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太后寿辰,宫中大摆筵席,京中诰命夫人、重臣之女郎齐聚慈安宫给太后祝寿。
这一天皇帝去得很早,刚到不多时,皇后也来了。
那些衣着华贵的妇人们我都不大认识,只站在皇帝身侧守着他,听他吩咐。
皇帝叫我把备好的礼物饕餮玉如意送给太后,我送了。皇帝叫我抱着皇后的狸花猫儿,他要和皇后代太后给一个油头粉面的据说是太后继母的妇人敬酒,我也照做了。
皇帝、皇后夫妻和睦,眉来眼去,扮演得恩恩爱爱,其乐融融,我很开心,太后更开心。
太后一开心就喝多了酒,把选秀女的事摊开了说,为社稷永固,凡九品以上的官员之女,必须参加此次选秀,否则一律不准出嫁。
这是临时改了选妃条例,事先并未与皇帝及礼部商榷。
皇帝性格仁厚,从未跟他老子娘红过脸,为太后庆寿之人只能默认这条选妃条例是皇帝为扩充后宫采纳的良谏。
宴毕,皇帝、皇后相携告退,走不多远各自丢开手。
“傅鹿,朕想吃面了,去吩咐清茶寺煮面吧。”皇帝道。
这是打发我好说私密话呢,我懂,躬身麻溜退下了。
难得皇帝赐我早退,可不得好好享受。我匆忙回到容华宫,叫来那几个伺候皇帝的宫人,叮嘱他们皇帝晚睡前一定得给皇帝吃药,随后捡了条近道,很快寻到了椒花宫。
苏太妃坐在院子里丢石头呢,一丢一个准,简直是自带天赋,居然能把一丈外的摆成一窝的石头砸得四散飞开。
我翻墙跳进去,拍手鼓掌。
苏太妃摸着竹杖站起身,面朝我道:“有门你不走,成日翻墙,也不怕折断了腿。”
我笑道:“娘娘怎知就是我?”
苏太妃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本宫可不聋。”
我含笑,跟她说我进屋去煮面吃,苏太妃点头称好,嘱咐我多煮一些,一起吃。
我低头进了里间,跳进暗道换了身轻便的衣服,对着镜子揭了人皮面具,在原本受伤的额头上绑了根额带,一脸轻松地翻将出来去往厨房。
烧油,煎鸡蛋,爆香葱蒜,切一把酸菜丢进锅里,加水,水沸,入面,捞面,浇汤,一气呵成。
“娘娘,吃面了。”我端着两碗面走出房间,刚摆上,破门帘里突然走出一戴面纱的身形消瘦的女子,微微弯着腰迎面走向苏太妃,搀着她的手唤道:“娘……”
听声音像是个少女,我呆滞地望着她,看着她脸颊两侧垂下来挡住小半个脖子的秀发,有点懵:“娘娘,这丫头是……”
苏太妃抚摸着那个扎双丸子头的少女藏在袖子里的手,柔声道:“这是本宫才认的义女,在织绣坊缝补衣服的,前些时候浣洗衣服从门前走过,见本宫一个人在院子里扔石头,聊了些话,也就认识了。”顿了顿又道,“丫头跟你一样,无父无母,早早就入宫来当了宫女,先前一直是在东宫里当差的,因被人陷害,不慎用热水浇坏了太子妃……也就是皇后养的一盆兰花,被皇后黥了两颊,罚去织绣坊干苦力活。”
我“哦”了一声,朝那少女躬身点了点头:“不知道姑娘要来,只煮了两份面……”既然是苏太妃的义女,就不能叫丫头了。
少女垂着眼睛扶着苏太妃坐下,道:“没关系,我不饿……”语毕,两手揣在袖子里似乎有点紧张,一直不敢抬头。
我也有些尴尬,不好意思盯着她看。
凳子就俩,太妃坐了一个,另一个……
“姑娘坐这吧。”我别开脸,走到一边指了指剩下的一张石凳。
“我不坐,我站着就好。”少女弯了弯眼睛,扭扭捏捏歪着头道。
这个少女太奇怪了,来历不明,还蒙着面纱,说她是宫女吧,她穿的衣裳的料子又是那样新,印染的花样也很好看,我从未在宫里见过哪个女子会穿得有她这样仙姿飘飘。
苏太妃久居深宫,性格单纯,哪里知道人心险恶。骗一骗苏太妃还行,骗我,我明显感觉她有所意图。
还是装装样子吧,反正她也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她。
“你发什么呆呢,快坐下吧,再不吃面都快坨了。”少女移步走到我身侧,伸出一只手按着我的肩膀,将我一下子按到了石凳上坐下。
“嘶……”疼死我了,屁股疼,手也疼,这,这哪是一个少女的手,简直就是九阴白骨爪,我捂着肩膀咬着牙恨不能抬手给她一巴掌。
“山柏,你叫山柏对不对,我听我娘说,这是你进宫之前的名字。”这少女还挺自来熟。
我抬了抬肩膀,看了她一眼,道:“姑娘学过武功?”
