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光三年腊月二十七,大雪,宣仁帝孝期将满,入太庙祭祀先祖,斋戒三日。左右二丞温逸尘、林晚枫持钺随行,禁卫军、天机楼等奉旨前往宿卫。
是夜,宣仁帝遵祖训念佛施斋,随后于太庙之内的桐宫宽衣就寝——其时天气寒凉,哪里睡得着,不过是忙里偷闲,掩人耳目,披着裘衣抱着本《南朝宴饮诗》在床头翻看罢了。
隔着凤尾所织的纱帘,瞧他那如痴如醉废寝忘食的情景,若是被他老子娘温太后瞧见了,指不定又要一长一短地叨唠,鞭笞他祖宗面前还敢割政误事如此等等。
正寻思着呢,左相文温逸尘叩了宫门,我掩口轻咳一声,抱着浮尘拢着袖子弯下腰去开了门。
温逸尘也不与我废话,只问我陛下是否入睡。
我心说这宫里头宽宽敞敞,空空荡荡,你叩两下门比别人喊两下的声还大,陛下便是睡着了也被你给吵醒了。嘴上却奉迎道,陛下正在用斋饭。
温逸尘将信将疑地走了进去,果见宣仁帝坐在床榻边吃斋饭。小内侍和尝膳官一干人等侍候的一旁,掩饰得天衣无缝。
哦不,那书里夹的竹签子掉到地上去了,我提了一把汗,若无其事地小跑着奔过去,溜到了左相温逸尘的前头,脚踩着竹签子,脚后跟稍一使劲,将竹签子踢到了左手边阴暗处。
宣仁帝挥手叫小内侍撤下膳食,道了一声“国舅一路辛苦”。
温逸尘双膝跪地行了礼,启口道:“陛下可还吃的习惯?”
宣仁帝点头:“还好。”皇家客套话而已,他爹死后的这三年,逢年过节,温太后总要提醒他到太庙里祭祀祖先,一日早、中两顿饭。
主食是糙米配杂豆煮的稀饭,寡淡得一丝儿盐味也尝不出来,另外配有且只配了两晚腌菜(温太后叫人腌制好带过来的),一道甜荇菜,一道苦荞叶,宣仁帝两样都只吃两口便不吃了,只吃稀饭。
我察言观色,知道他喜欢吃甜荇,可惜温太后管的严,三四岁刚识字便让跟在太子身边的舍人等按照一套培养贤明圣君的标杆来要求他,给他定下了一千七百多的条条框框。
宣仁帝潜移默化之下,逐渐失了同龄人该有的天真烂漫,十二三岁的时候,言行举止便已经是一副大人的模样。
先时我只当温太后处心积虑折磨他,借故摄政不让宣仁帝掌权。后来才从聚贤苑大儒朱时迁那里听到一些传言,原是温太后认为沈氏一族造的杀孽太重,于是叫宣仁帝来这边祭祀施斋,自己又在后宫隐僻处盖了佛堂,暗中祈求跟皇帝皇后早生龙子。
温逸尘话锋一转,训言:“陛下与皇后娘娘成婚已五载,未尝生得一个皇嗣,年后开春当择期选秀女以充后宫……”
宣仁帝背过身,说朕乏了,此事容后再议。
温逸尘犯言强谏道:陛下,太祖武帝(云月国开国之君)、先上皇悯帝(即宣仁帝沈操之的祖父安悯帝,成日说要立我为后的那位)、先皇文帝(宣仁帝他伯父)、穆帝(宣仁帝他爹)似您这般年纪,早就儿女绕膝。方今天下安宁,然四方之外南越、东陈、北蒙等国虎视眈眈,选秀之事宜早不宜迟。
宣仁帝闻言,侧身盯着温逸尘的眼睛:“国舅以为……朕也跟先父他们一样不得长寿?”
温逸尘哑口无言,伏地不起:“陛下!”
宣仁帝抬眸瞥了我一眼,扶额端坐在榻上摆摆手,没有言语。
我沉下腰去搀温逸尘,温逸尘固执不起,我只得端着一副为难的脸色道:“丞相大人,东宫空置关系军国社稷之安危,陛下又怎会不知。只是陛下与皇后娘娘素来恩爱咳咳……”我打了个喷嚏,摸了摸冻得冰凉的鼻子,笑着附耳低声道,“陛下素以仁孝治天下,如今三年之期还没过去呢,丞相大人此言这不是触霉头嘛。”
温逸尘叹道:“臣子百姓为父母守孝,不能婚娶古来有之,但历朝历代从未有哪位君王会如此做。”
我道:“陛下这不就做了吗?”
温逸尘睨了我一眼,拂袖起身不欲与我废话。
我也懒得与他废话,将他送出宫去后,叫焚林关了门,随手熄了门口的两盏宫灯。
回过身走进来,瞧见那两个膳食官还端着红花黑漆盘抖抖索索的立在榻前呢,两眼直溜溜地瞅着我。
我揉着鼻子示意她们退下,端着拂尘背对着床榻,坐在不远处的台阶上发呆打瞌睡——假的,我哪敢睡,好不容易撑到现在,不就为了能顺利出宫吗。
先皇文帝在位时,诏令聚贤苑众儒修订了本朝律书,书上有云,凡入宫满三十年以上者,每年年终可按批次免去奴籍,赐金放出宫(我自然是不满三十年的,但是可以伪造)。
宣仁帝他爹穆帝“在位”的时候,脾气暴躁,我谨言慎行一直没找着机会,现在他儿子当了皇帝了,宫里的人全被温太后给换了,之所以留下我这个“六朝元老”,也不过是想积点德而已。
殊不知宫门深似海,谁愿意搁这皇宫里揣着一颗心吊着胆子待着。往些年穆帝在位时脾气是不好,好歹还有我私下说笑逗乐子收受贿赂的时候,自打宣仁帝当了皇帝,我就跟那提线木偶似的,身边全是温太后安插的人。
某天夜里皇帝起身,我为他披了件衣裳,传到温太后耳朵里,竟耳提面命赏了我一顿竹板子,在新任内官督监董福的关照下,让我在大冬天里脱了帽子和外袍,打着赤脚绕着山海殿徒步走了两百个来回……
而后,温太后再不允许我靠近九五之尊的宣仁帝,明言待她儿子守孝期满,会放我出宫,让我去守皇陵。
我心里决意不想去,盘算着到时豁出身去求一求宣仁帝,求他发慈悲让我像普通宫人一样“还乡养老”,实在不行直接逃走,天涯海角,总有我容身之地。
但我暂时没法全身而退,皇城里三层外三层都是御林军,禁卫军,天机楼的暗卫,巡行警戒甚严。出了城来到这太庙,还有禁卫军、天机楼两股不容小觑的力量。
禁卫军听命于皇帝,天机楼目下还归我管,但我要真的跑了,天机楼的一帮弟兄肯定难逃罪责,尤其是焚林,没了我的监督管束,他定然会去找林皇后寻仇。
“菩萨保佑,过了年让弟子顺利出宫,弟子一定给您烧一辈子的香。”
我手里握着搀左相温逸尘时悄悄捡起来的书签,在心里默默祈祷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