一般。
皇帝看傻了眼,举着筷子,看着眼前慢慢变空变少的菜碟,迟迟没有下筷。
我只能笑着替我下半辈子的衣食父母说好话,道:“陛下恕罪,月王殿下想是今早起得迟,没来得及吃早膳便来请安,饿过了头,所以……”
皇帝摆摆手,制止了我继续发言,安静地看着沈云欢吃饭,偶尔推了推眼前的菜碟方便沈云欢动筷子,沈云欢也不客气,吃得差不多了才想起来眼前还坐着一个万万人之上的皇帝爹,忙不迭地往他皇帝爹碗里夹了一块肥不溜鳅的东坡肉。
皇帝盯着碗里的东坡肉看了看,又看了看那饿狼一样的儿崽,总算提起筷子吃饭了,边吃边笑,眼眶红红的,戳着那块肉就跟半辈子没吃过肉似的,只看不吃,望梅止渴,看得我老眼朦胧,心酸得紧。
吃罢饭,沈云欢指着殿外东北角,低声不知道说了什么,皇帝没听懂,看了我一眼,艰难地重复了一遍沈云欢说的词汇,我抓耳挠腮,摇了摇头,表示我也听不懂,并向皇帝推荐了聚贤院的译官,皇帝准了。
临走前,我看到皇帝拽着频频回头指东北方向的沈云欢的手,拉着他走向华林园。
聚贤院的译官本有六个,但因这个职位一直没有发挥什么大作用,每个月却要从国库中领银子,左相温逸尘再三上奏本进谏裁人,皇帝犹豫着犹豫着就应允了,最初只裁了两个人,后来又接连裁了两个,最后只剩下一老一少,后来老先生年纪大了,三年前岁末告老还乡了,剩一个老先生的徒弟顶着,俸禄减半,徒弟也没要挂印卸职的意思,就那么一个人单干着。
我问了聚贤院资格最老的大儒朱时迁,朱时迁告诉我,说译官徒弟今明两日休沐,昨夜连夜出城,看望他那付不起国都凤眠房价的七十岁老娘去了。
我嘴角抽搐,心乱如麻,想起了老将军周雄峰,连忙去将军府上,谁知他家看门的护卫告诉我,老将军难得回京,一大早就跟他的忘年交兵部尚书居雷府上喝酒去了。
我屁颠屁颠地又跑去了居大人府上,还没开口,居大人府上的管家就把我拉到一个角落去,告诉我,居大人怕老婆,周老将军请他去杜康苑喝酒去了。
我急吼吼拦了一辆马车就往杜康苑跑去,到了才知道,杜康苑今儿被温氏某某人承包了,留给温家某千金抛绣球选女婿呢。
我委实一脸蒙逼了,只能向天发了个暗号,叫天机楼暗卫找人。
天机楼人多事少,说到就到,办事又靠谱,转瞬间便帮我找到了周雄峰所在,但还是来得太晚,周雄峰和居雷喝醉了酒,成了一摊烂泥,一唤他便张牙舞爪要打人。
我只好让人将周雄峰五花大绑绑进了皇宫,一路上按着他的脖子给他灌醒酒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