少女摇头否认:“没有没有,我只是个小小的宫女,从小就被送进宫里来,在这小小的皇宫里兜来转去,从来没有离开过这里,找谁学武功呢。”
我信你个鬼,还小小的皇宫,这皇宫够大了好吧,几千个房间,还有射箭亭,华林园,祭卜台……我待这这么长时间还没走完十分之一呢。
不过她说话的声音真好听,像皇帝当太子时养在东宫里的珍珠鸟叫的声音一样,细细微微,娇娇软软的。
“你吃完了吗?吃完了我去洗碗……”我刚吃完面,她便抢着收拾碗筷。
我忙起身拦住她道:“我自己会洗,你坐着吧。”
少女不听,执意要去洗碗,说:“我难得来一趟给我娘洗碗,你不要和我抢。”
苏太妃也道:“芝儿想洗,你就让她洗吧。”
我没奈何,只得让她去洗碗,但是我很怀疑她到底会不会洗碗——真的,她伸手拿碗的时候碰到了我的手背,滑的跟乌斯进贡的丝绸一样,一点也不像是在织绣坊熬夜做过针织的宫女。
她果然不会洗碗,弯着腰把碗筷端进厨房,往锅里一放,便拿着筷子搁那搅和呢。
“噗……”我哭笑不得,这样能洗干净就有鬼了。
她听见我站在门口抱着手笑,把筷子一扔,道:“你再笑,再笑你自己洗。”
我忍着笑:“我本来也没求着你洗啊,你这个人真的是……不会洗碗还要和别人抢。”
她:“那你告诉我该怎么洗,我自己洗。”
我指了指地上堆的柴火:“碗里有油,把水烧热了才能洗得干净。”
她皱眉,弯下腰看着柴火:“这么麻烦呐……”
我扶额,不,我快要笑死了,这个少女不会是某皇室王爷家里逃婚的郡主,靠走关系混进宫里来玩耍的吧,什么都不懂还非要表现,就怕别人不知道自己的身份。
我走过去蹲下身抓起一把麦草,道:“还是我来烧火吧,你,你出去玩吧。”
她也蹲下身来,眨巴眨巴眼睛像个小朋友似的盯着眼前的大锅:“我不玩,我可以帮你烧火。”
我摇了摇头,说:“火星子大,待会儿把你头上的发饰烧着了可惜了了。”
她摸了摸丸子头上戴的小花花,捧着脸低下头道:“没关系的,这是假花。”
我点着麦草丢进炉子里,顺手填进去几根细柴:“我知道,但是你这个假花一看就不便宜。”
她垂下眼睛,有些不快地皱眉:“这是很久很久以前,唯一一次偷溜出宫,在街市上买的一对发饰,原是买来送给某位姐姐的,她嘴上说很喜欢很喜欢,戴过一次却不戴了,丢进柜子里了。”
我点了点头,笑:“刚才你还说你没出过宫呢。”
她:“好吧,我骗了你,我出过宫,但只待了小半天,回来就被……”
我撅柴火的手一顿:“被什么?”
她:“被骂了。后来就不敢一个人出宫了。”感觉她说的是真的,她可能真的是个宫女。
我:“那你挺倒霉的。”心境莫名其妙地平和了下来。
她盯着炉火,眨了眨眼皮,眼角微红。
我歪头看了她一眼:“额,是不是飞灰进眼睛了?”
她也歪头:“不是,我……我今天换了个妆容,粉抹多了,眼睛不舒服。”
我伸手捅了捅炉子里的柴火,直起身挽袖子:“那你下次少抹一点,或者干脆不抹了吧,反正你戴着面纱,谁也看不见你的脸。”
她跟着站起身,躬着背看着大锅,说:“你真的要帮我洗啊?”
我笑:“你这么笨,我不洗难道让给你洗?”
她两只手捂在袖子里动了动,蹲下身盯着火炉:“还是不了吧,专门的事要交给专门的人干,我帮你烧火就行了。”
我连忙阻止她道:“不用再添火了,火候已经可以了,你出去玩你的吧。”
她呆呆萌萌地耸了耸肩:“外面冷,不好玩,我帮你看着火。”
看火?我“呵呵”一笑,握着筷子道:“等会儿水溅出来,弄脏你的裙子就不好了。”
她蹲着不动,两只眼睛映着跳跃的火光,亮晶晶的:“没关系,我回去洗干净就可以了。”
真是个可爱又固执的小朋友。
洗完了碗,我跟她说我得回去了。
她垂着眼睛,站在门帘阴影处,小声问我:“你下次……什么时候还会过来玩呢?”
我笑着叹了一声:“不知道,我很少来这里,来了也不是玩,只是这边安静,过来放松一下,吃一碗面而已。”
她的声音有些发凉:“那我们是不是再也见不到了?”
我:“嗯?为什么这么说?”
她:“我娘说,月底你就会出宫了,再也不回来了?”
我抿了抿唇:“也不一定,我……我还有个朋友还在宫里呢,我要等他一起。”撒谎撒得面不改色。
她弯了弯眼睛,自顾自说道:“我明晚还会来这里。”
我“嗯”了一声,道:“我走了。”再不走待会儿被人发现说不清了。
“山柏……”
刚走到院门口,听见有人叫我。
声音又熟悉又陌生。
熟悉的是这两个字属于我,是我的名字,陌生的是叫我的人是才认识不到半个时辰的小宫女。
“山柏……我,我可以这样叫你吗?”她还站在门帘那里,整个人模糊得看不清样子。
我点头:“在这里可以。”
她问:“那你明天会来这里吃面吗?”这小宫女莫不是瞅着我这张真脸还过得去,一时春心荡漾赖上我了?
我摇摇头:“说不准,我在宫里事儿多,行踪不定。”拜托了,小宫女,你哥哥我还要回去侍奉皇帝啊喂,没闲工夫陪你花前月下。
她终于不说话了。
我也终于脱了身,幸好,幸好袖子里还有备用的人皮面具。否则躲在厢房或是暗道里换,不吓死她才怪!